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一連很多天,肖童都賴在床上昏昏沉沉,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處在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中,但夜裏又頑固地失眠。他麵色蒼白。動作遲緩,對包括吃飯在內的每天必須的生存活動都變得無所謂,連春節那天他都沒有下樓和他們一起吃飯,隻是到了半夜才爬起來吃了一些冰冷的殘湯剩菜。但是他對毒品的依賴,則無論是精神上還是數量上,都表現出越來越明目張膽的貪婪。
他和歐陽蘭蘭照例爭爭吵吵,比過去更加易怒易躁,爭吵時一句也不相讓。除非在那小金盒裏為數不多的煙吸完了,他纏著歐陽蘭蘭要煙的時候,才會做出一副萬般溫存,低聲下氣的嘴臉。歐陽蘭蘭每一次給他一根,多了不給。那一根根混合著海洛因的粗大的紙煙,就成了歐陽蘭蘭不戰而勝的武器,成了調整雙方關係的一個法寶。
這一天上午,歐陽蘭蘭把他從被窩裏拉起來,讓他馬上起床。她在他耳邊大聲說:“我們要出發了,到拉薩去!”
肖童毫無興趣地翻個身又躺下,嘟噥著說:“我不去,我要睡覺。”他自然沒忘了說:“你把煙給我留下,你們去多久?”
歐陽蘭蘭手忙腳亂地收拾著東西,把一切擺在外麵的用品,包括她在這裏集市上買來的玩意兒,一古腦地塞進包裏。她說:“你要不起你就一個人留在這裏吧,你就死在這裏吧。我們要走了,要離開西藏了。”
肖童像彈簧一樣坐起身子,似乎一下子恢複了以往敏捷的反應。他的聲音顫抖著問:“咱們要走嗎?”
歐陽蘭蘭直起腰,喝問:“你到底起不起?”
肖童手腳並用地爬起來,生怕自己被丟下似地忙亂地收拾著東西。他的腦海裏刹那間閃現的,不是拉薩而是北京,但稍縱即逝。在那一秒鍾內他幾乎感覺馬上就要回到自己的家了。
他們下了樓,歐陽蘭蘭果然沒有虛言,歐陽天和老黃。建軍他們都行裝齊備地在院子裏和鍾老板的老婆孩子告別。鍾老板本人則把那輛越野吉普車擦得程亮,並且跳上車把引擎發動起來。那一下一下像脈衝一樣轟鳴的油門聲,穿過高高的石牆,幾乎響徹整個兒荒原。
歐陽蘭蘭被優待地安排坐在車子前邊,肖童和其餘三人一起擠在後座上,離開了村子。他們沿著一個多月前來到這裏時早已被風卷走的輪跡,穿過了幹枯的河流和狂風大作的山口,進入了一片荒無人跡的不毛之地。車行很久才會偶爾看到遠處一個黑色的牛毛帳篷和一片土林地貌的遺址廢墟。沒有牛羊,也沒有一個人,以及一棵植物,汽車把荒原的蒼涼和悲壯,漸次拋向身後。肖童在後座上和他們擠著,顛簸一路,他和歐陽蘭蘭幾次停車嘔吐。歐陽蘭蘭吐的是早上吃的飯,他肚子空空吐的是胃裏的苦水。
他們終於回到拉薩。
他們在拉薩住了兩天,除了大昭寺和八角街之外,哪裏都沒去,第三天上午便乘飛機去了成都。在飛機的輪子振動著離開貢嘎機場黑色的跑道時,肖童的心卻仿佛怦地一聲落了地,心裏歡呼般地念了一聲:“唵、嘛、呢、叭、咪、哞!”他以前差點以為會死在西藏這塊高原極地呢。
在成都下了飛機他們沒有停留,匆匆趕往火車站,他們幾乎是盲目地買了車票登上一列火車,半路上又不斷換乘著車次和路線。但方向並不盲目。他們一直是朝著南方,朝著廣東的方向,輾轉而來。肖童到後來已經記不清他們換了多少次車,在鐵路上顛簸了多少晝夜。長期的旅途勞頓使他食欲不振,精神疲倦,晝眠夜醒,晨昏錯亂。每天就靠躲在列車上的廁所裏吸毒維持體力。在不知多少大以後,他們終於不再換車前行了。因為他們已經走到了海邊。
