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行遠不喜歡雨天,尤其是深秋的雨天。

榆州市算是南方,深秋本來就已經很濕冷了,下起雨來就更冷,哪怕撐一把大大的傘,也總能感覺傘外的雨都順著空氣沁進來,鑽進衣服鞋子裏,又黏又冰。

封行遠裹緊了衣服。這會兒外邊的雨勢正盛,劈裏啪啦地。來不及湧進下水道的雨水就堆積在路麵上,濺起來的水花兒能沾濕褲腿。

他望著雨無聲歎了口氣,即使萬般不情願,還是撐傘走進了雨幕中。

公司離封行遠租的小房子並不很遠,當然,也不能算近,如果步行的話至少需要三十分鍾。封行遠討厭在下雨天坐車,非必要的情況下,他都會選擇步行回家。

而且……他今天對回家這件事,感覺有點複雜。

快到那個老舊的小區時,封行遠停下想了想,還是繞進了超市。

他對著手機搜索到的結果買了貓砂貓糧,結完賬看著手機頁麵的數字,他陷入了片刻沉思。

封行遠沒養過貓。

但不算完全沒養過。他小時候遇到過一隻小奶貓,撿回家養了兩天,上學去之後父親就把貓抓去扔了。從那之後他再沒有動過什麽養小動物的心思。

這一次情況卻有所不同。

昨夜是一場榆州市這邊罕見的深秋雷雨,狂風大作,有人在門外哐哐拍門——封行遠住的是一樓,倒是偶爾會遇到惡作劇的小屁孩敲門,但他從沒聽到過那麽暴躁的敲門聲,活像他欠了八百萬債沒還似的。

封行遠稀裏糊塗地去開了門。

然後就是一陣天旋地轉。

等他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被一拳打翻在地,眼冒金星。

他緩了一緩。

那一瞬間他腦子裏冒出無數個奇怪的想法,不知道自己在倒的哪輩子的黴,正要下意識要把手機拿起來,門外一道轟隆隆的雷聲炸響。

似乎有貓撕心裂肺的嚎聲裹在雷聲裏。

封行遠餘光瞥見有個站在門口的影子,在閃電一眨眼就暗下去的光裏陡然泄了氣,有什麽掉到了地上。

借著被按亮的手機屏幕,封行遠看到門口地上掉落的是衣裳。

這場麵過於驚悚,哪怕封行遠從小堅定不移地信仰科學,那一下還是嚇得頭皮發麻。

雨夜,雷電,消失在門口的人,一地的衣服……

這簡直是個標準的恐怖片開局。

身臨其境的封行遠捂著自己火辣辣地疼著的半邊臉,打開燈燈光看清了那件髒兮兮、濕漉漉的白色外套。

有點眼熟。

衣服裏有什麽東西在抖動。

封行遠咽了咽口水,抄起旁邊的掃帚,用杆子的那端去掀那堆布料。

布料抖得更狠了,在又一聲驚雷響起時,封行遠從雷聲中聽見了一個淒厲的嘶嚎——一道白影“噌”地從衣服堆裏跑出來,在屋內橫衝直撞。

這回他看清楚了,那是隻貓,一身毛是灰不溜秋的白。

這……更驚悚了好麽!

白貓踩著雷聲在封行遠不大的房子裏亂竄,翻箱倒櫃,片刻功夫封行遠家裏就已經一片狼藉。

封行遠對這隻莫名出現在家裏的貓毫無辦法,隻能看著那白貓找了個角落裏裝垃圾的紙盒子,蹲了進去,房間裏這才安靜下來。

封行遠花了一晚上的時間收拾一團亂的屋子,每每靠近那隻紙箱子,貓就在箱子裏低吼,它看起來不是很想讓封行遠靠近,於是封行遠也沒敢貿然上前。

等他把鍋碗瓢盆都收拾停當了,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那堆衣服也收到了一邊。

封行遠也去門外看了一下,樓道裏的燈映照出樓外的雨幕,光濕漉漉鋪了一地,而對門的房門緊閉著。

他對門住的是他同事,兩個月前才搬過來,兩人平時交情不深,最多上下班見了為了避免尷尬打聲招呼,也不至於跟他開這種玩笑。

清早封行遠要出門的時候,那隻貓還在紙箱子裏睡著,封行遠輕手輕腳把衣服放到紙箱子旁邊,驚懼的情緒經過一夜沉澱已經降了下去,可是疑惑卻不減反增,他毫無頭緒,一頭霧水地出了門。

