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沈筵必須得承認。
刻意也好,無奈也罷。
蘇闌這一筆偏鋒,對他卻確實奏效。
沈筠隻是微微點了下頭致意。
蘇闌也不多作停留,“那我就先告辭了。”
她走出沈家大門。
外邊已鳴鳩春雨歇,屋頭初日杏花繁了。
大院裏門戶深深七彎八繞,蘇闌一時分不清從哪走,她正要回頭問門口的警衛,就看見沈筵也走了出來。
鏡片後的眸子深幽漆黑,他的眼神卻是漫不經心的。
還沒等他開口,蘇闌就先笑了,“沈先生又要送我一程?”
她這把嗓子很甜,帶著先天的軟糯。
沈筵忽然就鬆了皺著的眉頭,“好像我沈某人出現,就是為了送你一程。”
和二哥的談話並不輕鬆,每個回答都要字斟句酌。
因為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最後都會拐個彎,原封不動傳到老爺子那裏。
可麵前這個小姑娘,用一個笑容就讓他心情好轉了不少,她是懂撫慰人心的。
蘇闌最後熟門熟路地上了沈筵的車。
今天李師傅在,倒不用他來開。
“瑾之沒讓你頭疼吧?”
沈筵轉著手上的蚌佛,正經八百的,擺出家中長輩的姿態。
蘇闌端莊坐著,“你的小侄女倒不讓我頭疼,功課總有趕上的一天,真正讓人煩惱的是你外甥。”
這句話說完她也驚了一跳。
他們太像一對成婚多年的夫妻,在討論家裏晚輩們的雞飛狗跳。
蘇闌慌忙低下頭,把這種荒唐想法給剔出腦中,這未免太過玄幻。
沈筵並未察覺異樣,反而忽然笑了一聲,“良玉還是整天追著你跑?”
蘇闌垂眸,“那我倒也沒那麽大的魅力,隻是偶爾吧,陸良玉會讓我覺得很為難。”
上次拒絕他之後確實消停了兩天。
可很快他又故態複萌,蘇闌總能在不該見到他的地方,被他苦心孤詣地遇上。
他的由頭也很花哨,一會兒是請她聽演唱會,改天又是邀她看籃球賽,蘇闌一次都沒答應。
婉拒的次數多了,看陸良玉失魂落魄的,蘇闌也覺得自己鐵石心腸,還免不了受千夫所指,被說成惺惺作態。
如果說蘇闌的念頭在今天進到沈家之前,還有一絲絲鬆動的話,那麽在從大院出來後,她隻覺得她是懲前毖後不世出的英明。
陸良玉的家世高不可攀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蘇闌若真答應了他,那才是身體力行地給全學院的瓜民們表演什麽叫自不量力,她不會出這種洋相。
至少,在她還像此刻這樣冷靜的時候,不會。
沈筵沉吟片刻,就在蘇闌以為他不會再說話的時候,他突然開了口,“找個男朋友吧,時間一長,他也就死心了。”
這是什麽餿主意?
為了不跳陸良玉這個火坑,就隨便拉個人當男朋友?
再說男朋友這物種哪有那麽好找啊?要那麽容易,她也不至於被嘲成母單花。
蘇闌一看沈筵微微上揚的唇角,心道他大概是在同自己說笑吧。
她也不知從哪兒來的膽子:“我看沈先生就不錯,不如你當我男朋友?”
沈筵眸中的笑意更深,“蘇小姐在和我開玩笑?”
蘇闌反問:“確定不是你先開的玩笑?”
沈筵被她問的愣住。
半晌,臉上的笑如繅絲剝繭般抽開,不明意味地側過頭看著她,“小姑娘牙尖嘴利啊。”
蘇闌一陣失語。
李師傅直接將車停在了一處四合院前。
仿佛是一家日料餐廳,招牌並不顯眼,門口連一輛車都沒有,卻掛上了客滿。
又是有錢人的把戲。
蘇闌隻掃了一眼便回過頭。
原本李師傅是想把沈筵放下,再送蘇闌回學校的,畢竟沈先生的事情不能耽誤。
可臨了沈筵意念一動,“方便請你吃晚飯嗎?”
和陸良玉的橫衝直撞不同。
沈筵說的是,方便請你嗎?
