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子之手(九)
六字,字字擲地有聲。
姬妙花滿意地一笑,回頭看端木回春。
端木回春強忍擔憂,回以笑容,“千軍萬馬且視等閑,吾坐帳中待君凱旋。”同樣字字千斤。
姬妙花將他的笑容鐫刻心底,一手掀簾,揚長而去。
軍師見他出來,立刻噴了一長串西羌語,態度激憤。軍營中其他的西羌士兵都高聲附和,一時之間,呼喊聲震天。
端木回春站在帳中,雙目死死地盯著帳簾的方向,耳朵仔細地分辨著姬妙花的聲音,連呼吸也不放過。
不知過了多久,四周才緩緩靜下來。
姬妙花終於開口了,聲音慵懶,仿佛視環伺之敵為草木。
他說的也是西羌語,端木回春細聽了半天,也隻聽懂“我”、“西羌”、“渾魂王”等詞,不過光是這幾個詞已足明其意。
渾魂王嘴角微翹,發出一聲冷笑。
端木回春轉頭看他,眸色沉沉。
軍師突然用漢語厲聲道:“我王還在帳中,我們豈非投鼠忌器!”
姬妙花懶洋洋地回答道:“我家親親也在帳中,我還怕渾魂王對他不利哩。”
軍師似氣得直打哆嗦,連說話的聲音都打著顫,“你,你賊喊捉賊!”
姬妙花道:“不信你問渾魂王,我可曾縛他手足?可曾封他穴道?”
渾魂王沒說話。
軍師也說不出話來。盡管渾魂王也學過武功,不過學的都是基本的防身之術,與端木回春這等行走江湖的正宗江湖名門子弟怎可同日而語?
渾魂王突然開口道:“不必……”
他剛說了兩個字,便被端木回春封了啞穴,那句“不必顧忌我”便這樣硬生生地攔腰截斷在頸喉之中。
渾魂王冷冷地盯著端木回春僅在咫尺的眼睛,眼中閃過一絲不屑。
端木回春淡然道:“兵不厭詐。西羌王不至於連這樣簡單的兵法也不懂?”
“王?!”軍師急切地呼喊起來。
端木回春朝呂飛使了個眼色。
呂飛會意地掀起簾子。
端木回春站在渾魂王身側,望著焦急張望的軍事,露出一抹淺笑。
軍師怒道:“你對我王做了什麽?”
端木回春道:“點了啞穴而已。”
軍師回頭瞪著姬妙花,“你說話不算數!”
姬妙花歎氣道:“我適才說的是,我不曾束縛他的手足,也不曾點穴,卻沒說我家親親沒有啊。”
軍師道:“你卑鄙!”
姬妙花搖頭道:“我簡直無辜。”他抬頭看著端木回春,雙眼滿是控訴,“親親哪。就算你不想我離開,也不必親近混蛋王來刺激我。我會傷心的。”
端木回春眸光一轉,淡然道:“若是傷心,便毫發無傷地回來。”
姬妙花撲哧一聲笑出來,拋了個媚眼道:“小壞蛋。總是纏得人家這麽緊。”
端木回春瞥向呂飛。呂飛識趣地放下帳簾。
姬妙花在外叫道:“呀呀呀,親親!不許讓他碰到你一根頭發哦!”
