天禧宮的前殿熱鬧非常,年節的氣氛濃厚。

天色未暗,大紅的宮燈已經點燃,簷下一溜紅色,映著朱紅的廊柱,喜氣非常。

四扇宮門全開,門內有一幅巨大的百花爭豔透紗屏風,將殿內的景物隔成了一片白茫的光影。

空氣清冷,夕顏站在階前,止步不前。

仿佛隻那一瞬,天立刻就暗了下來,將她籠罩在暗色中,灰暗冷寂。

大殿中的光影格外的晃眼,絲竹聲聲,嬌笑不絕,這是個舉國歡慶的夜晚,也是一年中最為放縱奢靡的時刻。

可是這樣的時刻,可有人想起了那逝去的人。

夕顏不知道為何會在此時想起吉嬪,她會在天上看著這一切嗎?

抬頭望向天際,天空中透出妖異的藍紫色,溫度驟然降低,夕顏的手腳被凍麻了,陣陣刺痛傳來。

“主子,咱們進去吧。”夏至在身後拉了下夕顏的衣袖,將夕顏的思緒拉回眼前。

夕顏點頭扶著夏至的手踏上階梯走入那片白茫的光影。

繞過屏風,融融暖意撲麵而來,細細的檀香混合著熱氣就這樣讓夕顏滯了呼吸,過了好久才緩過勁兒來。

燈影搖紅,珠簾璀璨,此刻的天禧宮正殿金碧輝煌,觸眼所及皆是金紅兩色,將夕顏的眼耀的睜不開。

夏至攙著夕顏往她的座位上去,嬪妃們按品階兩人一桌坐在左右兩邊,兩根粗壯的金漆雕龍大柱,將內眷與王侯眾臣分開。

夕顏脫了披風坐下後打量四周,先到的嬪妃個個花枝招展,翡翠玉珠、金飾花鈿再加上色彩明亮的各色綢緞,將她們襯托的明豔動人。

夕顏望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衫,笑著對夏至說:“看來你還是將我裝扮的太素淡了。”

這一回頭卻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黑發束冠,一身玄色的袍服,坐在桌邊與同僚說話,談笑風生,應對自如。

許是注意到了夕顏的注視,他轉過了頭,與夕顏的眼光對上。

沈睿文,夕顏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從未想過還會有再見到他的一天。

隔著重重光影,隔著整個大殿,周圍的聲息就此消失,她隻聽到自己的呼吸,一聲聲直入心底。

含水欲滴的眼眸直直望著睿文,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來,夕顏緊緊抓著自己的前襟,像要壓製住自己劇烈的心跳。

睿文的表情也頓住了,旋而向她輕輕笑了下,溫柔的感覺漾了開來,一波波蕩向夕顏,將她包圍,夕顏慢慢鬆開了自己的手,整了整衣衫,向他翩然一笑。

帶著絲絲笑意的臉轉向了別處,撞入一對充滿怨氣的雙眸,夕顏的心驚了下,正待仔細分辨,卻聽到內監尖細的嗓音喊道:“皇上駕到,太後駕到。”

忙隨著眾人跪下請安,聽到那個冷寂的嗓音道:“平身。”

夕顏不由的抬頭偷眼瞧他,今兒這麽喜慶的節日,他的聲音為何還是那般寂寥不帶一絲喜悅?

慶嘉帝唇邊逸著笑,眼中卻平靜無波,身邊內侍為他除去白色大氅,露出裏麵麒麟色繡藻紋冕服,腰間的革帶上掛著兩塊水頭青翠的雕龍玉佩,沒有戴冠冕,隻用碧綠的翡翠發冠將黑發挽起,露出光潔的額頭。

夕顏定定的看著皇帝,忽然生出一絲恍惚,這個皇帝,真是那日在她懷中睡的宛若孩童般的那個人?

他在寶座上坐下,環顧四周,笑著說:“今日是除夕夜,是個舉國同慶的好日子,眾位愛卿可不必拘禮,肆意歡慶。”

太後在皇帝右手邊坐下,笑望著皇帝說:“聽說今兒的除夕宴是榮妃安排的,想來應該有什麽特別之處吧?”

皇帝看向坐在殿前右首的榮妃,語調溫柔的詢問道:“愛妃,你說呢?”

榮妃掩了嘴笑道:“隻不過是一點小節目,希望不會讓皇上、太後失望。”

夕顏身邊的珞貴人閑閑的說了一句:“準備了兩個月,成敗在此一舉。”

聲音像是自語,卻堪堪讓夕顏聽到,見夕顏回頭望著她,珞貴人訕訕的笑了下,無意識的搖了下手中的團扇。

隱隱的有絲竹聲入耳,眾人正欲分辨時,樂聲漸漸清晰,由遠及近,終於完全清晰起來,原來是兩列穿著紅色紗裙的女子,邊走邊彈奏,曲調輕快,讓人的精神為之一震。

隨機,身後有穿翠綠色紗裙的宮女,手執琉璃酒壺和酒杯,上前為每桌的人斟酒。

榮妃起身,麵向皇帝執起將酒杯,朗聲道:“這是西藩進貢的葡萄美酒,臣妾恭祝皇上太後,萬福金安,歲歲如意。”

