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東側間本就離庫房近,吹笙又是個極有效率的。雖然不明白一向清雅平和的主子,為何突然這樣,但她還是百分之百的執行著命令。她指揮著其它下人,有條不紊的在側間四腳擺上各色金銀器具。

四爺在小湯山的莊子幾經修繕,本就是各處別院中最為精致的一座。如今刻意點綴下,更是做成了一個金玉窩。

鈕鈷祿·金珠跟在額娘後麵走進院子,整理下新做的衣裳。弟弟要吃南方運來的胭脂米、用最精致的絲綢,額娘將她和幾個庶妹的月例全都移了過去。對著阿瑪她就說,這是她們幾個姐姐關心弟弟。

這件綢緞衣裳,還是因為過年時她強求額娘做的。罩住裏麵的棉襖,顯得貴氣無比,是她最拿得出手的一件衣服。

可沒想到,跟引路的丫鬟比起來,她的新衣裳顯得無比寒酸。再看那丫鬟頭頂的發釵,腕上的金鐲,竟是樣樣比她富貴。攥緊衣袖,她不讓空無一物的手腕露出來。

鈕鈷祿福晉卻對這戶人家有所耳聞,娘家兄長隱約提到過,這戶人家不是他們能惹的。

“到了。”

引路的人正是春杏,負責情報多年,主子多不喜鈕鈷祿氏這一家子,她還是多少知道的。主子討厭,做奴婢的必須得跟著討厭。所以一開始,她就打算擺足了姿態。

等到真正見到二人,她才發現自己不用擺姿態。因為他們母女一舉一動充滿著小家子氣,就連她一個丫鬟也比不上。

暗自後悔自己的本事沒法施展,她還是放高了姿態,用下巴看人。一般貴人見此早就生氣了,可這兩位態度卻更加謙卑。從趙嬤嬤讚賞的眼神中,她知道自己做對了。這兩位,就是欺軟怕硬的主。

“兩位請,嬤嬤們還是在外間等候吧。”

趙嬤嬤向來與春杏直接聯係,兩人還算相熟。

“福晉、格格,老奴還是在這等著吧。”

鈕鈷祿氏母女對這位有見識的“忠仆”向來信任,如今他們正緊張,還好有她提醒。鈕鈷祿福晉趕緊站直了,拿出主子的氣派。

“你們切勿亂走動,擾到貴人。”

東側間內,四爺一起跟過來。

穿金戴銀是一般暴發戶的理想,稍有身份的人便不會如此庸俗。雖然皇家富貴,可那種貴氣是於談吐衣著的細節之處無聲傳達的。尤其是四爺這種素來衝上節儉的,寧肯花十倍的價錢要銀線暗紋繡花,也不會直接穿的閃閃發光。

如今形勢比人強,笑怡發火了。無計可施之下,他穿上了那件金線繡的衣裳。一瞬間房內金光閃閃,兩輩子他還是第一次如此庸俗。

笑怡坐在一旁,繃著臉色,心裏早已樂開了花。對於鈕鈷祿氏,她早年還有些氣不過。但自從弘暉回來後,她就沒把她放在心上。就連鈕鈷祿府的消息,她也是隔幾個月想起來看一看。

總歸,他們日子一直過不好就是了。她有很多事要忙,沒空天天盯著一個普通旗人家庭。

“爺不用如此緊張,鈕鈷祿格格現在應該就到了。”

剛被四爺哄得臉色晴朗的瑤兒,重新撅起了嘴。自從這幾個月打理賬冊後,她知道了許多後宅的彎彎繞。

現在她更明白,額娘護著他們兄妹長大,籠住阿瑪的心是多麽不容易。額娘的話一定是可信的,如果與阿瑪產生衝突,那一定是阿瑪的錯。

堅定了此觀念的瑤兒,現在咬定了阿瑪看上鈕鈷祿氏。額娘那麽好,阿瑪簡直罪不可恕。

她再也不要喜歡阿瑪了!

四爺更愁得慌,他真不會哄女人。

“笑怡……”

沒等話說完,金閃閃的弘暉站起來:“額娘又沒有說錯,阿瑪很長一段時間,不都覺得鈕鈷祿格格知書達理善解人意,為人不急不緩,雖出身低微但也可擔大任麽?”

笑怡附和,鈕鈷祿氏與四爺的共同點,在於他們都沒有個非常光彩的出身。雖然世人盡知八阿哥生母良妃出身低,可德妃烏雅氏也不是什麽高貴的主。辛者庫和包衣的區別在於,一個幹的活比較髒累,一個比較輕鬆,但他們都是伺候人的,在入關之前身份一樣,都是八旗貴族的奴隸。

顯然四爺也知道這點,登基後他極力美化烏雅氏一族。將其起源追溯到漢唐,讚其為本朝舊部、創|世名家。這一點,倒是與熹妃極力將其一支歸為大清五大開國功臣的額亦都一脈,有異曲同工之妙。

而且弘暉說的,大抵就是四爺真實的想法。如果不是特別滿意,他也不會在雍正八年,她還活著的時候,貿然將那女人進位貴妃了。

見額娘也默認了,瑤兒幹脆從四爺身邊站起來,挪到弟弟旁邊坐下。娘三個擠在右邊,與左邊的四爺相距一丈遠。

“主子,鈕鈷祿福晉和其嫡女覲見。”