這樣一番胡鬧之後,端木回春心裏頭的緊張之情倒是去了幾分,暗道:萬一姬妙花落在他們手中也不怕,正如軍師所說,隻要渾魂王在他手中,他們便是投鼠忌器,絕不敢輕易傷害姬妙花。更何況,姬妙花既然敢誇下海口,自然有應對之策,自己隻管看住渾魂王和赤教教主便是。
想到此處,他不由望了他們二人一眼。
見他看過來,臉色憋得發青的赤教教主立刻露出渴求的神情。作為西羌第二大教的教主,被人挾持已是顏麵盡失,如今還要求對方讓自己小解,簡直無地自容。偏偏身體不由人,他隻能寄望於端木回春能網開一麵。
端木回春見堂堂一代教主,西羌梟雄落得如斯田地,心中也是不忍,便向呂飛使了個眼色。
呂飛會意,從懷中掏出繩索將赤教教主綁得嚴嚴實實,又拿出匕首貼著他的頸項,讓他不敢妄動,這才解開穴道。
赤教教主穴道一開,立刻站起來,兩隻腳一蹦一蹦地朝帳簾的方向蹦去。
“等等。”呂飛擋住他,“先讓外頭的人退開。”
端木回春聞言,眼睛忽然一亮,一手封住赤教教主的啞穴,故意道:“西羌王尿急,我們自然要給予方便,隻是還要請帳外的人站得遠些。”
赤教教主又是焦急又是疑惑,正打算往外跳,卻被端木回春抓了回來。
端木回春重新點了他的穴道,又去看渾魂王。
渾魂王似看穿了他的用心,冷笑一聲,站起來三兩下脫了袍子。
赤教教主這才知道端木回春的用心。原來是想用渾魂王來牽製軍師。若是軍師知道渾魂王有放風的時間,定然會想方設法鑽空子營救,如此一心二用,自然不能全心全意對付姬妙花。
赤教教主和渾魂王身材相若,等他換上那身王袍,從背影看,竟有七八分相似。
端木回春見他盯著王袍上的鷹頭渾身不自在,不由微笑道:“衣袍弄濕事小,小事不解才大。”他衝呂飛使了個眼色。
呂飛會意,故意擋住赤教教主,掀簾露出半個身子,觀察周圍動靜。
盡管軍師布置得不動聲色,但端木回春何等耳力,早聽到周圍人手調動,暗喜在心。
呂飛左右看了看,故意指著前麵的士兵用西羌語道:“你們讓開。”
士兵麵露怒色。
端木回春走出來,淡淡道:“難不成你們想看著你們的王當著你們的麵寬衣解帶不成?”
士兵們不懂他說什麽,呂飛便用西羌話複述了一遍。那些士兵更加憤怒,若非端木回春人質在手,隻怕即刻就要衝上來拚命。
端木回春回頭看赤教教主,“不知西羌王是否能等?”
其實赤教教主經過這麽一番折騰,已經將尿意硬生生地逼了回去,不過他穴道受製,對漢語又是一知半解,隻能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士兵聽呂飛轉述之後,雙目幾乎噴火。
他們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呼喝。
士兵聞聲恨恨地瞪了端木回春一眼,握著手中長矛,也不轉身,就這樣直直地往後退去。
端木回春衝呂飛使了個眼色。
呂飛會意,將捆得結結實實的赤教教主背對著士兵拉了出來。
赤教教主從未覺得如此難堪過。之前他雖然受製於人,但端木回春表麵上對他還算客氣,如今卻□裸得被當作階下囚。他心裏將端木回春和姬妙花翻來覆去罵得死去活來,連祖宗都不能幸免。
呂飛抓著他,慢慢地幫他褪去褲子。
赤教教主的臉幾乎比以往身上的赤衣還要紅,在那裏僵站了半晌,依舊滴水不漏。
呂飛看看他,又低頭看看他身下。
赤教教主牙根咬得咯咯直響。
呂飛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用西羌語低聲道:“不急,慢慢來。”
……
慢慢來你個頭!
赤教教主罵人的花名冊上又多了一員大將!
端木回春站在帳篷裏,靜靜地聆聽著外麵的動靜。外麵的士兵雖然左右走動,卻始終沒有動作。與帳篷周圍寧靜相反的是,遠處響起了一波又一波地吼叫聲,間隙,兵刃交接聲依稀可聞。
渾魂王穿著中衣坐在桌後,臉上由始至終都帶著嘲弄的笑容。
赤教教主和呂飛還在磨磨蹭蹭,軍師突然出現在營帳之外。“端木回春,你不會以為區區一個誘敵之計,我便會上當?”
端木回春聽到他的聲音,反倒鎮定下來,“軍師何意?”
“且不說外麵站著的這個是不是我王,單是你這一招就用得愚蠢之極!”軍師說話極不客氣。
呂飛冷冷地盯著他,手按在赤教教主的脖子上。
赤教教主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感覺又被逼了回去。
軍師冷笑道:“你放心。我對你和你手中之人都沒有興趣。”
呂飛抓著赤教教主就躥回營帳。
赤教教主若是能開口,一定會大叫穿褲子!他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王袍夠長,還算有個遮擋。
端木回春道:“軍師怎有空來此?”
