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走!幽暗長街中央的奧庫斯立刻感應到“楓樅之星”的位置,他驀地睜開眼,收起頗耗靈力的“天眼”,大步向“楓樅之星”出現的方向追去。剛一邁步突然又停了下來,幽暗長街的盡頭,有一股無形的暗黑力量向他湧來,令他不敢輕舉妄動。

茫茫夜色裏,隻見一匹灰白的旄馬無聲地踏著月色緩緩而來,馬鞍上是個黑袍獵獵的瘦削人影,黑色鬥篷罩住了他大半個臉,露在鬥篷外的小半邊臉像僵屍一樣蒼白,隱在鬥篷陰影中的眼睛,則像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洞,完全看不到盡頭。

“是你傷了巴蒂拉巫師?”奧庫斯隻需一眼就立刻看出對方是傷了黑巫師的凶手,這多餘的一問,完全是由於對方根本不是他知道的任何一個魔法師。這個大陸什麽時候冒出一位靈力如此高強的魔法師?這疑問令他都感到震驚。

“是我。”來人淡淡回了一個詞,聲音像來自幽冥地獄般陰寒。

“尊姓?”

“尹寒。”

“東軒人?”

“不!我來自另一個世界,是神的使者。”來人言詞中有種戲謔的味道。

“神的使者?”奧庫斯白皙俊美的臉上露出一絲嘲笑,“如果這世上真有神靈,那麽,我倒真想見識一下他的神威。”

“你馬上就能得償所願!”暗黑魔法師從馬鞍上輕盈地落下來,拍拍旄馬頸項讓它走開,然後大步向奧庫斯走來,“我本可以不必與你糾纏,不過實在想見識一下你這個亞特蘭迪斯大陸最優秀的魔法師,也是最恐怖的魔法師。”

“恐怖?”奧庫斯眉梢一挑,眼裏閃過一絲疑惑。

“是啊!”暗黑魔法師輕輕一歎,在三丈外站定,“你的作為令我都感到恐怖,在這個世界上令我都感到恐怖的人,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

二人不再說話,隻遙遙對峙著,兩人衣袍俱無風而鼓,須發也都向相反方向飄飛起來。隻見一個身材瘦削矮小,黑袍獵獵宛若地獄死神;一個身材魁偉高大,白袍飄飄恍若天界仙客。空蕩寂靜的長街,也因他們而蒙上了一層詭異肅殺的氣氛。

“這就是‘靈魂煉獄’?”夏風疑惑地望著眼前情形,感到十分詫異。在離夢想之邦不足兩裏的一座小山後,夏風看到了一片巨大的泥石場,足有四、五個足球場那麽大。像綠色森林的一塊巨大的傷疤,露出濕潤的黃土和密密麻麻在其中忙碌的人們。雖然天剛蒙蒙亮,但人們已像螞蟻一樣在這個巨大的深坑中辛勤勞作,把坑裏的泥土挖出來裝入背簍,然後沿著坑邊簡陋的泥土階梯一級級往上攀爬,送到坑外那一排排木棚中。

這個大坑已經足有二三十層樓那麽深了,人們卻還在繼續往下挖。沿著簡陋的泥土階梯往上爬的人中,不時有人滑倒,與裝滿背簍的泥土一起滾落泥坑底部,帶著一兩聲長長的慘呼,不斷刺激著人的神經。但勞作的人對摔下去的同伴均視而不見,挖土的繼續挖土,背土的繼續背土,沒一個人理會那些摔死或摔傷者。

“他們在幹什麽?”夏風看了半天還是不明白,那些人幾乎渾身赤裸,肮髒得就像是泥人,男女老幼都有。若說他們是服勞役的奴隸,幹活卻比任何奴隸都要認真自覺,而且非常賣力,甚至都看不到任何一個監工。不過就不知道他們把那些泥土背上來有什麽用。

“這是一處鑽石礦場,”嘉欣娜躲在樹上,指著那深深的泥坑解釋說,“那些晶瑩的鑽石和美玉就埋在這些泥土中,這些人把泥土背上來送到那邊的選礦場,再由另一些人一點點地篩選,大約幾百簍泥土中可以篩選出一兩顆綠豆大小的鑽石或一兩塊美玉”

