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是說,你手中有上官先皇後親筆手書?”董采薇提聲問道。

“不錯。”風遠侯夫人說著,在眾人解開發髻。

她的發絲披散下來,在那發絲中央有一支珍珠金釵,那珍珠極大,隻是表麵光澤不足,想來是舊物了。

風遠侯夫人伸手將珍珠拔下道:“先皇後手書就在這裏頭。”

內監拿著珍珠,好不容易才碎開。當中確有一小方白絹,這手藝實在匪夷所思。眾人驚異之餘,將目光投向白絹,隻見那白絹如雪般幹淨,並無一點字跡。

董達見狀反笑起來:“這個白帕子就是手書不成?”

將這諷刺忽略開,風遠侯夫人抵著董采薇道:“還請娘娘送一碗烈酒上來。”

董采薇允了,不一會兒,便有內監送上烈酒來。風遠侯夫人將帕子丟入烈酒中,那酒盞中突然出現細微的灼灼聲。待到風遠侯夫人再次將白帕拿起,那帕子上已經透出了朱紅色的墨跡。

其下一角露出落款——上官燕三個字,那字跡雖小,卻力道流暢,萬般鋒芒藏於溫婉之中,的確是上官皇後的手筆。

眾人皆愣住,卻被風遠侯夫人一句:“見先後遺跡,眾位當行何禮。”

見上官先皇後遺跡,就連董采薇也是要行跪拜大禮的。被這麽一提醒,眾位朝臣才紛紛掀起前襟跪下呼:“先皇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風遠侯夫人將那白帕展開,放在內監手中,任由朝臣們互相細看著。

“天命昭昭,吾生雙子,為破殺象,二子擇一,哀兮,怨兮。一子仲景,天朝太子也。一子淺眸,送出宮外,屈成風遠侯世子。現留書為證,願他今生安然,若有萬一,此絹堪正其名。上官燕。”

有了這樣東西,葉筠一的身世想來是無可疑之處了。

“原來世子真是我天朝皇子,隻是不知夫人為何早些不將皇後手書拿出來?”董達看著這情形,除了逼她露出馬腳,就別無他法了。

風遠侯夫人對著董達輕輕眨眸:“這就要問董大人了,如果侯爺安然,筠一無礙,我根本不會將這個秘密說出來。比起皇子,我更希望筠一隻是風遠候世子。”

董達被這話擊中,他下手對付風遠侯府莫非錯了?

“那現在,董大人可願讓臣婦見見筠一了?”風遠侯夫人正襟道。

“這是自然……”董達咬著牙說著,眾目睽睽下,他不得不應下。

很快,葉筠一被人帶上殿來,隻是今日他不是被捆綁住雙手的。他衣衫上沾染了灰土和血色,背著光亮進來,影子投在青白玉的地麵上。

朝臣們此番看他,都帶著點點敬畏和尊敬,這是天朝皇家唯一剩下的嫡親血脈了。

“娘?”葉筠一邁入大殿的那一瞬,風遠侯夫人亦轉過身來。葉筠一心頭一直掛著的擔憂砰然碎裂,他喜色躍上眉梢。

風遠侯夫人溫婉一笑,卻是搖了搖頭。她走到葉筠一麵前,跪下行禮道:“臣婦見過殿下。”

葉筠一被侯爺夫人這一聲稱呼震住,還不及反應,緊隨而來的是更多高呼聲。

“臣等叩見殿下。”

葉筠一周身此時沒有一點束縛,卻被這“殿下”的帽子壓得窒息。他僵著手臂將風遠侯夫人扶起,眸中閃爍著恍然:“娘,你叫我什麽?”

不待風遠侯夫人回話,一旁的內監便送上了上官先皇後所留下的手書。

“殿下,你的娘親是已故的上官先皇後,你是要承繼天朝大統的人,往後當一心為民才是。”朝中老臣近日來無奈臣於董家,心中卻有不滿。現有了當作大統之人,自然要撥亂反正。

葉筠一看著滿朝文武,沉聲道:“我隻是風遠侯世子,更何況資質愚鈍,大位自然是擔不起的,眾位大人還是另尋賢良吧。”

“殿下。”

說著,葉筠一便扶著風遠侯夫人離開了大殿,徒留下滿朝大臣的叫喚繞著梁柱而上。

……

葉筠一深深吸入一口清涼的空氣,他從來沒想過,他真的是先皇嫡子,就連那一日的黃絹,他也隻當是傳言罷了。

“筠一,你不可任性。”風遠侯夫人停住腳步,低聲道。

她的本意隻是保全葉筠一的安全,可身份已經公於天下,葉筠一便隻能接受這份擔子。

任性?他何曾任性過。

葉筠一看著遠處,眸中第一次有了白茫茫的空曠。

“不錯,咳咳。殿下不可隻顧及自身。咳咳。”聞聲,葉筠一回過頭,麵色蒼白的風遠侯正被內侍扶著一步步走近。

葉筠一腳下一動,話語中是激動滿滿:“父侯。你的身子……”

“我沒事。”風遠侯說著,又猛烈地咳嗽起來。

風遠侯剛剛醒來,便聽聞了不少消息,每一件都讓他替葉筠一揪著心。現在,聽著那一句父侯,他的不安霎時都歸於平靜。

風遠侯吃力地拍著葉筠一的臂膀道:“筠一啊,人生在世,有些東西不由你來決定。那一個位子與你有了瓜葛,若是你不要,便是死。你可明白?”