沒辦法,他畢竟隻是個打工的,遲到是要扣錢的。

貓到底是個什麽情況,封行遠沒想明白。

打了他又扔下衣服和貓跑了的人是個什麽情況,他也沒想明白。

封行遠平日人緣不算差,但他也幾乎從不與人深交,交情點到即止,真的有什麽事他也沒什麽人可問。

於是他一邊工作一邊開小差,自己琢磨了半天,趁午休的時候點進了個靈異網站。

網站上那些人說得玄而又玄,甚至有人開貼問昨天晚上是不是有大妖曆劫。

封行遠在搜索框裏輸入貓,出來的一溜都是黑貓,無一例外扯到什麽風水、氣運,有人東拉西扯說到喪葬,評論區居然還有水軍打什麽喪葬一條龍的廣告。

好不容易有那麽一條看起來不一樣一點,題目寫的是“貓的報恩”,點進去看卻是樓主自己瞎謅的小說,評論區還全是相關動漫、電視劇的推薦。

總之就是離了個大譜。

那個網站要注冊賬號才能評論發帖,封行遠甚至連費這個勁的想法都沒有。

他想他這輩子匆匆忙忙二十幾年過下來,沒做過什麽好事,也沒做過什麽壞事,運氣也就那樣,不算很好也不算很差,各方麵來看都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靈異神怪之類千載難逢的事,估計怎麽也降臨不到他頭上。

至於什麽報恩報仇就更是扯淡了,小時候那隻貓非要說回來報仇那也該是找他那死鬼老爹報。

於是他就這麽自我勸慰著,差一點就能說服自己昨夜隻是自己工作壓力太大,做了一場夢了。

直到他打開自己小房子的那扇門。

一頭白毛的少年坐在他家那張小小的桌子上,麵色不善地盯著他,沒有張嘴,喉嚨裏卻發出嗚嗚的聲音。

像隻貓。

封行遠最先注意到的還是少年的那雙眼睛,它們一隻像琥珀,一隻像藍寶石,是即便封行遠還在上學時也會覺得誇張的瞳色。

封行遠鑰匙還在門上,他維持著這個姿勢,在門口僵住。

他認出來了。

屋子裏這個染著白毛、一邊耳朵上戴了一排耳釘的,正是封行遠這段時間經常在小區外的公園裏看見的少年。

非要說的話,封行遠覺得大概是翹課逃學的問題少年。

大半個月前封行遠就發現他了,這少年看起來十七八歲的樣子,戴著墨鏡和鴨舌帽,不好判斷是否成年,彼時他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一動不動地望著那條路。

封行遠看見他的時候,他那件白外套髒兮兮的,正好有個好心的大媽上前去問他怎麽了,他非但不理,還呲人家。

少年好像在那張長椅上生了根,那之後封行遠每天不管出門還是回家都能見到他。

本來封行遠也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但是每天都見,或多或少還是讓他有點在意了。

況且這兩天榆州市氣溫驟降,昨天又開始下大雨,封行遠難得準點下班,在那場雨裏想了一路,最終還是決定給那少年送把傘,順便問一下情況。

他本想勸少年趕緊回家的,但無奈對方什麽也不肯說,看起來還或多或少腦子有一點問題的樣子。

封行遠難得好心,想把那少年送去找自己的家人——當然,他沒那麽多精力和時間去找,便尋思著把人送到派出所去,麻煩派出所的同誌們幫忙找找。

沒想到……這人又追著回來了,還翻進了自己家裏。

封行遠覺得自己昨天可能是想錯了,這問題少年搞不好還是個賊娃子。

“你為什麽在我家?”看在對方看起來還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孩的份上,封行遠稍微拿出了一點耐心來。

“騙子!”對方一腳把那隻紙箱子踢開,垃圾散了一地。幸好裏麵除了紙團之外沒什麽太髒的東西。

“騙子!你說要帶我去找奶奶的!”少年不肯就此罷休,又一腳把旁邊的東西也踢倒了,“你讓他們來抓我!”

“我讓誰抓你了?”封行遠莫名其妙。

他昨天是說要幫對方找人的,但是尋親這種事他又不擅長,分明去派出所的時候他也跟那位親切和藹的民警大叔說了情況,麻煩人家民警同誌幫忙尋人了。

誰讓誰抓誰了?

哦,確實。封行遠哽了一下,結合自己對這小孩的猜測,心中恍然大悟:誤打誤撞把小賊送去派出所,好家夥,不愧是我。

少年衝封行遠齜牙咧嘴,一臉凶相。

然而他的肚子卻很不爭氣地出賣了他,咕咕地叫起來。

封行遠沒轍,把買的貓糧放到一旁,稍微將屋子收拾了一下:“我去做飯,你別跑了,等會吃了飯交代清楚,看在你年紀小的份上我就不計較你私自翻進我房子的事,但是下次碰到別人你可不會那麽好運了。”

他本來還想多囉嗦幾句,說點“年紀輕輕不好好讀書”的廢話,但覺得這種語氣過於老氣橫秋,爹味兒太濃,咽下了沒說。

冰箱裏東西不多,封行遠一個人獨居,早飯在小區外的早餐店買,午飯在公司食堂解決,不是周末的時候隻有晚飯偶爾會自己做,所以也懶得買太多東西堆著。

最終他下了兩碗麵,把冰箱裏僅存的兩個雞蛋煎了,端出廚房,一眼就看到少年已經吭哧吭哧吃起了貓糧——那袋子看起來是被牙咬開的。

封行遠驚了:“那個不能吃!”

