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預產期還剩下半個多月的時候, 蘇闌提早休上了產假,說是休假,但比她上班要累多了,每天要做的功課不比廟裏的和尚少。

從睜眼開始, 等著她的就是瑜伽老師, 領她做一些拉伸盆骨和髖部的簡單肢體動作, 再來就是聽助產士講課,老爺子把人送來時說她接生過很多疑難胎位。

蘇闌有時候路過二樓的嬰兒房,看著經沈筵層層篩選才留下來的兩個保育員,在裏頭歸置搖籃、澡盆、奶瓶和四季嬰兒的衣服,她腦子裏就四個字——勞民傷財。

而沈筵神經緊繃得高度也每小時以階乘函數級增長。

具體就表現在長篇大論, 聽起來很有理, 但更像腦癱的廢話文學。

晚上睡覺前, 他總會交代蘇闌有任何不舒服, 立馬推醒他。

蘇闌在心裏想:我他媽不叫醒你,自個兒悄悄地去醫院生, 完了裹成新年禮物送你, 再給你個驚喜嗎?

蘇闌肚子大了洗起澡來不方便,她又適應不了光著讓別人給她洗,所以在浴室裏會稍微待久一點。

沒到這時候, 沈筵就要敲門問她, “你是在裏麵洗澡嗎?都這麽久了。”

她隔著門回, “我在孵蛋呢。”

還有每次見著她端起杯子做仰頭的動作。

沈筵就神經兮兮, 連看著文件都會撂下趕忙問,“你喝的是熱水吧?”

蘇闌:“不是, 砒.霜。”

鄺怡回北京的前一天給她打電話, 約她一起回學校走走, 蘇闌暗道這讓她怎麽開口請示啊?可也不能丟這種人吧。

總不能老著一張臉對人家說,不好意思姐們兒,我的腿隻是長在我身上而已,但不受我支配。

詳情請谘詢我先生沈筵,都不用V他五十,就能免費見識到,這個世界的物種多樣性。

當天晚上在黃金屋吃飯,蘇闌就在琢磨著該怎麽尋釁滋事一番,好讓沈筵應了讓她出門。

她一不留神,在反光的鏡麵裏照見自己的姿態,嘖,十分的莫測。

鄭臣瞧她這樣也起疑,“怎麽?全部身家押股市裏了?”

畢竟那陣子股價跌出了一股子絕滅無人,立誓要割盡天下一切能割的韭菜的味道。

她抿唇搖了搖頭,然後轉身時就差點絆上園子裏一塊綠苔石,鄭臣欲待扶住她,沈筵已經先一步從旁將她拉到了身邊攙著。

喬太北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目睹這一幕,唇角勾起一個棄之如履的笑容。

他到現在也想不明白,沈三哥怎麽會瞧上這麽個平頭出身的女人?漂亮的又不是少見了。

還有他那個什麽都不在乎,偏偏隻對蘇闌上心的姐夫。

兩個人還爭著扶,真把她給捧的尺尺起丈丈高,不知自己是誰了。

沈筵出言責怪道,“我讓你不要亂走。”

“嗯嗯嗯,是是是,我錯了,”蘇闌除了主動道歉,然後領罰,好像也沒別的辦法,“就罰我不許回家,今晚我去二南那裏住一夜,不用誇我懂事了。”

沈筵:“......”

他是這個意思?

這決定讓喬南一十分作難,“可是我今天不回家,我有個......”

她鬼鬼祟祟看了眼鄭臣,放輕了聲音說,“有倆小朋友要跟我一起......”

蘇闌的心思太純,不明白也來不了她那一套,喬南一不好說穿。

搞得蘇闌愣是聽不明白這個一起是怎麽個一起法兒。

她示意喬南一繼續講,“和倆小朋友一起什麽?”

“睡。”

“多大的小朋友?我可以幫......”

“一個二十,一個二十一,都一米九。”

“......”