“那孩子要摔下去了!”夏風突然一聲驚呼,本能地就要衝過去,卻被嘉欣娜一把按住了胳膊。隻見一個背著半背簍泥土剛爬到泥坑邊的孩子,像是疲勞過度突然無力軟倒,帶著背簍一起骨碌碌直滾到坑底,立刻就被跟著他滑落下來的泥土埋葬。

“這兒每天都要滾落下去幾十個人,你看得多了就不會大驚小怪了。”嘉欣娜神情冷漠,就像方才看到的不過是電影鏡頭,“這處礦場原來有兩三千人在幹活,幾個月下來已經死去一半,一些是死於事故,但更多的是死於繁重的勞役。像這樣的礦場還有十幾處,它們為夢想之邦、也為奧庫斯創造著驚人的財富。”

“難怪他敢說給予顏恭海巨大的財力支持,並要把整個亞特蘭迪斯大陸都建成夢想之邦!”夏風驚訝地長大了嘴,想想又覺著不對,“如果這樣的礦場有十幾初,那就該有好幾萬人在幹活,夢想之邦哪能養活這麽多人?這些人又從何而來?”

“你們看到的夢想之邦隻是它最北端的一處村鎮,這兒的人都叫它夢想小鎮。”嘉欣娜說著指指南方,“從那兒一直到最南端的大海,這綿延數百裏全都是夢想之邦的疆域,人口足有十多萬,田地超過萬頃。”

“乖乖!”夏風的嘴張得更大了,“它它簡直就是一個小國家了!”

“這些人為何要如此拚命地幹活?”一直沒有說話的庫乃爾看出了其中蹊蹺,“好像並沒有人在逼迫他們,他們為何對同伴的死傷如此冷漠,根本不加理睬?如果他們不想做苦役,為什麽不逃走?這周圍又沒有任何柵欄和看守。”

“因為在他們活動的範圍,已經被施了‘畫地為牢’的法術,”嘉欣娜說著指指遠處那些作為選礦場的一排排大木棚,“另外,在那兒有人要記錄每個人運送的泥土量,他們每人每天都有必須完成的定量,這個定量非常巨大,就算像他們現在這樣每天隻休息三個小時,拚盡全力也未必能完成。”

“完不成會怎樣?”

“會變成一株怨靈花樹!”嘉欣娜的聲音開始有些發顫,冷漠的表情掩飾不住內心的悲憤,“不僅如此,就連那些對同伴的死傷表現出些許同情的人,也都會被奧庫斯和他的弟子們施以魔法,活生生地埋入地下,讓他的怨氣在土裏生根發芽開花,長成一株怨靈花樹,用最後的生命為拱衛夢想之邦出力。”

“胡說!”庫乃爾斷然反駁,“怨靈花是由屈死者的屍體為養分,凝結不散的怨氣為種子,經過百年鬱結才能長成。奧庫斯到這南荒不過十多年時間,那漫山遍野的怨靈花樹難道會是出於他之手?”

“所以才說奧庫斯是個天才魔法師啊!”嘉欣娜歎息道,“他以自己在魔法研究上的曠世天才,發明了這種用活人為原料的新品怨靈花樹,隻需一年時間就可成才開花。”

“那滿山遍野的怨靈花”夏風說了一半就再說不下去,隻感到後脊冰涼,渾身寒毛直豎。他突然想起了被自己挖出來的那個顱骨上長出花莖的孩子,以及他蠕動流血的根須和栩栩如生的模樣。那滿山遍野的怨靈花樹下,該有多少人被活埋?又該有多少怨靈啊?從來不信神靈的他,也不禁在心裏暗自慶幸:上帝保佑!幸好這一切不過是遊戲!

庫乃爾臉色也變得煞白,顯然她也想到了那個長成怨靈花樹的孩子,那詭異的情形至今還記憶猶新,令她不能不信!

“為什麽?”巨大的疑團、莫名的憤怒令夏風差點失去了理智,他幾乎是在對著嘉欣娜嘶叫,“奧庫斯為什麽要這麽做?他不是想建成一個沒有奴役、沒有殺戮、沒有苦難的理想世界嗎?我敢肯定他並沒有欺騙我們,但他為何要給這些人帶來如此大的災難?”

嘉欣娜答不上來,庫乃爾也無言以對,就在這時,隻聽身後一個充滿磁性的聲音在悠然回答:“因為,人世間的一切奴役、殺戮、災難和不平等,全都是來自人類自身,來自每個人心底那些肮髒、卑劣、自私、惡毒的欲念,永不滿足的欲念。”

躲在樹上的三人差點驚得從樹上摔下來,不用回頭,他們也知道這個充滿磁性、悠然從容的聲音屬於誰,整個大陸也隻有一個人有如此動聽的聲音,那是奧庫斯的聲音!

