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闌坐在辦公室裏說了近兩個小時, 中途隻喝了一口溫水,把坐她正對麵的許處聽得汗流浹背。

她講完以後,歇了幾口氣,“以上我所說的, 證據都在這裏。”

許處如接千斤秤砣似的接過了, 他心裏深知這份材料的重量。

他怕蘇闌擔心, 安慰她說,“也請夫人放心,我們會替舉報人保密的,別有思想負擔。”

蘇闌被他的憨厚弄笑了。

怎麽有人比她還幼稚?若真有心要查,會查不出是誰做的嗎?

她擺了擺手, “這些你隨意。”

蘇闌走出大樓時, 方助理已將車開到了門口, “蘇總, 現在去上海嗎?”

“先去一趟北戴河,開會也沒那麽急, ”她點了點頭, “我的行李你都幫我拿來了?”

“我都取過來了,這是你的機票和會議行程,酒店也已訂好。”

方助理這幾年跟著蘇闌, 成長得很快, 做起事情來越發地幹練。

蘇闌看著窗外撲閃過去的斑駁樹影, 又想起那一年濛濛細雨初停的夜晚。

她從釣魚台出來, 沈筵送她回去學校,他在車上溫柔地掠開她鬢邊碎發, 好像還罵了句媽的, 然後就吻了上來。

那天也是同樣的光影在他臉上浮浮沉沉。

也不知道, 等沈筵從天津回來,聽說了這一切,又會是什麽震驚樣?

林靜訓在北戴河恢複得不錯,起碼蘇闌每次來,都瞧她比上回的精神要更好。

這一次,就更讓蘇闌詫異,她一到,林靜訓就拉著她,“蘇闌,之舟是不是出事了?”

蘇闌強裝鎮靜地問,“你想起李之舟來了?”

她點了點頭,然後神秘兮兮的,“他是死了嗎?”

蘇闌疑惑地看向護士。

她們解釋說,“她把她哥哥,和李公子的記憶調了個兒,還不了原了。”

蘇闌苦笑了一下,“沒事,都不是什麽好人。”

就連她自己也不是個東西,先沒照應好林靜訓,今又為一己之私辜負沈筵。

在本就兩難的人生裏,她來了一個難上加難。

她模棱兩可地問,“那如果死了,你會傷心嗎?”

林靜訓想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癟著嘴說:“不會,我巴不得他早點死掉。”

“他死得夠慘了。”

蘇闌推著林靜訓散了一會兒步。

她高興地問,“你快做媽媽了嗎?等出生了,我也能去看他嗎?”

“那你要按時吃藥,趕快好起來,我們一起當媽媽。”

蘇闌慢慢推著她,護士們亦步亦趨地跟著,生怕她動了胎氣。

林靜訓鄭重地衝她點頭,“你比我哥對我還好,我肯定會聽你的話。”

“你不用聽誰的話,你隻管做你自己。”

蘇闌聽著有些心酸,順從的本能刻進她骨子裏,好像就非得聽一個人的話,這日子才能過下去。

林靜訓認真地問,“那要怎麽做自己?”

蘇闌彎下腰去,刮了下她鼻子,笑道:“等你好了我教你。”

她又問,“我哥哥怎麽總不來看我?”

“你哥他、最近調去安徽了,”蘇闌信口找了個由頭,“也許過上一陣子吧。”

林靜訓笑著對她講,“從小我哥哥就疼我。”

蘇闌說她知道。

可是疼歸疼,但李之舟最後還是娶了沈瑾之,掙紮都沒有。

結婚的時候也不知道是他演技實在太好,還是蘇闌眼神太差瞧不出來,婚禮上的李之舟比任何人看起來都幸福。

所以她連喜酒都沒喝,就匆匆找借口告辭了。

蘇闌從療養院裏出來,飛往上海參加為期一周的金融峰會,沒過問半點北京的事。

但看沈筵從她到上海那晚起,就沒再一天三遍電話,從起床問到就寢查她崗,她就知道一定是生了風波的。

會議快結束的那一天,蘇闌接到喬南一的電話,她連說話的語速都緊張,想必北京更高瀾迭起。

她壓低了聲音,“你這幾天都哪兒去了,林家出事了你知道嗎?”

蘇闌反問得很莫名,“你不知道我知道嗎?”

不應該啊,按說早就傳開了是她在背後動手腳,怎麽喬南一這種核心人物都不知道。

“......我和你說正經事,你在跟我繞口令?”

蘇闌說:“我說的就是正經事。”

喬南一沒打算理她,接著往下道,“他們林家這幾天可不得安生了,到處托關係賣麵子,也不知道是誰擺了林叔叔一道。”

不得安生就對了。

那林靜訓又惹著誰了呢?偏偏她就要住在療養院。

蘇闌覺得奇怪,“連你都不知道是誰嗎?”

“就是啊,我爸說能做得這麽密不透風,這個對家兒肯定是更上頭的,不好提。”

蘇闌默了一陣子沒說話。

“反正我就跟你提個醒,前天有人議論,回家就被父母給罵了。”喬南一又炮仗似的要她早點回京,“不過你說應該沒事,就是翹著腳坐在人堆兒裏聊這個,老沈也不舍得罵你,咱可是將為沈家生下長孫的功臣!”

