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撲撲的雲層總散不開似的,壓得人心情沉重,雨絲綿密,空氣沁涼,今天台北的天空一直這麽憂鬱著。

架設在十宇路口的一麵廣告牆上,電子麵板一閃一閃地顯示出現在的時間,午後兩點三十八分。隻是,因為冬陽不肯露臉,感覺像已到了傍晚時候。

出了捷運站,沿著不少攤販聚集的騎樓走來,兩抹秀氣的身影在轉角處的7-11停駐,撐開了一雙傘花,跟著彎進大樓和大樓之間的巷弄當中。

「就在前麵而已,再走一下下就到了。」林明暖步伐略頓,等著身後的人跟上。她把米白色的陽傘拿來擋風遮雨,側過臉愉快地微笑,聲音這麽柔,很有安撫的意味。

「喬依絲姊……你說的都是真的嗎?真的不會痛對不對?我的手隻要讓他喬一喬、推一推、捏一捏、揉一揉,馬上就見效,一點也不會痛,真的是這樣厚?」後麵的那朵紫色傘花下,露出一張麥色小臉,眉心可憐兮兮地皺起,雙頰卻還習慣性地捺出兩個酒渦。

沒辦法,江心雅一直是這個樣子——

遇上歡喜的事,笑。

遇上不明白的事,也笑。

遇上不能確定的事,還是笑。

遇上緊張得不得了的事,更要笑。

這是一個慣性動作,不必經大腦思索,總之,她喜歡笑,但笑的時候不一定是純然的歡喜。

當然,這樣的個性很適合走服務業,而她在去年經過激烈的競爭,也已順利考進義大利的GH航空。

GH指的是GLOBEHAPPINESSAIRLINES,是「環球幸福」航空的國際代表號,而江心雅是GH駐台北BASE的華籍空眼員,今天是她的休假日。

這種陰雨綿綿、冶得教人牙齒發顫的天氣,照往例,她不是在溫暖的被窩中賴上一整天,要不就去百視達把所有的新片全租回家,然後一口氣看個過癮,再不然就上MSN或網站留言板,和大學時期的登山社朋友們痛快哈啦,反正怎麽也不會選在這樣的時候跑出來約會。

是的,約會。

她得去赴一個挺有名氣的中醫師的約,因為她的右手腕得了肌腱炎,這是空服員職業傷害中最常發生的症狀,而公司裏的同事恰巧認識一位醫術高超的醫師,主動替她預約掛號,雖然是看病,廣義的解釋就是——她和那位中醫師有個約。

「真的、真的、真的不會痛厚?喬依絲姊……」喚著林明暖在「環航」裏通用的英文名字,一路走來,江心雅同樣的問題已經問了N百遍了。

「吉兒啊——」吉兒,江心雅的英文名字,很適合她,有鄰家女孩的FEELING。林明暖歎氣,失笑地搖了搖頭,再次保證:「歐陽真的很厲害,我不會騙你啦。唉唉,你要我說幾次才安心?」

「唔……」麥色小臉縮回紫傘底下,細聲囁嚅著:「人家怕痛嘛。」

「你忍著不看醫生,嘰腱炎就會自動好嗎?你還要上班耶,長痛不如短痛,短痛不如不痛,一直拖下去也不是辦法。」林明暖是GH各BASE中最年輕的座艙長,比江心雅大上六歲,自從江心雅完成機上實習,成為GH的正式空服員後,便直接被公司編排到她的組別,兩個人就越混越熟了。

江心雅左手提著包包,右手撐著紫傘,傘柄不由自主的向後傾靠,擱在巧肩上,減輕了支撐的重量。嗚……竟然連拿傘的力氣都使不太出來?她沮喪地咬著軟唇,明知右腕的肌腱炎已到了非治不可的地步,還是忍不住再一次尋求保證——

「……喬依絲姊,真的不會痛?真的、真的、真的不會痛,對不對?」

林明暖真想對她翻白眼,腳一跺,大大地歎氣——

「對,不痛。」

站在「杏林春」的大門口,江心雅被眼前的景象嚇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紫傘一歪,差些被大樓效應所引起的勁風吹走。

這是一家中醫診所,規模不小,一、二樓加起來少說也有一百坪。

空氣中流動著藥草氣味,混合著的香氣分不清種類,猛一眼望進去,燈光明亮,左邊有個掛號處和批價處,右側櫃台上方掛著「配藥」的招牌,後頭整麵高牆鑲嵌著四方小格,全是收納藥材的抽屜,而接近門口的右前方則有一道階梯直上二樓,從天花板垂下一塊塑膠橫匾,藍底白字,寫著——