薄薄的晨曦下,奧庫斯負手而立,他的神情依然那樣從容不迫,他的身形依然那樣偉岸,他的銀發依然那麽順直飄逸,隻是他原本白皙如玉的英俊臉龐,此刻白得像一張桑紙。夏風三人先後從樹上跳下來,並肩站在奧庫斯對麵。看奧庫斯那略顯憂悒的眼眸,坦蕩如浩浩明月,清澈如碧海藍天,實在難以把他和任何邪惡聯係起來。

“我本想晚一點再帶你們參觀這‘靈魂煉獄’,”奧庫斯並沒有問三人為何在這裏,也沒有問“楓樅之星”的下落,而是負手朝向那巨大的土坑,眼神寧靜而幽遠,“不過既然你們已經來到了這裏,那我幹脆現在就向你們介紹,你們可以提任何問題,發表任何意見。”

“為什麽如此對待這些人?”夏風緊盯著奧庫斯的眼睛,很想從中看清這個曠世天才的思想,它實在太令人難以琢磨了。

奧庫斯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負手走近泥坑。他的身形剛從樹叢中現出來,那些幹活的男女老幼立刻停下手中的活,紛紛雙手合十向他行禮,嘴裏不斷高喊著“父親”,神情激動而興奮,肮髒疲憊的臉上甚至帶有一種巨大的意外和幸福表情。

奧庫斯衝眾人擺擺手,這才回首對夏風三人說:“方才我說過,人世間的一切殺戮和災難,都是來自人類自身,根源在每個人的內心。”說到這奧庫斯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每個人的心中都充滿了欲念,各種各樣的罪惡欲念,權力欲、支配欲、金錢欲、暴力欲、極度的私欲等等,建立夢想之邦最大的困難不在戰勝各種猛獸凶靈,也不在鏟除任何邪惡的帝國或王朝,而在蕩滌人們心靈的罪惡。隻有靈魂純淨沒有私欲的人,才能成為夢想之邦合格的村民。‘靈魂煉獄’正是這樣一個場所,一個讓人蕩盡心中欲念,屏絕本性中一切罪惡的熔爐。”

“用比牲口還繁重的勞役?”夏風質問道,“甚至是他們的性命?”

“勞動隻是教化的一種方式,要把一個人教化成合格的村民,遠不是勞動這麽簡單。”奧庫斯歎道,“我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甚至要親自向他們傳播我的思想,就連夢想之邦的村民們,也都時時要接受我的諄諄教誨,隨時警惕那些肮髒卑劣的念頭在心底再生。”

“如果這樣都還無法教化他們呢?”夏風追問。

奧庫斯無奈地歎了口:“這個世上多少總有些不可教化、無可救藥、冥頑不靈之輩,對這樣的人我隻能把他變成怨靈花樹,那樣,他至少也算是在用生命為夢想之邦出力。這個世上的一切罪惡既然都是來自人的內心,那麽建立夢想之邦就該先從純淨人們的靈魂著手。如果‘靈魂煉獄’也無法讓他們放下私欲,我就隻好把它們和他的肉體一起埋葬。”

這樣的話如此理所當然地從奧庫斯口中侃侃道出,令夏風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看著眼前這些比奴隸還要悲慘的勞動者,想著那些一望無際的怨靈花樹,還有那個頭上生出花莖,身上長滿根須的孩子,夏風神情悲憤地質問:“為了這個目的,你就要奴役這許多人,殺害成千上萬的無辜?甚至還有許許多多的孩子?他們有什麽罪惡?他們又有什麽不可教化?”

