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一直往市區南麵開去，中途停頓不下二十來次，葉未央一直睜大了兩隻燈泡眼不敢合攏，就怕一眨眼的工夫方守正就下車消失不見了。
在車上悶了將近一個多小時之後，那輛可恨的公交車總算是搖搖晃晃的到了終點站，車子剛停穩，稀稀落落的乘客便提著行李從車廂後門走下來，緊跟著，方守正那鶴立雞群的身影也隨之出現。
好加在！沒跟丟！
鬆了老大一口氣，葉未央那堅持了一個小時趴在前座上的肩膀終於忍不住垮了下來，於是一瞬間酸痛麻痹各種感覺一起襲來，難受的讓她簡直想當場飆淚，嚶嚶，尼瑪她發誓以後絕對再也不做跟蹤這種蠢事了！會折損壽命的啊有木有！
“大叔，停，停，停一下，到了。”
拍著前座靠墊示意司機大叔趕快停下，終於放鬆下來的葉未央忍不住扶著車門一陣強烈的暈眩夾帶滿身的冷汗，糟糕，看樣子她又暈車了。
“姑娘，你沒事吧？怎麽臉白成這樣？”
胖大叔一回頭便看到葉未央仿佛沒了氣息的死人一樣臉色慘白嘴唇發紫兩眼無神的躺倒在後座上，嚇了一跳的司機差點以為自己一路載過來的不是個大活人，而是個哀怨的鬼妹。
“……”葉未央捂著口鼻，臉上的表情相當痛苦，無力回答胖大叔，隻能勉強揮了揮手表示自己還活著。
“是不是暈車了？我這有西洋參水。”大叔又是在車座底下一陣摸索，然後抽出那個巨無霸礦泉水瓶晃了晃，“喝點吧，喝一點精神會好點。”
葉未央臉都綠了，在大叔打開瓶蓋將瓶子往她嘴邊遞過去的時候終於忍不住拉開車門狼狽的爬了出去，扶著旁邊的電線杆就是一頓狂吐。
“真是可憐的娃兒……”胖大叔在旁邊看的直歎氣，“要是你早說你會暈車大叔就不開那麽快了嘛，瞧瞧你現在這模樣，哎……我去給你拿點紙巾過來吧。”
“不……不用了大叔。”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葉未央連忙叫住胖司機，“我自己有紙巾。”
從包包裏拿出一包小小的紙巾，葉未央抽了一張出來，用力的在臉上擦了幾下，仿佛這樣就能把那股嘔吐物的酸臭味給擦掉一樣。
將紙巾丟到最近的垃圾桶裏，她抬頭望了一眼四周，看來這裏應該是比較靠近郊區的地方，路上的車並沒有市區那麽多，偶爾還能看到有人悠閑的踩著自行車經過。
雖然腦袋已經讓大叔的飆車技術給嚇的團團轉糊成一團，再加上剛剛也已經吐過一輪，雖然腦袋依舊嗡嗡的叫個不停，就連看東西都會出現重影，但起碼葉未央確定自己現在神智算是清醒的。
抬頭遠遠看去，便見著已經變小了不少的方守正正好走進到一個正在施工的工地裏，即使隔著老遠，轟隆隆的機械運作聲還是能聽的很清楚。
葉未央在外麵仰頭打量著那棟造型獨特的高樓，她在報紙上看到過，因為東麵緊鄰市中心最繁華的商業地段，而北麵卻又緊靠居民區，所以開發商正準備將這棟樓拿來當百貨大廈用，外圍輪廓甚至已經規劃好了要再加一個高級俱樂部跟兒童遊樂場。
可是，這些她看來的資料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她現在想知道的是，為什麽方守正會那麽大老遠的繞半個G市跑到這裏來？難道這棟大樓跟他有什麽淵源嗎？
“姑娘，你還可以把？”見葉未央一副病懨懨的樣子靠在車門上往前頭看，胖大叔捧著礦泉水瓶又忍不住嘀咕了，“男朋友偷情偷到工地來了，想來你打擊應該也很大吧。”
“……大叔，你想太多了。”
忍無可忍的翻了翻白眼，葉未央打開包包，從錢包裏翻出一張一百塊遞給司機。“喏，給，車錢。”
“好咧，”胖大叔眼睛一亮，接過那張紅色紙鈔在陽光下瞧了瞧，又用長滿老繭的拇指去刮幣麵上偉大領袖毛爺爺的衣服領子，然後才樂顛樂顛的去拉自己的挎包，“一共是六十九塊錢，一百塊找你四十一……誒？姑娘？姑娘你還沒拿錢呢，喂喂~~！”
數完了錢，好不容易翻到一個一塊錢硬幣，一抬頭卻看到葉未央已經走出去老遠，胖司機趕緊挪著都是肉的身體追了上去，“誒，姑娘，等等，等等，你的錢，你的錢……”