說罷,榮妃掩嘴將杯中的酒飲盡,白皙的臉頰上立刻浮現出薄薄的紅暈,襯著紫紅色雲鶴紋,便如一枝嬌豔的芙蓉花,柔媚欲滴。

“愛妃辛苦了,”皇帝柔聲道:“今日定不辜負了愛妃的一片苦心。”

榮妃麵露得色,嬌笑著坐下,眼波流轉間,已經將眾人豔羨的表情盡收眼底。

皇帝起身向眾朝臣舉杯,“今日眾愛卿不必拘禮,可盡情歡暢。”

本已停歇的樂聲,此刻又恰恰響起,接著又有身穿綠衣綠褲的藝人出場,在大殿中表演起了雜技,有扔小球的,踩翹板的,踢銅碗的,引得眾人驚呼連連,一時殿內熱鬧無比。

夕顏嚐了一口杯中的酒,酸甜的味道,厚實的口感,她就著桌上的冷菜將一杯酒都喝了下去,舔舔唇抬起頭,正對上皇帝看她的眼神,心一慌,忙別過頭去,卻對上了那雙依然充滿怨氣的雙眸。

她仍在怨恨她,夕顏在心中輕歎口氣,放下了剔透的琉璃杯,不覺意興闌珊。與身邊的珞貴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珞貴人見她無甚心思,也不再費心跟她說話,自去跟旁邊桌的嬪妃敬酒了。

夕顏一手無意識的沿著琉璃杯的杯口劃著圈圈,一手托腮,看著殿中的藝人換了一撥唱曲的,長衫水袖,濃妝豔抹,依依呀呀的唱著夕顏不甚喜歡的曲子,熱鬧是熱鬧,可那喧囂的琴笙鑼鼓硬梆梆的敲進她的耳中,就像直接敲在她的頭上,陣陣刺痛。

殿中的氣溫本來就高,加之杯酒下肚,夕顏也不覺熱了起來,其他的嬪妃皆是羅紗裙、綺羅衫,唯有她穿著長毛夾襖,裹的像隻粽子,不禁譏笑起來。

熱氣和著樂聲圍繞著夕顏,像濃稠的蜂蜜,酣甜黏膩,讓她頭暈氣悶。

夕顏向身後的夏至招招手,“扶我出去透透氣。”

“怎麽了?主子?莫不是喝醉了?”夏至扶著夕顏,站起了身。

“妹妹哪裏去?”邊上的珞貴人見她起身,問道。

夕顏向她虛笑了下,“妹妹喝多了,不勝酒力,先回去歇息了。”

“妹妹不守歲了嗎?”珞貴人驚訝的看著她,這麽重要的時刻,她居然要提前離開。

搖了搖頭,夕顏轉身扶著夏至往殿後去,隱隱的絲竹聲漸行漸息,等她出了前殿,踏上天禧殿回廊,耳邊突然靜了下來,讓她覺得剛剛的喧囂隻是自己的一場幻覺。

撲麵的寒風讓她打了個寒噤,夏至幫夕顏係上白狐披風,並將一個泥金小手爐塞到她懷裏。

夕顏嬉笑著推開,“不要,我熱著呢,”說著將手焐上夏至的臉。

“主子?”夏至呆愣的開著夕顏難得暢快的笑顏。

“怎麽了?”夕顏拉著夏至往天禧殿後走去,“今兒那麽喜慶的日子,我不該笑嗎?”

“笑,該笑,”夏至幡然醒悟,攙著夕顏走。

“夏至,咱們去後頭的院子裏賞梅去,”夕顏拐了個彎,並未往宮道上走,而是直接往天禧殿的後院走去。

天禧殿後院有一個不小的花園,按氣候種著應景的草木,又為了與禦花園中的草木種類分開,隻種了一些嬌貴的品種。

“我聞到了金錢綠萼的香氣,”夕顏驚喜的說道,加快了腳步。

夏至跟在她身邊,一邊防著她腳步不穩摔著,一邊又得四處察看有沒有人,一路走的心驚膽顫。

夕顏走到梅樹叢中止了腳步,抬頭深吸口氣,那若有似無的香絲絲纏繞,鑽入她的鼻息,如水的夜色,連梅香都是冰涼的,一陣風過,枝葉搖曳,吹落片片花瓣,輕飄飄的拂過夕顏的臉,涼涼的觸感貼上她燙熱的臉頰,讓她舒服的輕歎出聲。

她不禁想起了小時候,家中也種了幾株梅樹,有一日爹爹在外喝醉了酒,回到家卻嚷著要娘陪著賞梅,大夏天的,哪裏有梅花讓他賞。

無奈,隻得讓爹爹在梅樹下的睡了一覺,等他醒來還在責備娘,居然會讓他睡在外麵。

想起當時的情景,夕顏不覺笑出了聲,等笑完又不覺歎氣,如今,這一切也隻是回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