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婚宴到快結束時, 李之舟才匆匆露了一麵,連衣服都沒來的及換,像是才剛開完會過來的。

李教授早在兩年前,就在家裏的安排下棄文從仕, 大小也是個主任了。

蘇闌看他人一出現在大廳裏, 原本雙目無神不在狀態的沈瑾之刹時來了精神, 連一雙眼珠子也活泛了起來。

滿眼柔情的目光跟著李之舟滿世界打轉。

眼看他跟鄭臣道了賀,和長輩們一一敬過酒,抬腿就要往外走,瑾之也跟通了竅一般,丟下酒杯就隨他去了。

反把她同桌的閨友們嚇一跳, “沈公主最近怎麽癲頭癲腦的?”

更有那知道底細的就說:“還不是她未婚夫鬧的, 放著體麵尊貴的瑾之不要, 倒願意親近林靜訓去, 這男人就是喜歡下賤胚子。”

齊小姐笑得最誇張,“她家小叔叔還不是一樣啊, 鄭妤什麽地方不好了?非想盡法子扶二姨娘上位。”

“你不知道吧?林靜訓和這三兒是最要好的, 都一丘之貉。”

沈筵趕巧路過這桌時,聽見這三兩句沒頭沒尾的糊塗話,一個淩厲眼風掃過去, 那群貴女們立馬掩了口不敢再說。

鄭勳北見他臉色不善地停在那兒, 忙上前問道:“怎麽了老三?出什麽事了。”

沈筵微斂了斂下顎, “麻煩叔父, 把賓客名單捎過來,我瞧一眼。”

“好好好, 這就去。”

鄭勳北忙著人去取了, 暗想不知誰又要遭殃。

李之舟剛上車準備回去休息, 還沒發動,沈瑾之就徑直打開門坐上來。

他疑惑地看她一眼,“怎麽了嗎,找我有事?”

沈瑾之低著頭,哀哀婉婉的,一字一句說道:“哪兒沒有?我未婚夫都不理我了,這叫沒事?”

車內的空氣像是凝滯住了。

隔了半晌,李之舟才歎了口氣,“這何苦呢?”

沈瑾之抬起臉看他,“你沒跟你爸媽說吧?”

卻在同一時間,眼淚掉了下來。

“怎麽遇到一點子事就要哭?”李之舟拿帕子給她擦了擦,“你想讓我跟他們說什麽呢?”

沈瑾之頓了一頓,“就退、退婚的事。”

李之舟溫和道:“過完十五吧,橫不能新春當頭上你家提這個,多傷臉麵呐。”

“你到底要怎樣才能不說?我跟你認錯都不行,是不是非要我跪你拜你?”

沈瑾之哭得越發凶,連說話都抽噎起來。

李之舟哭笑不得,“錯全都在我,要你跪什麽?”

“我又不是要你給我承認錯誤!”沈瑾之坐在他身邊,大淚滂沱地叫喊著,“我就隻要你,可你總是不理我,我真的很怕。我怕我再像從前一樣胡鬧也無濟於事了,你永遠也不會來哄我,就這麽輕飄飄地說把我丟腦後就丟腦後。”

李之舟拉過她的手,“好了不哭了,來來往往的人都看你呢,沒的還以為我欺負了你。”

“那你答應我不許退婚,要不我打下車窗來哭。”

李之舟被她鬧得無法,“我先送你回家,好不好?我們的事再說。”

沈瑾之搖頭,“我要去你那兒,四五天都沒正經吃飯了,就想吃口烤鴨,你坐我旁邊給我卷餅子。”

“遵命沈大小姐,”李之舟無奈地笑了笑,“你慣會使喚我。”

*

林翊然是當天傍晚到的北京,從機場出來就找上了林靜訓。

那日下午,林靜訓百無聊賴地做起了蟹黃麵,對著滿桌子螃蟹剝蟹肉的時候,聽見開殼時那咯吱一聲響,她腦子裏總想起讀研時,和蘇闌一起躺在宿舍裏看過的《列女傳》。

裏麵記錄著徽州一位十分有名的節婦,是如何度過寂寥長夜的,每天她都會在滅燈後往地上撒一把銅錢,就這麽抹著黑,弓腰蹲在地上,慢騰騰地將錢幣一枚枚的撿進瓦罐子裏。

三百枚銅錢,等她摸遍閨房每一個冰冷的角落全部撿完時,天也就亮了。

林靜訓撐著頭問,為什麽要弓身呢?

蘇闌想了想說,也許這樣更容易勞累些,入睡得更快吧。

她還記得蘇闌讀完就把書扔了,說這叫什麽婦女傳奇史?整個一古代封建社會吃人紀實。

當時林靜訓就在心裏回她,不是的,她不懂,真正的吃人紀實錄在林家。

林靜訓剝到第四十八隻螃蟹的時候,看起來風塵仆仆,臉色不大好的林翊然就到了她麵前。

這個數字後來連蘇闌都記得清清楚楚。

因為,她每次去北戴河看林靜訓的時候,她總是整個人縮成一團困在牆角,不停地用後腦勺撞著牆板,嘴裏一刻沒閑的從一數到四十八,一數到這裏她就會捂著肚子求饒,大聲哭喊著尖叫起來,“哥哥我錯了,求求你不要再踢寶寶,我真的錯了。”

林靜訓用濕巾擦擦手,抬頭笑道:“哥你回來的這麽早啊?”

林翊然將門卡摔在她臉上,“你個白眼狼自是盼著我回不來,否則就你那肚子能瞞得了多久?”

林靜訓像是有話要說,“我正要告訴你,哥我們有......”