杏林春生物科技研發中心

歡迎參觀

樓梯扶手前還設計了一個玻璃展示櫃,擺放七、八個晶透的瓶瓶罐罐,標示著「奈米科技保養品」,有奈米山藥麵膜、奈米蘆蒼露、奈米茶樹精油、奈米靈芝杏仁晚霜等等,主要功能在去除黑斑、黑眼圈、麵皰,和活膚緊致,而牆上的醫藥專欄還張貼著不少現代科技和漢方結合的說明。

但,這些都不是江心雅關心的重點所在,能把她嚇怔在原地,半步也不敢踏進的原因,完全在於診所大廳裏那群阿公、阿嬤、伯伯、嬸嬸身上。

「來來來,今天教教大家『杏林春』的獨門絕活,咱們歐陽氏祖傳的『壯陽滋陰大合功』,男女老幼都能練,全世界找不到比這個更有力的氣功,一天練個三十分鍾,什麽『威而剛』、『威而柔』全丟回去給阿嘟仔。我先做個示範,睜大眼睛看好,不要不好意思。」聲音蒼勁有力,在大廳各個角落回響。

依江心雅第一眼斷定,那是位十分精瘦的老人,灰胡子修得爽潔漂亮,垂到咽喉處,他罩著一套黑色功夫衫,腰上圍著紅布,雙腿間垂著一條粗鏈,下端係著一個黑沉沉的鐵錘,而上端自然是綁住紅布底下的某處……

在場的阿公、阿嬤、伯伯、嬸嬸,甚至是櫃台後的小姐、配藥師、推拿師等等,全瞪大雙眼,屏息以待。

「起——」老人雙手握拳放在腰側,微微沉膝,深深吸氣,跟著腰杆一挺,兩腿開合打直,硬是把那不知有多重的鐵錘吊了起來。

「好!讚!勇啦!」一位阿伯猛地站起來致意,還拚命地鼓掌,帶動在場的阿公和伯伯們也跟著嚷嚷——

「春啊,你們歐陽家有這一招,怎麽留到現在才拿出來『展』?厚——金沒意思喔,這麽多年的交情,也下會教教我!」

「就是咩,叫了你幾年師傅,全都白叫啦!」

至於女性觀眾們就比較含蓄一點,有的偷笑,有的一臉不以為然——

「哎喲,天壽喔!阿是不會痛喔?!」

「哪是沒練好,全斷了,金正靠沒目屎!」

冷風一吹,江心雅瑟縮肩膀,眨了一下眼睛,終於回過神來,而那位勇、壯、猛的阿公還挺在那裏。

她雙唇掀了掀,慢慢轉向身旁的林明暖,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喬、喬喬依絲姊……你有沒有帶錯路?真的是這一家嗎?」

林明暖笑容可掬。「沒錯沒錯,就是這家『杏林春』,僅此一家,別無分號。』

「可是那位阿公他、他練的不是『九九神功』嗎?我們應該到中醫診所去,不是來國術館吧?」

哆地一響,老人終於讓鐵錘躺回地上「休息」,沒看清楚他如何動作,反正等江心雅定下眼來,老人已經站在她麵前。

「厚——什麽『九九神功』?!都說這是我們歐陽氏祖傳的『壯陽滋陰大合功』了,『九九神功』還隻是這整套大合功的前三分之一段而已。唉唉唉,我看你很難理解的樣子,來來來,進來一起練,實際操練才學得快。」歐陽春,正是這位精氣神十足的阿公,不由分說地一把抓住江心雅的上臂,把她從門口拖了進來,還對著一旁的林明暖招呼著——

「暖暖也進來練,男人練腰,女人更要練腰,這才是大合功的宗旨。」

「喬依絲姊?!」江心雅求救地對著林明暖揮手。

林明暖隻是笑著點頭,眼神亮晶晶,充滿鼓勵的光芒,根本是棄她於不顧。

嗚……怎麽有種被騙的感覺?江心雅欲哭無淚,秀眉細擰著,露出苦笑——

「阿公,等一下,我、我我……那個呃……」停不住腳步,整個人已經被拖進裏邊,讓一群阿公、阿婆、伯伯、嬸嬸包圍住,而那條係著鐵錘的鏈子正橫在地上。「……阿公,我不會啦。」嗚,救人喔。