軍師道:“我若是不來,豈非辜負了你牽製我手中兵力的計策?”
端木回春被他道破心事,也不氣惱,悠悠然道:“軍師多慮,我不過是不忍讓堂堂西羌王失禮於人前罷了。”
“哦?是嗎?”軍師道,“適才我故意調動人馬,難道你真的一點都不高興?”
端木回春佯作訝異道:“你調動過人馬?”
軍師哈哈大笑道:“隻如現在這般,將左右兩翼的人互相調換罷了。”
端木回春皺了皺眉,怪不得外麵的士兵來來去去人手卻並未增加。他正想著,突聞一聲渾厚的破風聲襲向帳篷頂部。他來不及思索,下意識地撲向的西羌王,抓住他向旁邊竄去。
呂飛見他動了,身體也跟著一動,隻是他的輕功到底不比端木回春靈活,手裏又拉著被綁成粽子一般的赤教教主,手腳慢了半步,當巨石壓頂時,自己雖逃過一劫,但赤教教主的腳卻被石頭壓了個正著。
赤教教主痛呼一聲,整個人昏了過去。
“比喲!”軍師疾呼。
士兵們立刻像箭般衝了上去。
帳篷石頭壓垮了帳篷,所有人都被蓋在裏麵。
成與不成,在此一舉!
軍師眼中閃過精光。
士兵的長矛已經戳到帳篷邊緣……
“住手!”一刹那,撕裂聲響起,端木回春一手持扇,一手夾著渾魂王從裂口衝天而起,穩穩當當地落在巨石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麵色驟變的軍師。
“故弄玄虛,攻其不備。軍師好計。”端木回春慢吞吞地搖著扇子,“不過,軍師似乎有意忘了你們的王還在帳篷中,如此以下犯上,莫非想取而代之?”
軍師恢複冷靜,睨著他道:“你不必挑撥離間,我對我王之心日月可鑒。剛剛隻是迫不得已,兵行險著罷了。”
端木回春道:“既然日月可鑒,何必諸多解釋?”
軍師道:“說我不如說你,難道你一點都不關心你的手下?魔教果然是魔教,對自己人一樣的心狠手辣。”
端木回春道:“渾魂王在我手中,他若是沒死,軍師自然會想盡辦法救他,以免堂堂西羌王缺胳膊少腿,若他死了,軍師當然會將投石機旁的士兵親手殺死,以免……堂堂西羌王又缺胳膊少腿。”
軍師怒發衝冠。真是什麽鍋配什麽蓋,姬妙花中意的人果然也是一個德行!
端木回春目光冷冷地掃過那架被臨時拚湊而成的投石機,隨即看向更遠的遠處。
那裏,人影刀光晃動,唯獨不見牽掛之人。
帳篷突然動了動。
呂飛用匕首割開帳篷,慢吞吞地爬了出來,然後整了整衣服,看看軍師道:“赤教教主還在裏麵。”
軍師麵露輕蔑之色,“死了?”
“暈過去了。”對方顯然不將赤教教主放在眼裏,這種情形,再抓他也是累贅。呂飛走到巨石旁,為他護法。
天色漸黯。
殺聲依舊震天。
軍師道:“天色將晚,我這就命人準備飯菜,你想必也餓了。”
端木回春道:“有勞軍師。”他說著席地而坐,而西羌王卻依舊被點了穴道站在那裏。
軍師憋著火氣,道:“你這是何意?”
端木回春道:“可惜,原本有個寬敞的帳篷,如今敞篷沒了,隻好委屈西羌王了。”
軍師道:“你誘敵,我還擊,本是你來我往,你情我願,何必做得這樣難看?!”
端木回春道:“兩軍交戰,乃是你爭我奪,你死我活,自然是要你難看。”
軍師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天邊,突然紅光一閃而逝,如流星般,重重地跌落在遍野的冰冷鐵甲之中。
端木回春呼吸一重,猛然站起,手捏住渾魂王的脖子,五指幾乎要插進他的血肉之中!
軍師忐忑地看著紅光落下的位置,心怦怦直跳。他一邊希望姬妙花就此陣亡,一邊又暗暗擔心端木回春發起瘋來,傷及渾魂王,兩個念頭像把小鋸子,不斷在他腦海裏左右拉扯。
一個士兵匆匆來報,“尼克斯力死了!”