下一秒卻被林翊然攥住了手腕,“是誰給你這麽大的膽子戲弄我?”

他的力氣很大,疼得林靜訓的眼淚滾將下來,“我沒有......”

“你沒有什麽?難道你沒有懷孕?到底是誰的!”

林翊然大吼起來,揚手便將一桌子的茶盞掃了個幹淨,黃黃白白的蟹肉盡數灑落在地毯上。

就連林靜訓,也被他推得跌倒在地板上,眼看林翊然步步朝她逼近,她拖著身子,死咬著唇不讓自己哭出來,邊用手肘撐著拚命往後挪。

她搖著頭求他,“求你了哥,別打,不要打我。”

林翊然解下了腰間的皮帶握在手裏,“好我不打,你告訴我這個孩子是誰的,我不打你。”

“是你的,孩子是你的,真的是你的,我發誓。”

林靜訓的聲音像在碎冰裏碾過一般冷得發抖。

“你打量我同別人那樣好騙?”林翊然獰笑一聲,“到了這時候你還不說實話!”

話音才落下,他的堅硬的皮鞋尖就如疾風驟雨般落在了她的肚子上,林翊然倒是沒像平時一樣用皮帶抽,隻是不斷地發狠踢著她,“為什麽總是要鬧出些不堪的穢亂事來?你就這麽下賤嗎?長在大院裏也洗不掉你一身的娼貧氣?”

縮在地上的林靜訓毫無抵抗的餘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蜷起雙腿來護著她的肚子,護住她的孩子。

到後來林翊然踢累了,她也快奄奄一息,伏在地上低咳了好久,驀地喀出口血來。

林靜訓勉力抱住他的小腿,“哥,孩子就是你的,我沒有騙你啊。”

她的確是沒有撒謊,因為就在今天上午,她剛剛拿到了醫院遺傳科出具的親子鑒定,這個孩子和李之舟,沒有半點血緣關係。

“不是他的孩子也好,不是真好,這太好了,就免得日夜懸心了。”

林靜訓從醫院裏出來,她靠在車門邊拿著那份報告輕囈了半天,笑著笑著就哭了出來。

虧她頭兩天嚇得去了找周政委,求他開恩,要他無論如何保全她這個孩子。

但不管是誰的孩子,總之是她自己的親骨肉,她無論如何要養大。

她想了想,還是拿起手機給李之舟打了過去,說起來這還是第一次,在他訂婚之後林靜訓主動聯係他。

李之舟也很意外,所以開會到正關鍵的時候也要出來接她這個電話,聲音裏帶著驚喜,“靜訓?”

“嗯,是我,我想問你撈我出來那天......”林靜訓沉默了半天才繼續說,“我們倆在酒店裏,你做了措施沒有?”

李之舟沒想到她會說這個,但也回答得很快,“沒有理由不做的,我不能......”

林靜訓沒聽完就慌手忙腳地掛了,她怕自己再聽下去神誌會受不了,他必定是想說他不能讓瑾之知道。

因為光這半句話的殺傷力就大到,就像把磨得極鋒利的刀刃一下子猛地插進了她淺表的心窩裏,原來就連李之舟也嫌棄她這個人。

哪怕他是唯一一個,從頭到尾待她以滿腔肺腑赤忱的男孩子,但不妨礙他嫌她髒。

林靜訓仰起臉,淚珠滾滾落下。

可她滿腦子裏浮現的,卻是初一那年李伯父放了上海的外任,李之舟也得跟著去,那天傍晚她還跟著老師在學拉大提琴,他急匆匆跑來找她,趴在琴房門口悄沒聲兒地瞧她好半天,唇角微揚,眼眸清亮,她不等老師講完課就打開了門走出去,問他怎麽了。

李之舟塞了瓶汽水兒給她,“我就要啟程去上海了,以後每周六下午,我都給你打電話,你可千萬記得別出門。”

林靜訓鄭重地點頭,她早已經忘記當時是怎麽回他的,卻還記得他汗濕的鬢角黑得心驚。

可就這麽個少年,走到今天,竟也會厭她汙濁。

而李之舟拿著手機站在會議廳外的走廊上。

他聽著嘟嘟的掛斷聲,慢半步地吐出後半句,“我不能叫你為我受傷。”

林翊然扶著桌子喘勻了幾口氣,“那我信你一次,起來,現在就去醫院。”

她捂著肚子站了起來,痛苦地弓著身子,可憐可笑的姿勢,像半夜撿銅錢的寡婦。

周政委接了電話後就等在辦公室,他雖然從沒看上過林翊然這個沒天良的混賴,卻也很知道林家是何等樣的派頭。

待林翊然兄妹倆一到,他吩咐學生抽了外周血取了樣本送去實驗室,瞧林靜訓那樣兒不過,到底交待了句,“小靜向來虛弱,懷孕了就更要仔細,你多留神手下。”

林翊然隻去了走廊裏抽煙沒理。

但他一支煙才剛點上,路過的護士就議論說:“林小姐不是前兩天才來找過周政委嗎?眼淚汪汪地在他辦公室裏坐了那麽久。”

他聽完火就拱上來了,掐滅煙就踹了門進去。

林靜訓坐在椅子上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但她哥揚手就打了她一巴掌,“你想在我麵前耍什麽花招兒?”

說著又掀起眼皮看周政委,“她找您是為讓您幫她圓這個謊?那還做什麽鑒定!直接騎到我頭上來豈不更痛快!”

周政委沒有說話就出去了。

雖然事實就是如此,但他不方便說是,也不能硬說成不是。

可在林翊然看起來,什麽都沒說,就等於什麽都說了。

他揚了揚臉,走廊裏等著的護士就拿了醫用托盤進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