「就是不會才要練啊!」歐陽春揮掉額上的汗。這麽冷的天,他還可以練到冒汗,功力果然不容小覷。

「啊?!」她睜著明眸,一臉無辜。

平時她就很有長輩緣,很能跟那些搭機出國遊玩的阿公、阿嬤開心談話,動不動就有人要收她當乾孫女、幫她牽紅線,和老人家相處,對她來說完全不成問題。

但現在,她不知該說什麽,下意識地咧開嘴,那樣的笑讓她看起來傻愣愣的。

「啊什麽啊?!哪!看到沒有?」歐陽春對著大家指了指她,語氣鄭重無比:

「這位年紀輕輕的小姐會突然之間就出神,表情呆滯,沒辦法反應,就表示大腦活動量不夠,記憶功能嚴重受損,這種症頭是很多現代人的通病。」

「就是老年癡呆症咩。」一位阿伯踴躍發言。

「夭壽喔,這麽年輕就得了癡呆,金正可憐喔,她阿爸跟阿母是要怎麽辦?」

江心雅不太明白,黝黑的眼珠終於有了動作,從左邊慢慢溜向右邊,又從右邊慢慢溜回左邊。他們是在說她嗎?她的記憶力好像真的不太好耶,老是掉東掉西、忘東忘西的,也不知哪裏出了問題。嗚……

歐陽春雙掌忽然大張大合地拍了兩下,元氣十足地說:「針對這種未老先衰的症頭,我們歐陽家也有一套祖傳氣功,不說大家不知道,說了大家才知道,想知道就要聽我說,聽我說保證都知道……」

「阿公。」沉穩的男音在此時介入。

「……大家要注意聽,聽不懂更要注意,如果還是不懂沒關係,我會教到你們了解為止——」

「阿公。」音量沒變,隻是人靠近了,就在老人身後。

「厚……蝦咪代誌啦?」歐陽春掉過頭,灰眉略揚,不太爽自己的「課程」被打斷,可是,一看到來人似笑非笑的神情,那兩道暗藏警告意味的目光他再熟悉不過,氣焰不自覺地陡降,撇撇唇,不太甘願地嚅著——

「暖暖帶朋友來,我當然要好好幫人家診斷一下,阿你是沒看見我很忙喔?」

看是看見了,他真的很忙——忙著整人家小姐。歐陽德剛俯視矮自己一個頭的阿公,在心中無聲長歎。

「阿公,人家小姐已經預約掛號,找的是我,不是你。」

聞言,歐陽春忽然轉向一臉茫然又無辜的江心雅,簡潔地問:「你第一次來『杏林春』,對不對?」

「呃…點頭。

歐陽春開心地笑,衝著歐陽德剛說:「嘿嘿,以前有來過,留了資料才能預約掛號。這位小姐是第一次來,不可以預約的。」意思是誰先搶到誰就贏。

他慢條斯理的挑了挑劍眉,試著捺下脾氣——

「其他診所不可以,在『杏林春』就行。而且暖暖是熟客,她幫這位小姐掛的號,就是找我。」「杏林春」有免費的推拿教學,林明暖已在這裏「拜師學藝」一年多了。

「唔……」歐陽春自言自語地不知喃些什麽,忽然又將視線調向江心雅,洪亮地問:「你自己說,我和他,你要哪一個?」

在場二十來雙眼睛全看了過來,江心雅站得直挺挺,不敢隨便亂動,嘴角正緩緩地往上揚。嗚,一緊張,她忍不住又想笑了。

「我、我我手痛……」饒了她吧。

忽然,那男人介入她和老人中間,高大的身形擋在她麵前。

江心雅定定仰望他寬闊的肩線,腦中迷迷糊糊的,不知怎地,竟聯想到每回參加登山,遙望遠方棱線的那種感覺。這男人好高,真的好高,至少有一米八五,跟他站得那麽近,她的一米六馬上被比到太平洋去了。

說實話,歐陽德剛已經厭倦這種搶人的戲碼,每隔兩、三天就上演一回,別人都誇他耐性強、好脾氣,其實這一切全是被磨出來的。家裏有個八十多歲的「老小孩」,念不得、罵不得,有理也說不清,唉,還能怎麽樣?