軍師急道:“當真?”
士兵道:“應當是真的。”
軍師道:“何為應當?屍體何處?還不速速找來。”
士兵轉頭就去。
呂飛偷偷看了端木回春一眼,似乎猶豫著要不要據實以告。
端木回春此時竟平靜如鏡麵,輕聲道:“可是噩耗?”
呂飛道:“還不見屍……嗯。”
端木回春身體不由自主地打著顫。他努力地控製著,不讓軍師看出端倪。
還沒有結束,還沒有結束……
他一遍又一遍地鼓勵著自己。
姬妙花是西羌第一高手,難逢敵手,怎會如此容易地死在普通士兵的長矛之下。
盡管他拚命地說服著自己,但是母親、父親、棲霞山莊眾人的麵孔卻先後浮現在腦海,仿佛在無聲地問,當初他也是這般不相信,可事實又如何?母親在他幼時便病死了,後來父親也死了,棲霞山莊毀了……
他以為不可能的事一件又一件地發生著。
……
心頭最後一角閃爍著光芒的天空終於……
坍塌了。
“既然要死,何必招惹我?”端木回春手指緊縮,心裏突然噴發出漫天恨意。舊日壓抑積鬱的情緒一下子衝破心鎖桎梏。他盯著前方黑壓壓的人頭,雙目漸漸泛紅。
軍師看著他的神色,驚得一陣涼意從腳底直鑽頭頂,忙不迭地喊道:“莫傷我王!還未見屍,還做不得準!”他邊說邊對身邊的士兵下令道:“活捉尼克斯力!不許殺他!”
端木回春對他的驚慌視若無睹,掐著渾魂王的手指仍在慢慢施力。
渾魂王麵色漸漸發紅。
軍師跺腳道:“你若是殺了我王,你也活不了!”
端木回春冷冷道:“我幾時說要活?”
軍師道:“你不顧念自己,難道也不顧自己的手下了嗎?”
呂飛朗聲道:“能與渾魂王同歸於盡,我也不算白來世上一遭!”
軍師見渾魂王臉色發紫,嘴唇都急白了,想下令進攻,又怕激怒端木回春,讓渾魂王死得更快,但是什麽都不做,等於眼睜睜地看著王送死。
渾魂王突然衝他用力地眨了下眼睛。
軍師提起一口氣,咬牙道:“比喲!”
士兵們猛然提矛向前衝。
“呀呀呀,好熱鬧呀!”
姬妙花突然從他們身後竄了出來,笑嘻嘻地擋在端木回春與士兵之間,身上胡仙媚的那件紅袍不見了,與渾魂王一樣,隻是剩下一件中衣。他笑歸笑,手卻毫無含糊地一拂,襲出一道勁風,打飛衝在最前麵的六個人之後,才施施然地望著軍師道:“這麽急,上哪兒啊?”
“朵!”軍師又是一吼。
士兵們立即不動了。
軍師看著“死而複生”的姬妙花,又看看終於放開手的端木回春,一驚一乍得差點虛脫。“你沒死?”
姬妙花道:“我家親親讓我千軍萬馬且視等閑,我隻好等閑視之,進出自如啦。”
軍師牙癢癢地看著他一臉自得的模樣,恨聲道:“你究竟想要如何?”
姬妙花轉頭看渾魂王,道:“當然是希望混蛋王言出必行啦。”
端木回春解開渾魂王的穴道。渾魂王活動了下手腳,雙眼森然地瞥了端木回春一眼,道:“本王允諾,五年之內,不動聖月教。”
姬妙花道:“隻有五年?”
渾魂王道:“這已經是本王的底線。”
姬妙花歎氣道:“也罷也罷,五年便五年,希望山巒臉臥薪嚐膽個五年之後,多少能出息些。”
渾魂王道:“本王答應放聖月教一馬,不等於答應放你一馬。”
軍師急道:“王?!”
渾魂王傲慢擺手,“本王向來睚眥必報。你們且逍遙兩日,兩日之後,我便會派人沿路通緝追殺,你們好自為之!”