葉未央不是沒聽到司機的叫聲，隻不過她更著急於去找出方守正到這裏來的真相，所以隻是遠遠的扭過頭去朝跑不到兩步都得停下來喘氣的胖司機喊道，“不用找了，大叔你拿著吧，不用再找錢給我了。”
說完，也不管人家胖大叔是不是真有聽到，緊了緊背包帶子，加快了腳步往圍著簡易工棚的建築工地走去。
躡手躡腳的靠近那片坑坑窪窪的工地外圍，因為大門是開著的，有人推著車在那邊進進出出，不方便進行窺探，於是葉未央眼珠子繞了一圈，隨即打定主意轉身往旁邊走去。
走了老長一段距離，本想找個有缺陷的地方偷跑進去，但卻始終因為那些簡易擋板再怎麽說也比她高了那麽一點點，所以無論葉未央再怎麽墊高了腳尖也沒辦法從上麵望進去，隻能另他法——比如找洞鑽，再比如沒有洞鑽的時候可以從洞外往裏瞧。
鑒於條件有限，葉未央最後隻能借助第二種方法。
用手指頭將其中一塊擋板上被燒焦的窟窿給加大擴建，葉未央迫不及待的便湊了上去，睜大了眼珠子往裏頭瞧。
隻可惜，不知道是她選的位置不正確還是怎樣，找了老半天，視線裏卻都隻有一些麵生的大漢扛著重物來回走動，壓根就沒半分方守正的影子，戴上眼鏡，葉未央恨隻恨自己幹嘛不帶個望遠鏡過來，那樣肯定省事多了。
難道會是在那棟樓上？
視線慢慢往上，葉未央在心裏思索著，自己該用什麽借口進入那棟摟裏去呢……
“喂，小夥子，過來幫幫我，我一個人抬不起這東西。”驀然，在離葉未央所在地方不遠的空地上，一位戴著安全帽的大叔搬起鋼筋的另外一頭，一隻手則是朝葉未央看不見的地方招了招。
“好。”簡潔有力的語調在葉未央前方不遠處響起，仿佛兩人之間就隻隔著一堵牆。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是阿正的的確沒錯！
側過臉，葉未央死命的瞪大了眼珠子隔著眼鏡鏡片往裏瞧，直到在裏麵看到那個熟悉的的不能再熟悉的挺拔削瘦的背影，看著他穿著破舊的背心，狂厚的肩上扛著笨重的水泥袋，一步一步的往招呼他的大叔走過去，看著他卸下水泥，轉身幫那位大叔將鋼筋扛到肩膀上，另一端則是雙手捧著舉高跟大叔的肩膀維持同一水平線。
因為戴了眼鏡而視力變的特別好的葉未央眼尖的瞧見，方守正戴著粗麻布手套的手心裏，分明已經泛開了一圈豔麗的紅色，但他卻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隻是沉默的捧著幾百斤中的鋼筋亦步亦趨的跟在另一個人後麵，渾然不顧他自己手上再次裂開的傷口。
捂住自己的嘴不發出半點聲音，葉未央靜靜的看著，漸漸的，眼眶便不知不覺的紅了。
原來是這樣……
原來……阿正是來工地裏做苦力……
他的錢……那些買對戒跟零食的錢……就是靠著這樣每天日複一日，一次又一次的在大太陽底下搬著那些重的要人命的東西賺回來的嗎？
笨蛋！真的是笨蛋！
死命的捂緊了嘴巴不讓嗚咽聲逃逸，不知道為什麽，葉未央突然覺得胸口難受的好像被一大團棉花給堵住了，呼吸困難卻不知道該如何自我解救，隻是難過的……好想掉眼淚，好想不顧一切的大哭一場，好想……好想……
說不清楚那股子看到方守正手上傷口的一瞬間，那劃過心口的尖銳疼痛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唯一可以解釋的，大概就是葉未央自我安慰的普通心疼了吧。
“喂！小姐，你在這裏幹什麽？”突然響起的粗啞嗓音喚回葉未央迷離到不知道幾重天外的魂魄。
“這裏是工地，可不是玩的地方，還不趕快離開！”
圓圓胖胖的包工頭剛去外麵解手回來，一轉過完就看到有個小女生正姿勢怪異的趴在旁邊的牆壁上鬼鬼祟祟的往裏頭看，還以為是誰家的叛逆小孩不知天高地厚的跑到工地來尋刺激了，於是人還沒趕過去就已經扯高了聲音在那邊喊著，“去去去，小女孩不要亂來，這裏可不是你們可以隨便玩的地方，趕快給我離開這……額！誒，你幹嘛哭啊喂……”
被突然轉過來那張鼻涕眼淚齊飛的臉給嚇了老大一跳，包工頭差點連褲子拉鏈都忘了拉上，“怎……怎麽了？”
他嗓門是大了點，可還不至於把人嚇哭吧，這女娃膽子也太小了。
雖然包工頭平時嘴毒了點，偶爾也會拖欠工資兩三個月不發，但其實要真說起來，他也算是個半個好人，最見不得的就是人家在他麵前哭了，隻要他家的小寶貝女兒一哭，他保管當場嚇的腿軟。