笑怡撫弄著全套的甲套,隨意的坐著。端起金製的茶碗,朱唇輕啟:“宣。”

鈕鈷祿·金珠以為別院中那就是極致的奢華了,沒曾想比起內室,外麵那跟本就不算什麽。

此時此刻,她才知道什麽是富貴。剛才院中,領頭的姑姑已經告訴她,院中所住何人。進門的那一刹那,她看到了坐在一旁的貴婦。掩映在金銀玉器叢裏,她渾身散發的貴氣,逼得她睜不開眼睛。

突然她覺得,自己這身新做的衣裳完全拿不出手。她有些怨恨額娘,如果不是月例被挪,她也不會這般寒酸。

弟弟有什麽好,要克扣掉她的一切去補貼他。

“見到爺和福晉,怎麽不行禮?”

四爺心情非常不好,但他卻不忍心也不能遷怒自家人。鈕鈷祿母女的到來,剛好給他提供了宣泄的途徑。

尤其是當看到鈕鈷祿氏那張小家子氣的臉,站在那顯得有些木訥,那表情同前世一模一樣。不用說同笑怡比,單單春杏都要比她強一大截。

上輩子他是怎麽鬼迷心竅,怎麽會看上這樣貪婪又小氣的女人!

鈕鈷祿·金珠一哆嗦,這才發現室內一片安靜。額娘跪在前麵,緊張的回頭看著她。而她,卻盯著那富貴的福晉愣起了神。

“金珠這孩子沒見過世麵,雍郡王和福晉恕罪。”

畢竟是親生女兒,鈕鈷祿氏還是存著愛護之心的。

一旁的瑤兒,自金珠進來後就打量著。一邊打量她邊看著阿瑪,他怎麽會看上這樣的人?

聽弟弟說,阿瑪脾氣沒她一致認為的那麽好,甚至有些喜怒不定。以前她不信,現在卻信了。一般人隻要有眼光的,就不會舍棄額娘要這麽個村姑。

對阿瑪她說不出太難聽的話,對地上跪著的兩人,她卻沒有顧慮。

“鈕鈷祿家怎麽也是滿洲八大姓,不管你們與果毅公府親疏遠近,總不能落了這姓氏的門麵。如今這般不行禮,是瞧不起房中人,還是未曾學過規矩?”

鈕鈷祿福晉慌了,金珠忙跪下。心中焦急害怕的同時,卻又升起難言的嫉妒和崇拜。

那麽精致又驕傲的小格格,她們應該差不多年級吧。雍郡王的女兒有那麽美的額娘,每日錦衣玉食,就連氣勢都這麽足。而她,卻隻能跪在下麵,因為一時之錯接受奚落。

為什麽她的命就這樣,難道她不能跟座上格格那般麽?

垂眸看著地麵,純木地板,紋理完全一致,竟然比她從小睡到大的那張床用料還要好。隱約中她似乎感覺,自己應該享受這樣的富貴。雖然覺得這一切荒誕極了,但她就覺得自己應該如此。

“你這樣沉默,可是覺得本格格說錯了?”

瑤兒橫了阿瑪一眼,走下台階。因在莊子上,她沒穿花盆底鞋。不過她這雙便鞋,卻是郭羅瑪法找江南秀女,用一個月的時間鑲上999顆小珍珠做成。是他們送給她的生辰禮物,今日正巧帶在身邊,她也就拿出來穿了下。

繡鞋上的光亮晃花了金珠的眼,小格格的一雙鞋子,能買下整個鈕鈷祿府吧。瞬間她感覺百爪撓心,一樣都是人,她活得卻連爬蟲都不如。

麵前閃過一道畫麵,身著黃色龍袍的年輕男人歡天喜地的站在她麵前,展開一件華貴的衣裳。

“皇額娘千秋,兒臣特意命人尋來這蜀繡珠衫。上麵9999顆珍珠,是全國各地總督敬上,他們都希望您長命百歲。”

年輕人給她披上珠衫,領她參觀各種奇珍。在上元節才能去的寬闊大道上,擺滿了各種為她祝壽的物件。栩栩如生的八仙過海,竟比她過年時看到的還要大許多。

分不清虛幻和真實,心中有個聲音告訴她,這才是她應得的。雖然出身微末,但她卻是天賜的有福之人,她的兒子,會成為全天下最尊貴的人。

頭腦一陣沉重,她漸漸失去意識。

“額娘,我可什麽都沒做。”

瑤兒退後一步,匆忙解釋著。房內這麽多雙眼睛看著,鈕鈷祿福晉也不敢抵賴。

沒等笑怡起身,終於找到機會表功的四爺向前一步。足間輕點,指著鈕鈷祿·金珠那纖細的手腕。

“旗人有朝廷的供奉,府中格格怎會如此瘦削,甚至因饑餓而暈倒。”

一句話給事情定了性,心中有鬼的鈕鈷祿福晉惶恐起來。

“這孩子,冬日不愛進膳食。叨擾了爺和福晉,奴婢無限惶恐。”

說完,她咚咚咚的磕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