“人類心裏的罪惡欲念是與生俱來的,即便隻是孩子,那些罪惡的種子也已經在他心中生根發芽。為了把整個亞特蘭迪斯都建成我心中的夢想之邦,為了人類不再有各種罪惡,用勞役蕩滌人們心中的私欲,清除一些無可救藥的冥頑,這是我們在夢想道路上必須要付出的代價。”說到這奧庫斯神情黯然地長長歎了口氣,“我也不想殺人,但為了那正義而崇高的夢想,為了這人世間的正道,暴力和殺戮,有時候也是無可奈何的選擇。”

“正義?崇高?正道?”夏風隻感到心中的憤怒已達到極限,這反而使他顯得異常冷靜,緊盯著眼前這個儼然以救世主自許的天才魔法師,他一字字地說,“無論多麽美好、多麽崇高、多麽冠冕堂皇的夢想,當你用暴力強加給他人的時候,就無可避免地走向了它的反麵――――邪惡!我不知道何為正義,何為崇高,何又為正道,但我知道在超越一切正義、崇高、夢想、正道之上,人類還有一個最大的道,任何人也不可稍有違逆!”

“哦?說來聽聽!”奧庫斯回過頭來,饒有興致地望著夏風。隻見夏風深吸一口氣,以從未有過的嚴肅一字一頓地輕聲說:“那,就是人道!”

“人道?”奧庫斯喃喃重複了一遍,突然笑著一指遠方――――他心目中未來的亞特蘭迪斯,“我為所有民族建立一個沒有苦難的夢想之邦,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人道!”

夏風不再說什麽,他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說服這個極端自信的天才魔鬼。庫乃爾神情複雜地望著麵前這個父親生前的摯友,本已贏得自己尊敬的長輩,暗自慶幸父親去世得早,不然還不知道父親最終會成為他的追隨者還是死敵。她猶豫了一下,突然問:“如果我們不接受、追隨你的夢想,是不是也要被投到這‘靈魂煉獄’?甚至也變成一株株怨靈花樹?”

奧庫斯黯然長歎,“要消除人世間一切罪惡,就必須首先蕩滌、消滅人們心中的罪惡,隻有靈魂高尚的人,才有權利在美好的世界生存,這是建設夢想之邦必須的。”

夏風與嘉欣娜、庫乃爾對望一眼,三人清楚自己心中都有私欲,在奧庫斯眼裏就是心靈還不夠純淨的人。就算心中沒有罪惡私欲,但判斷權卻不在自己手裏,也依然有可能被當成需要教化的人被投入眼前這“靈魂煉獄”。現在已經到了與奧庫斯翻臉的時候,在夏風心裏,就算奧庫斯能放過自己,為了人世間那最大的“道”,他也決不能放過奧庫斯!

“把‘楓樅之星’交出來吧,”奧庫斯神情平靜地望著嘉欣娜,“我可以不追究你們的罪惡,甚至讓你們平安離開這裏。”

“你能眼看著我們帶著心裏的罪惡離開?”夏風眼裏露出一絲譏諷。奧庫斯對他的嘲諷視而不見,隻淡淡道:“蕩滌所有人心中的罪惡,這暫時還隻是一種妄想。為了更長遠的目標,有時候我也不得不作出一些妥協,就像與東軒國南王顏恭海作的交易一樣。”

“原來是這樣,”夏風終於忍不住嘲笑起來,“要教化誰,清除誰,容忍誰,支持誰,原來隻在你一念之間。你把自己當成了什麽?救世主還是上帝?”說到這夏風緩緩拔出了蟬翼刀,“可惜我從來不相信任何救世主,更不信上帝,我隻相信自己的心――――良心!隻信奉一種道――――人道!”

庫乃爾也緩緩拔出了星流劍,遙遙指向白袍飄飄的魔法師,嘉欣娜則拔出匕首貓下腰來,神情如即將出擊的獵豹。三個來自不同世界的角色,為了心中相同的“道”,終於要聯手挑戰這個大陸最優秀的天才魔法師了。

“親愛的庫乃爾,你在我心目中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難道你也忍心與我為敵?你父親天上有知,一定會對你感到失望。”奧庫斯眼裏滿是傷感,跟著把目光轉向夏風,聲音有說不出的寂寥蕭索,“夏先生,你是我最為欣賞的智者和人才,難道你也無法理解我的苦心?這天地之大,難道就沒有人能真正理解我的夢想?”

“我相信父親隻會為我感到驕傲!”庫乃爾的目光異常堅定自信。夏風則淡淡地說:“我正因為理解你的夢想,所以才要與你不共戴天。用你的話來說,就是你罪大惡極、偏執狂妄到完全無可救藥,我現在已經放棄了對你的‘教化’,隻選擇‘清除’!”

四人都不再說話,相隔數丈遙遙對峙。南荒清晨細細的微風,帶來遠方森林清新的氣息,新的一天正悄然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