姬妙花笑道:“原來你知道你小氣得很。幸好我很大度,你當年欺負我師兄的那筆帳,我就當你還清了。”他說著,朝端木回春伸出手道,“親親,我們回家啦。”
端木回春麵無表情地跳下石頭,走到他麵前。
姬妙花笑著張開雙臂。
端木回春猛然揮拳。
姬妙花一愣,臉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拳,“親……”
端木回春垂眸,半晌才道:“走。”
姬妙花偷偷伸出手指,勾住端木回春,見他沒掙脫,才放心地拉著他走。
呂飛在他身後跟了上去。
軍師見他們大搖大擺地離開,立刻湊到渾魂王跟前道:“是否……”
渾魂王道:“你認為本王會出爾反爾。”
“臣不敢!”軍師忙低下頭。
渾魂王看了他一眼,歎氣道:“你做得很好。”
軍師悄悄舒了口氣。
渾魂王道:“帳篷裏有本王的熏籠,你派人取出來。”
軍師不知這熏籠裏有何文章,聽他這樣說,立刻派人搬石頭找東西。
赤教教主也被趁機拖了出來。拖拉的動靜驚醒了他,他皺著臉,痛苦地呻吟起來。
軍師望了渾魂王一眼。
渾魂王不耐煩地揮揮手。
軍師歎了口氣,對士兵道:“帶下去,找大夫看看。”
“是。”
熏籠終於被翻了出來。
渾魂王接過來,打開蓋子,從裏頭抽出一張燒了一半的紙條,上麵隻剩下兩個字——突厥。
“還清?”他發狠似的低喃道,“他的,我還清了,那我的呢?”
姬妙花拉著端木回春旁若無人地走出軍營。
呂飛知道他們兩人劫後相逢,定然有話要說,故意落後一段距離。
姬妙花暗道此人識趣,手不安分地摸上端木回春的腰肢,涎著臉貼上去道:“親親剛剛以為我死了,要為我殉情嗎?”
端木回春猛然停住腳步,轉頭盯著他。
姬妙花見他臉色不善,忙伏低做小,賠笑道:“其實我跌下之時,已經看好了空隙,故意脫掉衣袍,使了個金蟬脫殼。我一出解脫,便飛奔來找親親啦,一刻都沒有耽擱。”
端木回春依舊麵無表情。
姬妙花撅嘴道:“人家受了傷,親親難道一點都不心疼?”
端木回春終於有了表情,開口道:“傷在何處?”
姬妙花將右手手指伸出來道,“看,指甲被掀了。”右手中指的指甲果然不見了,血跡斑斑。
“……”端木回春無聲歎息,從衣服上撕下一角,幫他纏住手指上的小傷口。
“咦。親親,你的扇子呢?”姬妙花問。
端木回春這才注意到扇子不見了,想來是聽到噩耗心魂俱裂時不經意脫手的,“丟了?”
姬妙花道:“那不是你的好明尊送給你的嗎?”
端木回春道:“嗯。”
姬妙花頗不是滋味地問道:“那要不要折回去找回來?”
端木回春幫他將手指裹好,輕聲道:“你不會賠我一把嗎?”
姬妙花咧嘴笑道:“親親要怎麽樣的?白玉的好不好?像親親這樣的人,最適合白玉無瑕的扇子。”
端木回春嘴角微微上揚。
姬妙花眼尖,記在心頭,“等隨親親回中原,我便找中原最好的工匠為親親打造一把獨一無二的白玉扇!”
端木回春道:“除此之外,你還需答應我一件事。”
姬妙花笑嘻嘻地問道:“何事?”
“若有一天,你要死了……”端木回春輕聲道,“就先殺了我。”
姬妙花僵住。
端木回春道:“若不想殺我,就不要死。”
姬妙花盯著他許久,才長歎道:“這豈非逼著我做一隻與天地同壽的老妖怪?哈哈,如此看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適合我們,我們隻能執子之手,同看海枯石爛了。”
端木回春道:“我當你答應了。”
“殺你,我太痛,不如一把劍,兩條命。”姬妙花低聲說完,莞爾道,“不過天底下能殺我的人隻有親親,如此看來,我們安全得很。”
端木回春見他笑得開懷,終於露齒一笑。
呂飛從後麵走上來道:“有人跟蹤。”
姬妙花道:“混蛋王雖然小氣啦,說話卻還是算數的,兩天之內,他絕不會動我們。”
端木回春道:“兩天出不了西羌。”
姬妙花道:“放心,不必急著趕路,自有人會送上門來當鏢師。”
端木回春眼珠子一轉已明其意。
此時天色已晚,三人找了個地方露宿一宿,稍作休整。呂飛懷裏揣了點幹糧,三人分食了。雖然不飽,倒也聊勝於無。至翌日,三人複趕路,走到版圖,便見胡葉長老帶著聖月教教徒大搖大擺地站在路中央等他們。
姬妙花用西羌語問道:“來得正好,有酒沒有?”