“……”
哽咽的話都說不出來，被人當場抓包的葉未央連臉都來不及擦，扭頭就朝剛來的那條原路跑回去，徒留下體型龐大的包工頭一臉的霧煞煞，搞不知道自己到底哪一方麵做錯所以嚇到她了。
“……現在的小孩果然奇怪。”畢竟是不同年代的，搞不懂，不懂。
搖了搖頭，包工頭伸出又短又多肉的手將安全帽轉正之後又抓了抓脖子，這才轉身慢悠悠的往回走。
葉未央一路頭也不回的狂奔出好幾十米才慢慢停了下來，因為迎著風奔跑而散開的頭發亂蓬蓬的垂在額前及肩上，兩隻眼睛腫的像核桃，就連鼻子也因為用力吸氣而變的通紅，寬領T恤的領口偏向一邊滑下了肩頭，甚至連鞋帶也在跑動的時候鬆開而被踩的麵目全非。
胡亂的用手背擦了擦臉，按著胸口喘著粗氣的葉未央現在的模樣可說是狼狽到了極點。
“姑……姑娘，你……你……你可算回來了！”
一把聽起來喘的比她還慘的聲音突然響起，葉未央猛的抬起頭，映入眼簾的卻正是剛剛送她過來的那位愛八卦的胖司機，此刻他正雙手按著膝蓋不停的抖動著身上的肥肉喘著氣，一邊還要努力的舉高手來回揮著來引起她的注意力。
“大叔？！”葉未央很是驚訝，“你不是已經走了嗎？怎麽還會……”出現在這裏？
“咳咳咳……”艱難的吞咽著口水潤喉嚨，一身大汗淋漓將襯衫都給打濕了的胖司機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來，“你這姑娘也真是的，我都還沒……還沒找你錢呢，你……你就跑給大叔我追……可累……累死我了……”
從包裏抽出紙巾打開遞了過去，葉未央簡直哭笑不得，這年頭哪個不是想著天上掉餡餅可以賺多點錢，沒想到居然還有人這麽不要命的追乘客，隻為了將多出的車費還給人家，真是怪咖——也可以說是越來越稀罕的傳說中的國寶級好人。
“我不是說了不用找了嗎？大叔你幹嘛還要特地跑過來？”而且還是這麽大熱天的，葉未央估摸著他要真一路跟著她跑到工地去，就他這體型，中暑那是絕對避免不了的。
想到這裏，葉未央又開始自責起來。
“一個人出來賺錢討生活也不容易，還要麵對各種感情問題，大叔也是過來人，這些大叔都懂的，”接過紙巾將臉上的汗水都擦掉，胖司機用手扇著風接著說道，“何況這離市區遠，附近的車也少，有時候好半天都等不到一輛，我怕你待會達不到車，所以就想著先在這裏等等你也好。”
一番話將葉未央聽得又是感動又是愧疚，隻能手足無措的站著，心裏則是不停的感歎自己是多麽的幸運，居然讓她在這樣一個大雜燴似的環境下還能遇到這樣的好人。
“大叔，你真是好人。”葉未央哽咽著說道，剛才勉強壓下去的眼淚又開始蠢蠢欲動。
“哎，這到底是怎麽了這是？怎麽說著說著就紅眼了？是不是你男朋友他欺負你了？”
“……”怎麽又跟男朋友扯上關係了？葉未央突然覺得自己有點跟不上司機大叔家CPU的運轉速度。
“不會吧……”見葉未央臉色蒼白，卻仍舊一聲不吭的隻是咬著嘴唇一臉委屈，於是胖司機又小小聲的問了句，“他真為了那小三跟你翻臉了？”
他不說還好，一說葉未央又想起了方守正渾身是汗的走到大太陽底下，手心裏的傷口直冒血的模樣，於是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的驚天地泣鬼神，悲慘的仿佛天已經快要塌下來了一樣。
司機大叔頓時被嚇的手足無措，一雙手搖擺了半天也不知道該做什麽動作，“姑娘……哎，我說你別哭，別哭啊。”
葉未央繼續哭。
“那個……不都說那個什麽填鴨……天涯何處無芳草嗎？”抓著頭發，司機大叔拚命搜刮著肚子裏唯一認識的幾個文縐縐的詞兒蹩腳的安慰道，“他不要你是他沒眼光，這根本就不關你的事嘛！”
“再說了，新的不去舊的不來……啊，不對，是新……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個沒了，還有下一個呢！你現在還這麽年輕，還怕找不到更好的嗎？”
“……”
葉未央哭的更大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