蘇闌悄悄把她拉到一邊,“你把送我到長安街就行。”

她拍了胸脯,“就這麽定了。”

楊崢在邊上聽個全須全尾,他靠著鄭臣站過去,“我說喬南一真的別太出格。”

“管得了她呐?這江山都是人太爺爺打下來的,”鄭臣神色微微一黯,唇邊揚起淡漠笑意,“除非老沈娶了她敢一天打三頓,我就歇了吧。”

“所以說喬南一精啊,她見了沈筵繞開走,”宋臨分析得很精準到位,“依我看你和之舟啊,合該就地結義才是。”

楊崢道出前因來,“昨天喝酒到北京時間八點,請你牢牢記住這個時間,小公主的視頻八點過一分就打來了,李主任就那麽拿著手機,一桌人照了個遍給她審查。”

鄭臣聽完就輕嗤著搖了搖頭,“那我還不至於混到這份兒上。”

他完全能想象的出來,昨晚那一酒桌子的王八崽子散了局,都怎麽取笑李之舟的。

麵上一定都是輕藐蔑然誰都瞧不上的神情,說富貴窮通皆有定,是誰在強求誰知道,然後相互對視交換上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

可心裏真正想的不外都是,娘的沈公主是眼睛瞎了才不挑中我!李之舟哪輩子積了大德了?

但誰也不會說出來。

鄭臣恍惚想起蘇闌說過的一句話。

那會兒他們兩個還在紐約,鄭臣去接她下班的時候碰見一正在美國東海岸混碩士文憑的哥們兒,晚飯聊了大半車的貼心話。

貼心到蘇闌聽著,都覺得那些話比從各自肺腑裏掏出來的還懇切幾分,她全程沒有說話。

到後來回了家她就問,“這是你哪年的好兄弟?”

“狗屁好兄弟,沒瞧出來我連他名字都不記得了嗎?”鄭臣皺著眉把她齁兒重的公文包接過來,“如果不是他一上來就自報家門的話,我就怯勺了。”

她當時就說:“你們這群公子哥,偶爾能說句真話嗎?哪怕隻是一次呢?”

鄭臣說:“真心這東西可假的很呐。”

“那什麽才是真實的?”

“利益。”

“在這個地方,還能聽見半生不熟的人圍著你,說些半真半假的掏心窩子話,就說明你這人身上還有利可圖,”鄭臣笑了笑,“一旦你們家開始敗落,每一個人都會毫不猶疑地離你而去,保不齊還要啐上一口。”

蘇闌又問,“那你為什麽總和我說真話?”

鄭臣看了她好久,“是因為你太真了。”

這個總是清清楚楚地把喜歡和厭惡寫在臉上的小姑娘,真到他都不敢把那一句我愛你在光天化日之下說出來。

他怕蘇闌一聽完,就會直截了當又義正言辭地警告他,那以後別見麵了。

蘇闌婚禮當天李之舟問他,“心裏還是不那麽痛快的吧?”

鄭臣闔上了眼,“這輩子沒能過上的好日子,我隻當紐約那半年就是了。”

*

蘇闌在長安街的平層裏洗完澡,和鄺怡確定好明天把臂遊園的時間,自在舒服地躺在書房的軟塌上,閑翻著一本《明史稿》。

讀到景泰八年,她是照例跳過去不讀的,對於朱祁鎮這個糊塗鬼宰了史冊傳名功蓋千秋的於少保這件事,她從識字起就接受無能。

她歪靠在一隻鵝羽枕上,沒看幾頁,眼皮已沉重得抬不起來。

書不受力地從她手中掉落,嗒地一聲砸在了木地板上。

蘇闌被這動靜驚醒,卷開眼一瞧,書已經被沈筵撿了起來,他站在榻邊,敲著書淡笑地看她。

她有些心虛的,“老看我幹嘛呀?”