他們在廣東沿海的一個小鎮上下了火車,又搭了一輛拉沙子的卡車,沿著海邊崎嶇起伏的丘陵繼續走了好幾個小時。肖童坐在沙子上,他看得出他們並不是往人煙稠密的城鎮走,前方的路越來越荒僻,他們漸漸地走進了丘陵的深處。但他心裏卻萌發出一股活力和生機,因為在高原幽閉了那麽多天之後,他終於看到了蔚藍的大海,看到了成片的綠蔭,嗅到了南方早春的濕氣和暖意。這滿目的綠色和海的濤聲再一次使他鼓足了勇氣,信心陡起。他想,這回隻要安頓下來,他一定再把毒給戒了,他一定要像過去那樣健康地,生氣勃勃地回到北京去。他一定要把大學的課程堅持讀完,然後出國留學。然後學成歸來,然後成為那些大企業大公司都求之若渴的人才,然後平起平坐地和他所愛的人相愛!
他們在天黑時來到一個看上去很窮的小村子。這裏山環水抱,風景很美,但交通不便,四周沒有大的集鎮,村民的房子都比較破舊,村裏的街上,也隻能看到兩個點著燈泡敞著門做生意的商店,和一家門前汙水橫流的飯館。他們在村頭下了車,用錢謝了司機。步行穿過這個隻有一條街的村子,來到村子的末梢。叢林掩映之下,在村邊上竟奇奇怪怪地露出一間小小的工廠,工廠的小院裏赫然停著一輛全新的子彈頭麵包車,和一輛半新的廣州“標致”,加上三兩間廠房和一支細細的煙囪,給這個還殘留著些原始蒙昧痕跡的村落,多少帶來一點現代文明的氣息。
廠房的外表顯得有些破敗,但煙囪裏卻升浮著嫋嫋青煙。院子的牆根下,長了一些自開自謝的閑花野草,早被青煙落下的塵埃熏染得枝葉枯黃無精打采,剩下一點勉強的殘紅,虛應著春天的氣氛。牆外幾株南方的矮樹,也是枝杠開裂,萎靡不振,一副苟延殘喘的敗相,而院子門口的牌子上寫著的“新田化工製劑廠”的字樣,似乎解釋了一切。這廠子的一位廠主模樣的中年男人似乎知道他們要來,操著本地口音迎出院門,但並不像西藏的鍾老板那樣久別重逢似地寒暄個沒完。他把他們稍稍安頓便領著他們去了村裏的那家餐館,要了一桌子菜還要了酒。餐館的老板娘和夥計都喊他石廠長,他向老板娘介紹說這些都是我們總公司的老板,來我這裏檢查工作,你可要招待好了。歐陽天和那位石廠長喝著酒吃著菜,說一些陳年舊事。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一種無可掩飾的黯淡。
晚上他們就睡在廠裏,肖童聽他們聊天說這裏離汕頭很近,就想不通這村子為什麽守著粵東重鎮還會如此貧窮。廠裏的屋子十分簡陋,臨時搭起的床鋪散發著怪怪的黴味兒,牆上地上,不但潮濕且有爬蟲出沒。住下來幾乎比西藏還不舒服。不過肖童這半年來的千般苦難使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哪一天早上已然百煉成鋼,對任何艱苦的條件都滿不在乎。但他還是在歐陽天踱過來看他們的房間時間了一句:我們要在這裏住多久?歐陽天說:住多久是我考慮的事,你就好好照顧蘭蘭。肖童理直氣壯地說:這兒大潮太髒蘭蘭懷孕了住這兒不合適。肖童的理直氣壯畢竟是借了歐陽天的女兒和未來的外孫的名義,讓歐陽天不由沉默了一會兒,但他依然措詞含混沒做任何答複。歐陽蘭蘭出於領情和回報也對父親說肖童身體也不好住久了也會生病。歐陽天最後沉吟著說:我琢磨琢磨吧,但是不可能馬上走。
晚上在石廠長的陪同下,他們在這問隻有幾棟平房的小廠裏轉了轉。這廠裏設備的簡陋和零亂讓肖童疑惑不解。他留意地四麵觀察,竟連一部電話都沒有找到。那位石廠長有一兩次和什麽地方聯係事情都是用手上的“大哥大”。直到晚上上了床,歐陽蘭蘭才告訴他這間小型化工廠生產的唯一產品,叫做甲基苯丙胺,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冰毒”。
“我也是才知道,是建軍告訴我的。”歐陽蘭蘭拱在他的懷裏,嘟噥地說道:“這石廠長原來一直是靠我爸給他出貨的,他的貨大多數都是出給香港,再運到外國去。”
歐陽蘭蘭的口氣平淡,就像是談論一段父輩的家常。而肖童卻聽得心驚肉跳:“他怎麽這麽大膽,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就開廠子弄這個東西?”