「阿公,人家小姐手在痛,你還拿她當教學示範,這樣很不道德,我們『杏林春』怎麽可以做出這種天地難容的事?」

「唔……」歐陽春低頭思過,又自言自語地呢喃起來。

見狀,歐陽德剛不再多說,大手往後一抓,精準地握住一隻細腕,江心雅隻好又傻傻地任人擺布,跟著他往裏頭移動。

「喂,阿剛,她氣虛體寒,腰酸背痛,記憶力又不好,龍骨需要好好的喬一喬,不練功不行啦。」歐陽春回過神來嚷著,賭上他六十載的行醫經驗,力爭到底。「我這也是為她好咩,年紀輕輕症頭這麽多,到老就知道艱苦。」

老人每講一樣,江心雅的心髒就咚地撞了一下,隱約覺得,他所說的症狀似乎真的都發生了。

因為工作的關係,她常得在各大洲飛來飛去,除了體力受到考驗,還得應付時差的問題,加上最近睡眠品質不佳,害她覺得皮膚比以前黯淡許多,嗚……好悲慘。

「我會幫她看啦。」歐陽德剛丟下話,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帶著江心雅轉進一道門,裏邊又是另一番格局。

燈光采溫暖的黃色係,同樣的明亮,先是一個等候的區域,擺著三十張左右的椅子,共有五間房間,門上各掛著不同的號碼牌和醫師的名牌。

空氣裏的藥草味比外頭還濃,江心雅下意識嗅了嗅,瞄到更裏邊有一個「藥草蒸氣治療區」,藥單蒸氣咕嚕咕嚕地不斷從架在牆上的管道噴出來,幾個病人麵牆而坐,一邊聊天,一邊將患處置於噴口前,讓熱氣滲進毛細孔裏。

此時,一名胖胖的歐巴桑正好轉過臉來,眼睛陡然一瞠,笑嗬嗬地問——

「歐陽老書,女朋友喔?嗬嗬嗬,生尬真正水喔!大家緊看,歐陽老書帶女朋友來啦!」

突地一陣**,麵牆的歐巴桑們全轉過頭來,頗富興味地看著他們兩個。

「哎喲喂啊,歐陽老書,烏幹仔裝醬油,看不出來耶,你女朋友比林青霞、林鳳嬌卡水喔!」

「是咩,腰束、捏澎、卡稱定叩叩,這個身材妤,百麵會生啦!你綿哪個時候要結婚?記得放帖子給偶綿,偶一定要包很大包來給你慶祝。」

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江心雅發現自從踏進這家「杏林春」後,本來就不太靈活的思維,受到前所未有的考驗,狀況一襲來,沒人告訴她該怎麽反應。

當作危機處理嗎?就像應付飛機上那些老愛拉著她閑聊的阿公、阿嬤一樣,她最常用的一招就是——心無城府地笑。

「大家好。」三個字不知不覺溜出唇,很自然地打招呼。

「你好、你好!」

「哎呀,真正有禮貌擱蓋大方啦!歐陽老書,你女朋友實在是古錐得人疼。」

歐陽德剛快被這群歐巴桑軍團打敗了,苦笑了笑——

「不要誤會啦,這位小姐是來看病的,不是我女朋友。」

「不要騙了啦,你綿兩個有夫妻臉,很速配耶。還有啊,如果不朋友,怎麽會牽得這麽緊?」

經人家這麽一說,歐陽德剛和江心雅不約而同垂下頭,看著兩人緊密接觸的手,瞬間,那隻大掌鬆開力道,略顯匆促地放開她的細腕。

「呃、嗯……跟我來。」他假咳了咳,隨即寧定下來,對著江心雅微微一笑。

呼吸微亂,見他走進第三間診療室,江心雅還不忘朝那排歐巴桑們拋去一朵笑花,然後才小跑步跟上他。

進診療室時,她瞥見門上的掛牌——

三診

醫師:歐陽德剛

喬依絲姊所說的「歐陽」指的便是他吧。她悄悄記住了他的名字。

這時,歐陽德剛已在電腦前坐了下來,見那抹秀氣的身影還站在門邊,不由得

一怔,跟著和煦地出聲招呼——

「進來坐,江小姐。」

麥色小臉刷上淡淡驚奇,她眨眨眼,「你怎麽知道我姓江?」

他從天空藍的製服口袋中取出眼鏡戴上,對著液晶螢幕鍵入幾個字,和煦的態度末變。「暖暖幫你掛號,資料上有你的名字,另外,她還打了電話過來跟我確認,要我今天下午不能亂跑——」忽然頓住,神情有些怪異。