“心眼子不少啊闌闌。”沈筵坐到她身邊說。

蘇闌拉過他那雙修長白皙的手,盤桓在手裏慢慢兒地數著指頭,“這不是老同學來了嗎?我怕你不會讓我出門。”

沈筵摸了下她的肚子,“你看看你自己現在,能隨便和人出去嗎?”

隻要她一不在家,沈筵的心就立馬吊到了嗓子眼兒,生怕出一點事情。

“我保證倆小時內回來,”蘇闌坐起來,不停用頭在他胸口胡亂蹭著,撒嬌撒癡道:“你就依了我吧好不好?”

沈筵無奈地把她摁住,“一個小時,讓黃嫂扶著你,她人踏實。”

蘇闌立馬撅起了小嘴兒。

沈筵將她的蓬散的發絲掠到耳後,“不要怪我管著你,也要想想現在是什麽時候,聽點兒話好不好?”

“那也......行吧。”

她伸手纏上沈筵的脖子,軟聲道:“那你抱我回去睡覺吧?”

沈筵攬緊她往身上貼了貼,忽然說,“這小子再不出來,他爹手都要廢了。”

蘇闌迷惑道,“我倒不曉得,你見今身體都這麽差了,抱這麽一會兒就手疼啊?”

“三個月沒碰你了,”沈筵湊到她耳邊輕聲說,“能不廢手嗎你說。”

“......”

沈筵輕輕把她放在**,“我去洗個澡,很快就來拍你睡覺,你先躺會兒。”

浴室裏水聲響起來時,沈筵放在她手邊的響起來,是沈筠發來的短信息。

他們兄弟倆從來不用微信說正事兒,搞不好泄漏一句半句的,那就要命了,都是加密處理過的短信,蘇闌輸了查看信息的口令點進去看。

是個頂不好的消息。

沈筠才在老爺子那裏吃了茶,說是前陣子上頭幾位在任的去醫院探視鄭妤那位臥病靜養的外公,足坐了半小時才從鄭家出來。

他在信息裏也沒說太多,隻讓沈筵往後多加注意。

這是一小時前的內容。

而沈筠最新發來一條信息是:凡事相信組織安排,切記,不要在會上有情緒。

蘇闌關上手機,心事重重地放回原處,這個安排會是什麽呢?

她早該猜到,退婚的事不像沈筵說的那麽輕巧,鄭妤外公人雖然退了,但影響力還在,鄭勳北或還可遮過去,可老人家能不為外孫女出這口氣嗎?

要知道,能扶持起一整個鄭家的鄭夫人,可不是什麽見麵隨喜的善類。

原來沈筵最近的日子也不好過,可他回了家,永遠一副風輕雲淨的淡泊樣兒。

頂著這麽大的壓力擋在了她前麵,還要處處為她擔心,偏生自己還這樣不聽話給他添氣。

他明明可以不用煩難這些糟亂事兒的。

她聽著裏頭的水聲停了。

趕緊躺了下來,身體裹著被子裏,隻露個小腦袋。

沈筵用浴巾擦著頭發走出來,“哎唷小蘇同誌,今天把自己藏這麽嚴嚴實實?不踢被子玩兒了?”

蘇闌隻眨著眼睛不停看他,也不說話,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的身影。

沈筵把浴巾扔在床前凳上回過頭時,見她還長情地盯著自己,以為她又是想出幺蛾子,“再跟你說一次啊,出門玩兒一個小時已經是我能忍耐的極限,再撒嬌也不好使。”

蘇闌乖巧地回他,“知道。”

“知道就閉上眼睛睡覺。”

沈筵關了燈後躺下,裹挾進一陣清新的水汽來,熟慣地抱住了蘇闌。

蘇闌帶著粘稠滯重的依賴感,擠擠挨挨地貼著他,心裏一鍋粥似的說不出話來。

沈筵一下下拍著她,“後天就是預產期了,不要怕啊闌闌,我會進去陪著你的。”

她立馬拒絕,“不要你進去!”