少年見封行遠注意到自己,立刻停下,把貓糧塞回了原處,一秒又變回了臭臉。

封行遠:“……把貓糧吐了,洗手洗臉,然後過來吃麵吧。看你也是餓壞了。”

沒想到少年非但沒吐,還把嘴裏的貓糧嚼吧嚼吧,當著封行遠的麵咽了下去,無視了“洗手洗臉”的話,直接湊到了桌子邊。

封行遠有限的耐心快被消耗完了,他深吸一口氣:“洗!手!洗!臉!”

現在的小朋友都這麽難搞嗎?

趁著把這腦子多少有點問題的少年趕去洗手的時候,封行遠在手機上搜了一下:“人可以吃貓糧嗎?”

結果是:貓糧對人來說不好吃,能吃,但不能長期吃,吃多了會產生一定危害。

他稍稍放下一點心來。

少年在洗手台前站了好久,封行遠看著他在水龍頭麵前,伸手戳一下,又戳一下,好像生怕那水龍頭能把他手吃了一樣,半天也沒擰出一滴水來。

封行遠:“……”他在心裏給這問題少年又貼了個新標簽:生活恐怕不大能自理。

少年終於洗完了手,蹬蹬蹬跑過來,水龍頭也忘了關,又被封行遠凶回去關水龍頭去了。

“你叫什麽名字,家住哪裏?”

這話封行遠昨天問過了,那時候少年抿著嘴不說話,也不大搭理人,封行遠將一把傘讓出去三分之二,自己整個後背都濕了,但少年就是坐著不動。封行遠以為他是不太會說話,當時耐心跟少年單方麵交流了半天,最後以什麽也沒問出來告終。

現在在飯桌上,少年右手握著一雙筷子,正把碗裏的麵條攪起來纏在一起,差點把碗底的雞蛋翻出來陳屍桌麵。

封行遠再問這話的時候,他僵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叫麵條的熱騰騰的水汽蒸得有點感動,緩緩回了話:“裕,阮裕。沒有家。”

封行遠:“……”

沒有家。

坐在桌邊的少年,阮裕,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裏有不容忽視的落寞,比外麵那場一直不肯停的深秋的雨還要冷,還要淒涼——當然,這情緒有一大部分屬於封行遠自己抽了瘋腦補的。

因為封行遠自己沒有家。

很多年前就沒有了。

封行遠沉默了一會兒,生硬地緩和了一下語氣:“那你……你之前說你要找奶奶?”

阮裕還在和筷子鬥智鬥勇,實在鬥得煩了,直接把碗懟到了嘴巴裏。

就著這個奇葩的姿勢,阮裕聲音含混地說:“奶奶不見了。”說完這句話他便又放下了碗筷,把嘴裏的麵條咽了,嘴邊掛著一圈油轉而看向封行遠:“我等了她很久。”

那雙眼睛亮晶晶的,過於新潮的配色在封行遠看來,顯得那麽不像真實存在的人類。

封行遠認識的所有人,沒有一個有那樣的一雙眼睛。

“……”封行遠歎了口氣,轉過目光看向窗外的雨。

他已經很久沒感覺到自己心裏有什麽情緒起伏了,有時候夜深人靜,他會想自己是不是已經變成了一塊石頭。

而在風幹石化之前……他的生活裏也有一個依賴過、等待過的老人家,是他的外婆。

隻是沒有什麽能戰勝光陰的侵蝕,包括肉/體、包括記憶。

明天周六,不需要加班。

好吧,封行遠閉了閉眼無奈地想,明天就幫這個小家夥找找吧。

封行遠那點無用的同情心早就被壓在心底了,沒想到在這場雨裏被阮裕又翻了出來。

收回目光時,他看到了放在門邊上已經拆封的貓糧,這才想起昨天房子裏還竄進來一隻貓。

他左右看了看,又見昨夜貓躺著的箱子已經被阮裕踢了出來,卻沒見到貓,終於想起來問一句:“你進來的時候,見到一隻貓了嗎?白色的。”

阮裕:“……”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封行遠還沒動筷子,看著阮裕低頭吸了一大口麵,想到阮裕剛剛對貓糧餓虎撲食的樣子,便把自己碗裏的煎蛋夾給了阮裕。

這個動作完全出於下意識,夾完封行遠自己就僵住了。

他覺得自己今天有點過於奇怪。

好在他很快不動聲色地收好了情緒,生硬地想找點什麽來說:“昨晚那隻貓,啊不是,好像是有個人……然後貓就裹在衣服裏被扔在我家了,衣服……”

封行遠看了一圈,又看向阮裕,衣服……好像是阮裕穿身上的那件。

所以昨天是怎麽回事?貓是怎麽回事,人又是怎麽回事?

封行遠好多年沒有這樣懵過了。

阮裕默默扒拉完了一碗麵條,還是沒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什麽宏偉的世界觀

隻有一個普通人和一個算是人的貓貓人的生活

並不光鮮亮麗夢幻美好。

但也不算特別糟糕。

開文快樂,存稿正在進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