江心雅沒察覺出來,抓著包包,她按著他的指示乖乖就定位,坐在他左手邊的椅子上。

望著男人專注的側麵,這才發覺他的鼻梁十分挺直,人中寬和,他的皮膚較她的小麥色還深,很健康的感覺,嘴有些寬,偏粉,那唇色對男人來說太「鮮」了點,很容易吸引目光。

「暖暖說,你手腕的肌腱發炎,是右手吧?」他剛才握住的是她的左腕,感覺不出她的抗拒,如此推測,發炎的應該是另一隻手。

沒聽到回應,歐陽德剛疑惑地側過臉,卻見她定定地看著自己,兩頰微赭。

他臉上沾了東西嗎?想著,他抬起手撫摸麵頰,可除了下顎略微粗糙的觸覺,什麽也沒有。

「江小姐……江小姐?」

「啊?」江心雅的神誌橫越了太平洋,終於返家。

她把包包抱在胸前,長睫掀動,一項認知倏地刷過心頭——這是她第一次如此專心地看一個人,感覺不太一樣,至於哪邊不一樣,她也說不上來,就是有些耐人尋味。

「對不起,你在跟我說話嗎?我沒聽清楚……」他的唇是罪魁禍首,一開始就引起她的注意,害她越陷越深。

「沒關係。」劍眉淡挑,歐陽德剛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嗓音溫和:「來,把右手給我。」

「喔……」她點點頭,把手伸去,忽然想到:「我的健保IC卡還在包包裏,你、你要查看嗎?」

他正想將她的手腕拉過來檢查,掌心覆在她細嫩的手背上,尚未進行到下一個步驟,就被她的問題給問住了。

怔了三秒,他嘴角滲出笑意。「沒關係,我先看看你的狀況,等一下你再到掛號櫃台補辦手續和繳費就好。」

「喔……」輕應一聲,江心雅垂下頸項,心裏已經開始懊惱。嗚,她為什麽會問這種笨問題?出社會一年多了,空服員的工作讓她遇上各式各樣的人,還以為自己不再像以前那樣容易緊張,結果卻是江山易改,本性難栘。更糟的是,她似乎知道自己緊張的原因——

這男人她還不大了解,但是就外表而論,健康、修長、斯文、溫厚,深邃眼瞳散發著下太刺眼的光芒……嗚,正是她喜歡的那一款,教她如何不臉紅心跳?

「你、你你又握住我的手了。」完了、完了,她一緊張又要語無倫次,衝著人家亂笑了。

歐陽德剛咧嘴笑開,這次他沒放開她,反倒得寸進尺地握住她的腕部和肘關節。

「放輕鬆,不要抗拒。」語氣還是那樣的溫和,跟臉上的笑一樣。他掌心粗糙,力道卻十分輕柔。

忍著縮回手臂的衝動,江心雅咬了咬唇,問:「你現在要做什麽?」她向來很有追根究柢的精神。

「找出手部發炎的地方。」他淡淡回答,麵容變得有些嚴肅,十指循著她手臂的肌理緩緩往上,在肘關節的地方稍稍停留,又在肩胛處摸索了幾秒。

「喬依絲姊……呃,我是說明暖姊啦,她跟我說你的醫術很厲害、很厲害,隻要讓你摸一摸、喬一喬,真的不會痛,她跟我保證,說、說一點也下會痛的,因為你很高明……」她感受著他掌心的溫暖,細細打量他,把抿得鮮紅欲滴,還是忍下住問了:「真的不會痛,對不對?」

聽見那小心翼翼的語氣,瞄了眼她急於尋求保證的小臉,歐陽德剛輕唔一聲,

險些失笑。

他沒有正麵回答,卻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笑。托起她的右臂,閑話家常般的問:「現在會覺得痛嗎?」

她誠實地搖頭。「隻是使不出力氣,沒辦法提重的東西。」

溫文頷首,繼續聊天,「就是手腕酸軟,偶爾覺得有一點點刺疼,但不去壓迫它就沒事,對不對?」

「對、對!所以應該還好吧?」她心頭一喜,露出甜美的笑容。

「還好、還好。」他也跟著笑,有部分原因是覺得她有點傻氣,挺可愛的,很難不回應她。跟著,他一手按住她的腕間,一手抓住她的肘關節,柔聲說:「我們來看看,是不是有感覺?」

「什麽感覺?」緊張感稍微放鬆,她隨口一問。

「如果是肩膀的關係,感覺應該不明顯;如果是純粹手腕和肘部間的問題,應該就會覺得——」忽然,他兩手的大拇指對準她腕間和肘關節的穴位用力一捺。

「哇啊——痛啊——」

第三診療室驟然傳出驚天地、泣鬼神的哀叫,聲聲悲切。

坐成一排的歐巴桑們早已習以為常,繼續在藥草蒸氣治療區裏蒸薰,聊聊張家的小狗,又聊聊李家的花貓。再往大廳去,那些阿公、阿嬤、伯伯、嬸嬸仍圍著歐陽春練功,櫃台的小姐還不小心打了盹,幾名推拿師和配藥師正喝著茶、翻雜誌、看電視。

診療室外,一片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