歐陽蘭蘭見怪不怪地一笑,很內行地說:“所以他們才把廠子開到這麽個窮鄉僻壤來,這種沒人注意的角落挺安全的。這兒的農民隻要你給他們點錢,說是租地開工廠,沒有不樂意的。這兒沒人懂這種化學玩意兒。石廠長自己就是學化學出身的,從海洛因中提煉這東西是他的專業。從當地再雇幾個小工,再有我們幫他進貨銷貨,這就齊了。”
肖童背脊上冒著涼氣,問:“你爸來找他,是想就住下來跟他一塊兒辦這個廠嗎?”
歐陽蘭蘭說:“不是,現在警察肯定在找我們,我們隻能先到西藏或者這種沒人想得到的地方躲一躲。”歐陽蘭蘭滿臉風霜地說:“唉,本來這些年我爸的生意一直做得特順,沒想到去年連折了幾筆大買賣。據建軍說去年夏天光在雲南就賠了幾千萬。還有我爸存在龍慶峽十八盤旅店的一批貨,剛存進去公安局就來抄。幸虧藏得巧,沒讓他們抄走。可這次老袁在天津又栽了。去年不知道是哪兒出了毛病,這麽背!多少年打出來的天下,說垮就垮,弄得現在東躲西藏,真是不知道哪兒出了毛病。剛才建軍跟我聊的時候眼圈都紅了。他說我爸想先設法到香港去。我們在香港有個天藍公司,是我爸讓一個香港人替我們注冊的。我爸答應幫香港方麵再出一次貨,然後就坐他們的船走。到了香港再想辦法往其他國家走,到了那兒就好辦了。”
歐陽蘭蘭一邊說,一邊用手在肖童身上摸索,肖童知道她又想要他了。於是翻了一個身,想用問話來打斷她:“那我們在這兒還要等多久?”
歐陽蘭蘭仍然急急地把他摟過來,嘴裏胡亂地答著:“你急啦?放心吧,會帶你出去的。”
肖童再次挪開身體,說:“如果在這兒要住一段時間的話,那我想再戒一次毒。”
歐陽蘭蘭的動作越發表現得難耐難忍了,嘴裏漫不經心地應付著:“等咱們出去再說吧,就別在這兒折騰了。”
肖童索性直截了當地擋開她的手,說:“別鬧了,我決定了,從現在開始我就戒毒,你別再耗我體力了。”
歐陽蘭蘭愣了一下,怒不可遏地狠狠打了他一個嘴巴,氣急敗壞地說:“我他媽真恨死你了,你別老再拿戒毒當幌子冷淡我,我還看不出你這一套!辛辛苦苦幫你戒了半天,一轉身,又覥著臉跟建軍要,你要真想戒早戒了!”
肖童瞪著她,發誓說:“建軍是他媽王八蛋,他是成心毀我,你也是成心毀我,我就是讓你們給毀的!這回我非戒給你們看,我不服!這回你們看著!”