蘇闌:“.....後天就回。”

她當天開完會,沒有參加晚上的聚餐就回了酒店,腦子裏直發懵,怎麽也想不清楚這究竟怎麽回事。

直到她拿房卡開了門酒店套房的門。

她那一位蒹葭玉樹,身披晝錦之榮的丈夫沈筵,就坐在電腦轉椅上。

蘇闌訕訕地把會議紀要放下,“怎麽進來的?也不說一聲。”

沈筵的語氣一聽就不好,“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神州大地上,難道還會有我沈某不能進去的地方嗎?”

她沒有反駁他的話,隻在心裏把今天即將鬧到天上的這一出,定義為——興師問罪。

蘇闌扶著肚子拿了瓶水,走了一路過來,她早都口渴了,但下一秒卻被沈筵製止。

他敲了敲桌麵,“過來喝溫水,誰又許你貪涼飲冰了?自己端起來。”

她慢吞吞的挪過去,腳步像是被柔軟的地毯粘住,隻要十幾秒就能走到的位置,蘇闌花了一分多鍾。

沈筵就這麽耐心地坐著看她,但蘇闌隻瞧了他半眼,就低下頭趕緊喝了一大口水。

他身居高處多年,早已是積威於內外,越到動氣的時候,看起來反倒越平靜。

她還沒放下手裏的茶杯,沈筵就已經念上了她電腦裏關於調回總部的申請,他的純美式口音很動聽,是蘇闌在尾調拖很長的美語中不曾聽過的軟齶音,仔細分辨還有一點性感。

沈筵讀完,還站高望遠地點評了一段,他慢道:“不愧是劍橋的高材生,用詞精準地道,半句都不拖遝,簡明扼要地點出情由。”

蘇闌不敢說話。

沈筵合上她的電腦,手肘撐在桌上,雙手交握了在一起。

這是他在會上準備要開大的動作,是中福的高層們一見了,就知道今天有人難開交的姿勢。

但他還是很有教養的,先禮後兵地問,“闌闌,我是哪裏對不住你了?招呼不打一句又要走。”

蘇闌低頭小小聲念叨,“我也沒說一定要走,不是先做打算嗎?這郵件又沒發出去。”

她想的是,如果事情宣揚出來弄得沈筵進退維穀,那不如她自己走,也免得叫他為難,也不能一點準備也沒有的說走就走吧?

沈筵抬手就把她的電腦抻到了地上,“懷著孩子去紐約,把我一個孤寡鬼扔在北京,這就是你的打算?”

蘇闌被這突如起來的巨響嚇得趕緊揣住了肚子。

“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經結婚了?啊?做事可以這麽不計後果的嗎?”沈筵還嫌不解氣,又砸了一個杯子,“我作為你丈夫,連你是走是留是死是活都無權知道是吧?你今年幾歲了!”

那碎玻璃片濺到她瓷白的手背上,蘇闌痛也沒敢嘶出聲兒來,隻是把玻璃碎片拔.出來時,幾縷紅血絲藤藤蔓蔓地溢了出來。

蘇闌隨手蹭在了衣服上,也沒像往常一樣嬌氣地喊好疼,隻說:“被你知道就走不了了。”

“你就是太明白我少不得你,所以什麽都敢做,連我都不用知會上一聲了,是不是?”

沈筵看著她這點子不言不語的小動作,火氣也塌了一大半,想要過去給她瞧傷,又怕這件事沒說透將來更是縱壞了她。

就一個人站那兒,左右為難得不知該怎麽申飭她,又後悔不該摔那杯子弄傷了人,心也揪在了一處。

上前也不是,不上也不是。

可蘇闌哪敢這麽想?

煊赫的沈三公子還會少不得誰嗎?她走了自然還會有更好的給他使。

蘇闌搖了搖頭,“我沒想那麽多,隻是覺得林夫人不會放過靜訓,怕她今後連療養院都住不安穩。”

她已經失算了一次,不能再錯漏半步叫林靜訓不得善終了,聽方意如這些天字裏行間的意思,仿佛就是靜訓害得她兒子喪了命一般,好幾回作勢要去北戴河找她算賬。

要不是林鄄怕她在這個節骨眼上生事,把她攔在了家裏,不然林靜訓又哪裏會是方意如的對手?

“你有什麽不放心的,大可以跟我說,犯不著自己去冒險。”沈筵放輕了聲調,甚至有幾分溫和,“我就不值得你依靠嗎?我是咽氣了還是偏癱了,要你自己去和他們鬥。”

蘇闌能在沈筵的疾言厲色裏挺直身板和他對嘴,但受不了他一個倏忽就給她服軟的溫柔和寵嬖。

她抹了把眼淚,“你少胡說了你。”

“你以為憑你上交份材料,人就能受理了?就你這樣行事,沒個成算又魯莽冒撞的,”沈筵又拿出一貫溺愛她的眼神瞧她,“小姑娘沒把自己葬送進去,就很該上雍和宮,磕個頭燒上一炷高香才是!”

蘇闌臉上還掛著淚,聽見他這京腔想笑又不敢笑,抽抽搭搭地問他說,“那是你在背後幫人了?你又什麽時候知道的。”

沈筵氣道:“這麽大的事,你以為許郴敢擅自做主嗎?別說是他了,他的主子也不敢隨便胡來。”

天知道他接到電話的時候有多惱她,林鄄因為操辦自家兒子的葬禮時逾矩越製,被不少人盯上了的確不假,這種樹倒猢猻散的時候給他添把柴也沒什麽,但絕沒有人蠢到自己去當舉報人的。

除了蘇闌這個實心眼的傻子。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