葉筠一看了看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風遠侯,心中的鼓點緊密起來。董家表麵上承認了葉筠一,可狼子野心昭然,若他放手離開,父侯必然萬劫不複……

“父侯,容我三思。”

這個身份帶給他的並不是喜悅,而是一份沉重。葉筠一念起秦思,不知他的阿離知道這些會如何?

阿離是南國皇儲,他成了天朝皇子,這是老天在跟他們開玩笑嗎?為何突然一瞬,他們的身份都變了……隻是阿離,你信我,待我平穩天朝局勢,便拋下這無奈來尋你。

……

天下之大,命定的總是難以更改的。董達的野心,威脅了天朝江山,葉筠一不得不退步。最終他以太子之名義監國,至於登基一事,他隻能以國喪半年為期拖延下去。

這半年對董達來說,是一個賭注。他籌謀許久的東西,卻在一朝間變作了笑話。藏在心底的不甘化作黑霧將他的神智纏繞。

董達拿起牆上的掛劍,對著身側紅木桌砍下。葉筠一,我們的梁子已經結下,左右不過一個死,勝負大可一試。

我不信我會輸。

……

朝堂風雲決定著天下大局,可對於尋常百姓來說,卻是區別甚微的。

秦思一行日夜趕路,很快便到了天朝的南方邊陲重鎮。直下南國不必經過天朝邊防,可那路途崎嶇,秦思現在經不起顛簸。而天朝與南國鮮少往來,想拿到出入的通關碟文著實不易。

這一等,便是三日。

坐在街邊的客棧裏,身側放著收拾好的包袱,秦思推開窗遙望北方,目光所及是一片青蔥,南方的樹好似都秀氣許多。筠一,今日我便要離開天朝了,你可好。可知我想你了。

這一路行來,南方之氣息無比溫婉,時常讓我想起你。

微微閉上雙眸,四周的空氣漸漸清冷起來。被風吹得微顫的雙臂被一道溫暖撫平,熟悉的淡香從鼻下湧入,捂熱了她的心口。

秦思的手不覺撫上了小腹,紅潤的唇角莞爾笑著。

忽而想起什麽,秦思將包袱拆開,拿出木雕來。那桃木時日漸長,顯出獨特的古樸來。以玉冠束著的發勾起秦思鼻下輕哼。將木雕轉了一麵,秦思伸手摸過那浮雕,拇指在未被遮掩住的雙眸上流連。

“小姐。”天官輕輕叩門喚著。

秦思肩胛一個微動,她稍仰起下巴,笑意之中卻是淺不可見的濕潤。

“進來吧。”

天官推門進去,接過秦思的包袱:“小姐,碟文都辦好了,可以上路了。”

“走吧。”

秦思上了馬車,一路車輪滾滾,行到南平關城門下停下。蘇離淵上前與守衛交涉,秦思百無聊賴,撩起車簾看向城門。

“你們聽說了嗎?風遠侯世子竟然是仲景帝的同胞兄弟,現在已經驗明身份,成了監國太子了。”

“是啊,我聽說是當初先皇後生了雙生子,才送走了一個。”

“那這麽說來倒是天意了……”

風遠候世子,監國太子,雙生。

秦思的手指不經意顫著,車簾順勢落下,將馬車外談話聲擋了個嚴實。筠一,他們說的可是你。你成了監國太子,我不必再憂心你的安危,隻是你我之間,如何成全?

兩國皇儲,如何成全?

秦思唇邊依舊笑著,胸口的熱度卻慢慢淡了下來。臉頰僵硬著暗自作痛,酸澀感在鼻下暗湧。

“主上,車到山前必有路,世子必會來南國尋你。”月夜看著秦思的隱忍,握上秦思的手勸慰道。

“月夜,我曾經以為我此生是為了更改命運而來,是為了掌控自己的一生而來,可是我錯了。老天爺總是會給你增添不同的無奈。”

“主上……不管是什麽,月夜都定然不離主上半步。”

秦思對著月夜苦澀一笑,手指越發冰冷。

“嗯,走吧,再晚些就隻能宿於荒郊了。”行駛的馬車將車簾搖起些縫隙,看著南平關漸漸落在身後,秦思心中萌發起濃重的想念。

尚未離開,便有相思,乃是最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