歐陽蘭蘭恨恨地轉過身去,不跟他吵,不時重重地喘氣,發泄胸中的積鬱。肖童關了燈,閉眼躺著。床很窄,偶然翻身碰著她,她便報複似地發一聲狠:“別碰我!”肖童在黑暗中心平氣和地說:“我也是為你考慮,你現在懷著孩子,再幹這種傷身子的事,對你對孩子都不好。”歐陽蘭蘭回嘴道:“你別假惺惺的了,你要真關心我關心孩子就不會這樣對我,就應該讓我順心。”肖童問:“那得怎麽讓你順心呀,你要幹什麽就幹什麽,一切都得隨你的意是嗎?”歐陽蘭蘭說:“你至少得讓人家痛快吧。”肖童支起身子,把她的身子扳過來,說:“那好,今天我讓你痛快,但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你,你把孩子打掉吧。”
歐陽蘭蘭直愣愣地看了他半天,說:“肖童,我怎麽老弄不明白,你究竟愛不愛我,我弄不明白!”
肖童又躺下來,他不再說話,躺在這間四麵露風的小屋裏,和一個自己根本不愛的人擠在一張小床上,他覺得這日子過得跟地獄差不多。他也不敢再想自己未來的生活和自己所愛的人。因為除了毒品之外。”歐陽蘭蘭肚子裏的孩子,又成了壓在他心上的一個沉重的負擔!無論對慶春還是對歐陽蘭蘭,他覺得自己都是一個戴罪之人。
夜裏的風很冷,在他還沒有睡著時毒癮就突然來了。他咬牙忍著,在床上翻來滾去,他叫醒歐陽蘭蘭,求她把自己捆起來,但歐陽蘭蘭置之不理。她說,你不是有骨氣嗎?你不是說要戒給我看嗎?我看著呢,我祝你成功!
後半夜他們誰也沒睡,一個苦苦掙紮,一個冷冷旁觀,像是要互相賭個輸贏。到天亮時肖童精疲力盡,開始求歐陽蘭蘭給他煙抽。這次決心最大的戒毒,經曆了最短的過程,再次以失敗告終。
歐陽蘭蘭把煙給了他,掩飾不住臉上的幸災樂禍。
他抽完煙便昏然睡去,直到中午才醒。醒來後他的臉上被一片灰白色的挫折感占據著,沮喪得一句話也不想說。為了表示一點歉意,歐陽蘭蘭拉著他去找父親要錢,準備和他一起到村裏的飯館去吃飯。
父親說:“石廠長已經叫人做了飯,我們剛才都是在這兒吃的。你們不要搞特殊。”
歐陽蘭蘭說:“那飯我看了,一看就沒胃口,怎麽吃呀。我們昨天一宿沒睡好,得補一補。”
父親說:“這次帶出來的現金花得差不多了,信用卡上的錢又不敢取。咱們在這兒還住幾天也說不清楚。你花錢不能像以前那樣由著性子了。”
老黃從旁插嘴:“蘭蘭,你出來的時候,不是帶了一萬美元現金嗎,這畢竟是沿海開放地區,這兒的人再不開化也認得美元呀。”
說到這一萬美元,歐陽蘭蘭轉臉看肖童,肖童說:“就在廠裏吃吧,別出去花錢了。”
歐陽蘭蘭不知是任性較勁兒還是真的饞了,皺著眉說:“就先用你這錢吧,我又不是為我自己嘴饞。別那麽守財奴似的好不好。”
肖童肯定不想動他這錢,他想自己不可救藥一無所有了,隻有這錢,還能幫他完成以前許下的一個心願,那就是讓慶春和她的爸爸出國。於是他像葛朗台似的小氣地說:“那我不去吃。我不想把這錢破了花在飯館裏。”
建軍說:“現在是非常時期,錢都得拿出來統一使用。”
這話似乎提醒了歐陽天,他問肖童:“蘭蘭在你身上到底放了多少錢?”