胡葉長老笑得滿臉褶子,“教主正在山上恭候。”
“恭候呀。”姬妙花笑得意味不明。
三人跟在胡葉長老身後上了旁邊的山。山上搭了個涼棚,看竹竿草席,皆是簇新,可見是臨時搭建起來的。辛哈金刀大馬地坐在草棚地下,前麵的桌上放著滿滿當當的美酒佳肴,香氣誘人。
端木回春抱拳與辛哈寒暄,心裏不免想到風水輪流轉,當年渾魂王派赤教教主帶盧長老混入聖月教與他接頭,而如今,他卻剛剛與姬妙花挾持渾魂王,令他五年內不得攻打聖月教。
辛哈哈哈笑著,仿佛渾然不記得當年一掌將端木回春打落水之事。
他裝糊塗,姬妙花卻不肯就此罷休。他一邊將桌上的素菜都移到端木回春麵前,一邊似笑非笑道:“還記得那天我們坐在涼亭裏,你一掌將我家親親打落水中……嘿,你當時笑得是多麽天真無邪啊。”
辛哈對端木回春道:“當初多有得罪,我自飲三杯賠罪。”他說著,毫不含糊地幹了滿滿三杯,喝完,還抿了抿唇角,似在回味。
姬妙花道:“如此好酒,當獎賞尚嫌奢侈,你竟作罰?何況,你喝酒對我家親親有什麽好處?難道欣賞你喝酒的英姿不成?”
辛哈無奈道:“那依峰主之見?”
姬妙花眨了眨眼睛道:“魔教想來西羌做點小生意。”
辛哈看了胡葉長老一眼,略作沉吟道:“我教也有不少生意,能互通往來,是好事。”
姬妙花道:“既然是賠罪,那大頭小頭,自然不消說了。”
辛哈遲疑了下,點頭道:“不會讓端木長老失望便是。”
端木回春舉杯道:“蒙教主相助,端木回春代魔教上下謝過。”
“哪裏哪裏。”
兩人幹了一杯。
姬妙花支著頭,衝著辛哈嘿嘿地笑起來。
辛哈心頭一緊,暗道不好。自己打端木回春落水這麽件小事,姬妙花便分了偌大一個好處去,那他們計擒渾魂王,說服他們撤軍之事,豈非要換更大的好處?
哪知姬妙花想接下來絕口不提此事,隻是一味地幫端木回春夾菜,哄他多吃。
辛哈不敢旁敲側擊,深怕中對方陷阱。
涼棚漸漸安靜下來,隻有碗筷碰撞聲與極輕的咀嚼聲。
盤中美食將盡,姬妙花和端木回春等人才停下筷子。
“尼克斯力長老智謀武功遠勝於我,此次又舍命護教,忠心耿耿,令我自慚形穢,望塵莫及。我願退讓首座長老之位,恭請尼克斯力長老上座。”胡葉長老突然帶著一群聖月教的弟子恭恭敬敬地跪在涼棚前。
姬妙花目光一閃,似笑非笑。
端木回春不懂他們說什麽,呂飛便在邊上小聲解釋。端木回春暗道,這個胡葉長老果非平常人物。三言兩語便將姬妙花拱上聖月教長老之位。如此一來,姬妙花做得再多再好也隻是為教出力,最多論功行賞而已。
辛哈忙接口道:“我也正有此意。”
姬妙花懶洋洋道:“聽你們這麽一說,我也覺得我是聖月教的大恩人啊。”大恩人三字,自然又將他與聖月教的關係撇清了。
辛哈看了胡葉長老一眼。
胡葉長老開始洋洋灑灑地訴說起姬妙花師父與聖月教的淵源來。
姬妙花道:“好歹我也是絕影峰的峰主,讓我當長老……你們是在貶低我?”