正值盛年的男人,總是習慣性地給足小姑娘極高的禮遇,哪怕身份不對等。
蘇闌極輕點了下頭,“方便的。”
仿佛多用重一分力氣,這場由沈筵主演她來做配的戲碼,就要被世人給拆穿了。
沈筵領著他進了庭院中。
幾個穿和服的侍應女恭敬站著,用一口流利的日語和他打招呼,“沈先生,歡迎您。”
她們撥開主廳兩道櫻花粉和風推門,撇去幽暗燈光,寬敞開闊的開放式廚台一下跳出來。
料理人停下手中動作,朝沈筵深深鞠了一躬。
店主也了走過來,滿臉堆笑地用日語和沈筵寒暄,隨後又看向蘇闌。
在他探尋的目光裏,蘇闌也用日語說道:“初次見麵,備感榮幸。”
日本人就喜歡這樣做作虛偽且毫無意義的假模假式。
店主褒獎了句說:“你日語說的很好。”
隨後也不多做打擾,說了句祝你們用餐愉快,就緩緩關上門走了。
沈筵再看向她的目光中帶了一絲讚賞,“沒想到你會說日語。”
蘇闌手裏捧了一杯熱茶,燈影幢幢,晃得她卷翹的睫毛輕顫,“我曾在東京大學交流過,算是勉強會說一點兒吧。”
他點頭,“東京很好。”
隨後他就端著手機回複起了信息。
大概是有重要的工作吧。
蘇闌在心裏想。
她轉而和料理人聊起來,他正手腳麻利地準備金槍魚刺身,邊用日語輕聲回答著她。
原來這家店主是沈筵在東京讀研時的好友,後來到北京開了這家懷石料理店,每個月裏總會空出一天專門接待沈筵。
很快沈筵放下了手機,“不好意思,有些工作上的事要處理。”
蘇闌回他以淺笑,“沒關係。”
料理人給他們上了頭盤。
一道鬆葉蟹配岡山縣產的白葡萄和魚子醬,岡山葡萄的酸甜很好地激發了蟹肉的鮮甜。
沈筵做了個請的手勢,“嚐嚐看合不合口味?”
蘇闌用勺子淺舀了一小口,“不錯。”
隨著主菜石鍋燒海膽被端上來,店主也呈上了壺清酒,他先給沈筵斟了半杯,又問一旁的蘇闌需不需要喝點酒。
蘇闌看著料理人把海膽澆淋入滾燙的石鍋中,發出滋滋的聲響,一向沒什麽胃口的她也上來了那麽幾分食欲,“一點點就好。”
店主還在興致勃勃地介紹這瓶清酒。
在日本山形縣的高木酒造,被稱作十四代大極上諸白龍泉,屬於純米大吟釀造,采用七垂二十貫的返璞手藝,一年隻得一造,每年隻產出二十支,且目前市場上山田錦的米已經停產,使得這瓶酒變得更矜貴。
蘇闌舉杯嚐了一小口,果然口感圓潤又豐滿。
沈筵垂了垂眼皮,店主便識趣地退了下去,幾杯清酒喝下去,他眼中像起了一層薄霧。
再看向蘇闌時,不免眸光輕晃,“慢點喝,這酒後勁大,怕你受不住。”
酒一喝開,蘇闌漸漸暴露出本性來,再兜不住了麵上的文靜,話也多了。
她托著下巴歪頭看他,姣好的臉龐在昏黃的燈光下愈發朦朧,有種臨水照花的嬌媚。
蘇闌輕抿紅唇,“沈先生每次吃飯,都要先清場子麽?”
“隻是偶爾,我其實不太喜歡和人聚會,吵吵嚷嚷。”沈筵半卷起袖口,金屬質地的扣子散出冷粼粼的光澤,他仰頭喝了杯酒,“一個人清清靜靜地吃頓飯,對我來說已稱得上放鬆了。”
不知道為什麽。
蘇闌從他這句平靜而單調的敘述裏,聽出了一片濃得化不開的傷感。
這種傷感來自於高處不勝寒的孤獨和悲涼。
蘇闌朝他舉了舉杯,“很遺憾我不能和你共情,但依然可以為孤獨致敬。”
沈筵笑著飲下了又一杯清酒,心道:今夜有美相伴,他還不算孤獨。
他真正孤獨的時刻,是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回到空曠偌大的家中,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是中學時拿了全市演講比賽第一名,興衝衝地跑回家告訴爸爸,卻被老爺子一把將獎杯揮在地上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有什麽用?你二哥在這年紀已經參軍了,果然是戲子生出來的種,就會千方百計在人前耍花腔。”
是大院裏那些同伴躲在暗處笑話他是野種時,他拿石頭砸傷了那群人,被老爺子逼著上門道歉,罰他在祠堂跪了一夜,對著根本不屬於他親媽的牌位不停地喊媽媽。那是老爺子最為珍視愛重的原配,是一生的虧欠,而沈筵的生母,不過是個令他酒後亂智的野女人。
酒酣耳熱。
想起陳年舊事沒由來地一陣煩躁。
沈筵隻覺越發難以自控,心裏失了偏頗,連笑容也曖昧不明起來。
他上身傾過來,緩緩將額頭抵上蘇闌的,微熱的氣息拂麵而來,夾雜著純大吟釀的清香,嗓音沉了又沉,“你怎麽就知道,你和我不能共情呢?嗯?”
他並未禁錮住蘇闌分毫,可她此刻卻動彈不得。
蘇闌睜大了眼睛去瞧他,但見他眉目舒展、眼角含笑,與往日的淡漠模樣全然不同,真正年少風流到了極處。
她有一瞬間的恍惚,像是眼見春花初綻,竟無一語再可直敘。
廳中霎時就安靜了下來,連方才簾外不時的鶯語呢喃,蘇闌此刻都已聽不見了。
隻有腔子裏一顆心應聲而動,怦然跳個不住,撲通撲通的聲音大得嚇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