肖童說:“多少錢都是我自己的,和你們無關。”
歐陽天說:“現在這時候,還分什麽你我,現在要有難同當。當初你到我們家裏每天又吃又喝的我沒虧待過你,蘭蘭在你身上也沒少花錢,你現在倒分得清了。”
肖童斜眼看歐陽蘭蘭,“你問她,她搞得我傾家蕩產。”
建軍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脖領子,“你廢什麽話,把錢拿出來!”
肖童拚命掙紮大叫:“你他媽鬆手,你再不鬆手別他媽後悔!……”
歐陽天喝住建軍:“算了!”他看一眼蘭蘭,說:“你看你找的這人!”他陰沉著臉踱到屋外去了。
建軍悻悻地鬆了手,也走了。老黃也一臉鄙夷地出了門。歐陽蘭蘭臉上掛不往,恨鐵不成鋼地埋怨說:“真沒發現你這麽貪財,你沒見過錢是怎麽的,你這不是讓我沒麵子嗎!等出去了還怕我沒錢還你?再說,你在錢上跟我分得那麽清,你這不是讓老黃建軍笑話我嗎,役聽我爸剛才說的那話嗎,你不覺得難聽是怎麽著!”
肖童說:“我就不想去飯館吃。”
“我想!”歐陽蘭蘭叫道:“我懷孕了,應該增加營養,你怎麽那麽不知道心疼人。”
肖童說:“你是饞了,照你這麽說,那貧困山區,農村的人,還沒法生孩子了!”
歐陽蘭蘭說:“我不是為了我,我是為了孩子。孩子是你的,你連孩子都不知道心疼,你配要孩子嗎!”
肖童一時理屈詞窮,惱羞成怒口不擇言地嚷嚷:“我就沒想要孩子,就沒想要這個孩子!”
此話一出,自然又是一頓大吵大鬧。他們吵鬧慣了,再也沒人進來勸,沒人進來給歐陽蘭蘭做主。歐陽蘭蘭罵了一通哭著跑出去了,屋裏隻留下肖童一人。
這是石廠長睡覺的屋子,又像是這廠子的辦公室。屋裏有一張單人床,一張桌子和相應的椅子,屋角還放著文件櫃。家具都很簡陋。肖童看歐陽天正在院子裏和老黃建軍石廠長他們搖頭歎氣他說話,便不想出去。他在椅子上坐下來,也一點不想吃飯。桌子上一個黑黑的家夥怦然在他的視線裏撞了一下,幾乎把他的雙眼撞得金星萬道,——他看見桌子上放著的,是一隻開著機的“大哥大”!
那是石廠長的“大哥大”。
他全身打了個冷戰,看看窗外,他們還在聊著。他把那手持電話拿起來,假裝把玩著東看西看,眼睛的餘光卻留意著外麵。依然沒人注意他。外麵的光線亮,屋裏的光線暗,也許他們不會看清他的細小動作。他想事不宜遲,這是他兩個月來的唯一機會。他哆嗦著按動了電話的號碼,電話機發出的嘀嘀聲把他的心震得幾乎跳出來。他連撥了兩次都撥錯,第一次沒撥北京地區碼,第二次撥到一半他竟撥得自己也亂了。終於,他撥通了慶春家的電話。電話鈴一聲一聲響著,沒人來接,他突然省悟到現在是中午,慶春不會在家,他正要掛斷,不料這一瞬那邊竟有人接了。他一聽那熟悉的聲音就像終於見到親人那樣激動萬分。
他顫抖地說:“是伯伯嗎?”
電話裏問:“你找誰呀?”