胡葉長老麵色一變。
姬妙花的師父花清河當年身兼絕影峰峰主與聖月教長老兩職,不但從未被人以為是貶低,反而引以為榮。沒想到在姬妙花嘴裏一轉,這味道就變了。
辛哈道:“花長老當年也是如此,從未有流言傳出。你太多心了。”
姬妙花道:“此一時彼一時。我如今要入贅魔教了,自然想要個體體麵麵的身份。聖月教長老到底屈居人下,不好不好。”
辛哈與胡葉長老對視一眼,緩緩道:“那你待如何?”
姬妙花笑道:“俗話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那湧泉之恩,自然該傾以江河。我這人最喜歡實事求是,既然是大恩人,那隻受大恩人的待遇便是。”
辛哈皺眉道:“何為大恩人的待遇?”
“月初供奉不可少,過年禮金不可缺,進門恭迎出門恭送不可懶怠,遇事差遣不可推,有事所需不可躲。”姬妙花笑道,“目前隻想到這幾樣,其他的日後再補。”
辛哈和胡葉長老臉色都不好看。
這哪裏是大恩人,分明是供奉活菩薩!
姬妙花又接下去道:“可惜我入贅了魔教,這樣好的待遇隻怕幾年才能遇到一次。”
辛哈聽到這裏,又鬆了口氣。姬妙花的條件雖然苛刻,但細想下來,也無可厚非。若姬妙花真是聖月教的長老,隻怕待遇也大致如此了。這次姬妙花的確豁出去幫了大忙,既解了聖月教之圍,又拉來魔教這一強援,居功至偉,自己退讓少許投桃報李,也是理所應當。
這樣一想,他心裏氣頓時順了許多,連帶看姬妙花都覺得順眼起來,道:“既然姬峰主開口,我焉有推脫之理?”
姬妙花飛快地接道:“此時便有一樁事要你幫忙。”
辛哈不假思索道:“可是要我派人護送你們離開西羌?”
姬妙花道:“不必護送,故弄玄虛,使些障眼法便可。”
辛哈道:“這個簡單。你們隻管放心。”
姬妙花道:“另外,還請教主幫忙聯絡魔教教眾。”一聽辛哈肯幫忙,姬妙花語氣都緩和許多。
難得從姬妙花嘴裏聽到正兒八經的教主兩個字,辛哈愣了下,才道:“這個也好辦,我即刻派人前去。”他朝胡葉長老使了個眼色,胡葉長老立刻轉身下山。
端木回春一直聽呂飛在旁轉述,聞言向辛哈舉杯致謝。
氣氛頓時熱絡起來。
等胡葉長老回轉,幾個人已經開始天南海北地聊開了。他默默地看了會兒,嘴角露出一抹欣慰的笑。
姬清瀾走後,辛哈一蹶不振,成日借酒消愁,諸事不顧,直至渾魂王來襲。念及此,他倒有些感激渾魂王。若非他率大軍來襲,隻怕辛哈至今仍渾渾噩噩,醉生夢死中。總算在聖月教大難當前之時,辛哈振作起來,召集教眾禦敵,拖至姬妙花趕來支援,不致將祖輩留下來的基業毀於一旦。
姬妙花和辛哈說得高了,一人以筷敲碗,一人拍桌大笑,端木回春便在旁斟酒,其樂融融。
兩日過後,渾魂王便下令西羌各州府通緝姬妙花與端木回春一幹人等,魔教在西羌的幾大隱秘據點被一一搗毀,幸好事前有聖月教通信,使他們順利轉移,不曾損及分毫。
另一方麵,赤教教主在黑白兩道發出巨額懸賞,除了姬妙花與端木回春榜上有名之外,呂飛亦赫然在列,且賞金絲毫不遜其他二人。
一時之間,黑白兩道,個個眼放綠光。
連絕影峰勢力範圍之內都有人蠢蠢欲動,圖謀不軌。
而通緝令、賞金發出的同時,西羌各州府突然跑出了幾十個姬妙花和端木回春,向前向後向左向右,各有去向,莫衷一是,累得西羌武林眾人終日道聽途說,疲於奔命,卻始終沒人見到正主。
江湖一片混亂,渾魂王發出六道金令,嚴令把守關卡。
此令一出,如混沌中的當頭一棒!