顯然慶春的父親沒有聽出他聲音,他說:“伯伯我是肖童。”
“肖童?”對方聽出來了,“你回來了嗎?你在哪兒,喂,你大聲點,這電話聽不清楚。”
他哪兒敢大聲,他說:“我在廣東呢。伯伯你告訴慶春,我在廣東!這兒好像叫林西縣,新田村,新田村,您記住了嗎?……”
慶春的父親在電話裏沙沙的雜音中吃力地問:“什麽,你再說一遍,我聽不清楚……”
緊接著電話就斷掉了。他小聲地喂喂了半天,聽筒裏才傳出嘟嘟的盲音。他又撥了一遍,這次他撥的是慶春辦公室的電話。電話通了,他急切地聽著那一聲聲的振鈴,不知是渴望馬上把情報送出去還是渴望慶春的聲音。但是聽筒裏的鈴聲不厭其煩地響著,沒人來接。這時他不得不再次掛掉電話,因為他看見建軍已經走到門口,推門進來。他心頭狂跳,跳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建軍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自己臉上非常不自然。但建軍沒問什麽,隻是拿了放在桌子上的香煙,一邊點著火一邊出去了。肖童深深地透出口氣,這才把藏在手裏的“大哥大”放回了桌上。緊接著,石廠長也進了屋,打開屋角的櫃子從裏邊取出了一包東西,又把櫃子鎖上,走出屋子,臨走時拿走了桌上的“大哥大”。
一切都過去了,屋裏和院內都顯得靜下來,大概他們都到車間去了。這次突如其來的冒險,盡管可能井沒有成效,但畢竟是肖童這麽多天孤身虎穴第一次真切地聽到千裏以外自己人的聲音,這無疑給了他一個激勵,一線希望。他興奮地想,畢竟能找到機會!但下一個機會還會有嗎?他又茫然。
回到自己屋裏,歐陽蘭蘭背朝外躺在床上,還在生氣,聽見門響也不回頭。他在門邊的一張破椅子上坐下來,和解地說:“你還在生我氣哪。還是起來去吃點東西吧。晚上我再陪你出去吃,我請客行了吧。”
歐陽蘭蘭還是沒理他,也不去吃飯。別扭了一下午,到晚上才和緩下來,拉著肖童出去吃飯。她還是跟歐陽天要了錢,因為用百元的美鈔付錢確實也不方便。她要錢時老黃和建軍都表示了不滿。建軍說,蘭蘭你懷孕了,你特殊點吃好點我們沒意見。他憑什麽沾這個光啊,他吸毒還吸出小灶來了,連老板都沒吃小灶呢。歐陽天說,算了,讓他們吃去吧,就算是讓他陪蘭蘭。
肖童就陪著歐陽蘭蘭去那村裏的飯館吃了晚飯。避著歐陽蘭蘭,他和飯館的老板娘做了簡短的攀談,他問她你們這裏除了飯館。小雜貨店還有什麽?有儲蓄所嗎,有圖書室嗎,有郵局嗎,有電視嗎,有錄像嗎,有卡拉OK嗎?好像你們這兒連電話都沒有吧?他繞了一個大圈子拉了許多陪襯,目的其實隻是問郵局和電話。老板娘用十分艱難的普通話詞不達意地說了一大通,肖童連猜帶分析大概知道了她的意思是這些統統都沒有。
第二天中午他們就在廠裏跟著大夥兒一塊隨便吃了點工人做的大鍋飯。到了晚上歐陽蘭蘭又拉著肖童跑到了這家飯館來了。當然她並不像在北京時點菜那麽揮霍,揮霍得帶著點炫耀。她隻是點了兩三樣普通的菜,主要是圖這裏的菜炒的味兒還可以。一頓飯下來也很便宜,昨晚他們要了兩菜一湯兩聽可樂,不過花了二十元錢。
南方的初春,天一樣黑得早,不到七點鍾,落日的餘輝便已經泯滅在村裏唯一的這條短街上。隻有這個餐館和那兩家敞開的小雜貨店裏瀉出的燈光,凸現著門前泥上的坑窪。飯館裏又來了兩男一女三位新的客人,咋咋呼呼地坐下來點酒點肉,門口停了一輛拉貨的卡車。這村子經常有長途貨運的司機路過打尖或留宿。那兩個男的聽口音像廣州一帶跑長途的,那女的少言少語低眉羞目。肖童無意中抬眼去看,他的眼珠子頓時凝固在眼眶裏,半張著嘴差一點叫出聲來。
那個女的就是歐慶春。
肖童幾乎不敢相信地盯著她看,他想他會不會是看走了眼,這麽多天久思不得出了幻覺?天下的美人都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會不會這女的與慶春僅僅是外表酷似?歐陽蘭蘭看他眼神不對,也回頭去看,半嗔半恨地用筷子戳了一下桌子:“嘿,看什麽哪,沒見過漂亮姑娘是怎麽的。”肖童這才醒悟過來,低頭吃飯,額上卻滲出一片汗跡。
歐陽蘭蘭說:“怪不得你現在對我沒興趣了呢,原來你還真是個花花公子,見個漂亮點兒的眼就直了。”
肖童見她聲音大得有些過份,怕歐慶春聽了產生誤會,連忙低聲壓製道:“你說什麽哪!”
“上次在西藏你就粘乎郵局那個小姑娘來著,你也太沒起子了,連少數民族你都不放過。”
肖童的耳朵已經被心跳塞住了,什麽也聽不清楚。他低頭吃飯,用餘光瞟著對麵的飯桌。越瞟越覺得那女的正是慶春無誤,她的裝束盡管變了,打扮像個搭車趕路的大學生,但她的動作,舉手投足,卻是那麽熟悉和親切。肖童想:這真是從天而降!
他們要的湯來了,是一碗皮蛋魚片湯。肖童知道歐陽蘭蘭對菜無所謂,最重視的是湯。於是捂著肚子說:“不行我要上廁所,我好像有點要拉肚子。”歐陽蘭蘭說:“你是不是水土不服呀,快去吧你有紙嗎?”
肖童故意大聲問老板娘廁所在哪裏並且要了幾張餐巾紙,起身從歐慶春身邊目不斜視地出去了。他繞到餐館的房後,那兒有一個磚牆圍出來的廁所,看上去男女不分。四周黑黑的,餐館裏的聲音顯得很遠,幾棵高大的古榕也樹靜風止地沉默著。他四麵觀察,附近沒有人,就站在樹下心焦如焚地等著。
兩分鍾後,果然有人過來了,從步伐上一眼可以認出慶春的特征。終於,他們站到了一起,近得咫尺相隔,互相能把對方的臉看得非常清楚。他看見慶春的臉上沉著而矜持,不像他那麽激動難抑。慶春說:“肖童,真高興還能見到你。”肖童此時千言萬語,但他忍著,隻說了一句:
“我們住在村東頭,新田化工廠裏。”
“歐陽天在嗎?”
“在。還有他的助理和司機。那廠子裏還有個姓石的,都是一夥的。”
“我們很可能今晚就動手抓他們。你準備好,別讓他們傷了你。到時候你趴在地上不動就行。”
“好。”肖童點頭的這一秒鍾,知道自己是熬到頭了,這兩個多月來,以至近一年來,他傾力而為的這件事情,就像一個西天取經式的長途跋涉,在九九八十一難之後,馬上就要功德圓滿,以理想中最棒的一種方式,終成正果了。他難以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究竟是興奮還是疲倦。他萬幸地說:
“你們要再晚來兩天就來不及了,歐陽天打算再替那姓石的出一批冰毒,從海上運到香港去,然後他們就坐香港那邊接貨的船一起偷渡過去。”
慶春似乎對這個情況格外重視,問:“他們說了在哪一天和香港的船接頭嗎?在什麽地方交貨?”
“不知道,可能就是最近幾天吧。”
慶春思索一下,說:“肖童,你今天晚上還是按我說的做好準備,但如果我們今晚沒動手的話,你就想辦法摸清關於香港那條船的情況。我會想辦法再聯絡你的,你記住一個電話號碼65007852,這是廣州的電話,廣州的地區號020,有緊急情況你就打這個電話。你就說你是肖童就行。這號碼你記住了嗎?”
肖童點頭:“65007852!”
“你快回去吧。”慶春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保重!”
這個他盼了整整兩個月的秘密接頭竟這麽短暫地結束了,他握著慶春伸過來的手。這隻手的感覺和他第一次在醫院裏拉著她的手去衛生間時一模一樣,既柔軟又有力度。他在她抽回手的刹那竟突然一把抱住了她,眼淚幾乎是轟的一聲,奔湧而出!
他說,慶春我想死你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