眾人紛紛湧向邊境。
風鵲嶺人滿為患。
而被認為最該出現在這裏的兩個人卻正在看悠悠江水。
端木回春邊欣賞瀲灩水光,邊傾聽水聲輕淺。
姬妙花摟著他的腰,躺在甲板上閉著眼睛打盹。
忽地,前方出現一個黑點。
呂飛猛然衝出甲板,對端木回春道:“長老,有人靠近。”
端木回春起身,看著越來越大的黑點皺眉。
呂飛道:“難道有人猜到我們走水路?”
端木回春道:“賞金驚動這麽多人,有人猜到也不足為奇。”
姬妙花歎氣道:“山巒臉辦事還是不牢靠啊。”
他們看著黑點漸漸變大,變成一艘船。
姬妙花不知從哪裏找到一塊木板,隨手往水裏一丟,正要飛身借力,就聽呂飛驚叫道:“那不是我教的暗號?”
端木回春定睛而望。
迎麵駛來的那艘船上,黑白旗幟飄揚。
等船近了,便看到怡然站在船頭衝他們揮手。
端木回春與姬妙花對視一眼,笑道:“看來辛哈教主辦事還是牢靠的。”
姬妙花道:“十次中,總算有一次讓他蒙中了。”
兩艘船拋錨停靠。
怡然從那艘船上躍過來,抱拳道:“長老,姬峰主。”
端木回春問道:“你不是送霍太醫回家嗎?怎的在此?”
怡然道:“出了大事。”
端木回春見她麵色凝重,不似說笑,斂容道:“究竟何事?”
怡然道:“侯爺收到消息,姬清瀾真的行刺皇上,而且險些成功了。”
端木回春道:“險些?”
怡然道:“皇上目前生死不明。霍太醫被重新召進宮去了,看這情形,隻怕凶多吉少。”
端木回春看了姬妙花一眼,道:“那姬清瀾呢?”
怡然道:“不知。但朝廷既然沒有緝拿他,隻怕也是凶多吉少。”
端木回春喟歎。姬清瀾執意複仇,如今這個結果也算讓他得償所願了,卻不知是否連累了阿佩她們。
怡然又道:“這條水路我都打點好了,你們隻管放心往前走就是。”
端木回春道:“有勞了。”
怡然道:“勞的不是我,是端木長老。”她見端木回春麵露不解,便道,“明尊說皇上若此時駕崩,必會引得朝局動蕩不安,屆時侯府、魔教都難免受牽連。所以他另派了個任務給你,在完成之前,你暫時不必回睥睨山了。”
端木回春正色道:“什麽任務?”
怡然道:“找新一任的明尊和暗尊。”
端木回春一怔,隨即心頭生起一股異樣的感覺。他知道下一代的明尊暗尊都是上一代明尊暗尊在青壯年時期尋覓之後精心栽培的,但他明明記得前幾個月賈祥談起此事時,還說明尊事務纏身,隻怕要拖個幾年方能騰出手來找繼承人,不想現在竟急急忙忙地托他尋找,可見他心裏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
怡然交代完,又匆忙回到床上,為他們開道。雖然已經打點好一切,但難保半路不會殺出個程咬金,有她在前路探路,更保萬無一失。
姬妙花見端木回春自怡然走後便望著江水沉思,不由從身後抱住他,輕輕蹭了蹭他的臉道:“唔,你若是喜歡孩子,我們就先挑自己的徒弟,等挑剩的再給他們做什麽小明尊小暗尊。”
端木回春道:“這樣一來,我們豈非要找四個孩子?”
姬妙花道:“若是不夠,便四十個四百個,你開心就好。”
端木回春側頭。姬妙花的氣息輕輕吹拂在他的頸項間,暖洋洋的,如驅散烏雲的和風,莫名平複了他的擔憂。
姬妙花摟著他,笑眯眯地規劃著未來前景——
“一百個給我們洗衣服,一百個給我們做飯吃,一百個給你捶腿,還有一百個站在你旁邊。”
“做什麽?”
“一起朗誦這世上最真誠最美麗的句子。”
“嗯?”
“尼克斯力西古塔端木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