上個月蘇闌還為這事兒生過氣,沈家規矩多,老爺子說血房不詳不許沈筵進。

“為什麽又不要了?”

蘇闌把頭埋在他的頸間,嗅著他身上獨有的木質沉水香,“既然興這個你就別去了,不是說怕對你有妨礙嗎?”

沈筵笑了聲,“人沒老,見識倒像老爺子,別理他。”

可蘇闌還是堅持,“沒關係,我媽明天晚上就到了,她會照應我的。”

他點頭,“好,這些事隨你安排吧,等下又說不尊重你。”

蘇闌突然悶聲道,“那我以後不說了。”

“這怎麽能不說呢?”沈筵還有心情開玩笑,“男人不管不成器。”

“老公?”

“嗯?”

蘇闌往上挪了點兒,密密吻著他的唇角,“我愛你。”

“正是意力薄弱的時候,你還總來考驗老同誌。”

他倒吸了口涼氣,沒太敢輕舉妄動。

她很大度地做貢獻,“我的手沒廢,可以給你用。”

沈筵灼熱的氣息很快覆蓋住她,“那你再來吻我,噯,手往下一點兒。”

隔天上午,蘇闌接到司機趙師傅的電話,說他已經到了樓下接,等她十分鍾後走出電梯上車,才發現給她開車的不是老趙。

蘇闌後背驚出一身汗,“你是誰?!怎麽會在我的車上?”

前頭的男人戴著口罩帽子,她看不清他的臉,他不懷好意地笑,“有人讓我送您去個地方。”

蘇闌著急地從包裏拿出手機來,可電話、微信都打不出去,看來這車裏是放了信號屏蔽器。

她深呼了好幾口氣,迫使自己鎮定下來。

蘇闌強自沉著地出聲,“不管誰花了多少錢讓你來的,你現在放我下車,我照三倍付給你,管保事後不追究你任何責任。”

誰知那人不吃她這套,“知道沈夫人有權有勢,說話就拿錢壓派人,但我奉命行事沒辦法。”

“你既然知道我先生是誰,那你更該明白,驚動了沈筵就不好辦了,他沒我好說話。”

利誘沒有用,蘇闌改變了策略,開始了威逼。

開車的凶神惡煞地說,“我家主子就想警告您一聲兒,做人別太滿了,這不是您能稱王弄霸的地盤。”

蘇闌看著車筆直地開進了大院裏,她撲到窗前想向門口站崗的警衛求救,但車開得實在太快,警衛連她驚惶的表情都來不及看清楚。

她不知道這人究竟要將她帶去哪裏,蘇闌眼睜睜看著車開過了自己家門口,往後頭荒廢多年的一處倉庫去了。

這裏是建國初期的機要室,後來沒人辦公,一直也沒有征用它的打算,就這麽空下來。

那人將蘇闌推了進去,搶下她的手機和包丟在了車上,又重重地鎖上了大門,“沈夫人就在裏頭,安心過個好夜吧。”

這地方一股發黴的味道,仔細聽還有老鼠吱叫的聲音,蘇闌用力拍了好幾下門,可這地方平日裏根本沒人來,又是兩扇極重的紅木門,她叫得再撕心怕也傳不出去。

喬太北聽著裏頭動靜山響,到了外麵也隻剩微弱遊絲,笑道,“像這種人不知斤兩的人,就得給她點兒苦頭嚐嚐。”

那人不解地問,“喬公子,為什麽非得藏大院兒來?”

他迎著日頭眯了眯眼睛。

因為李新民分管交通多年,沈三哥一定會去調全城的監控看他的心尖子被弄到了什麽地方,而大院兒裏是一整個盲區。

誰吃了豹子膽敢在這裏弄倆攝像頭?

喬太北抽著煙踹了那輛軍牌奧迪一腳,“你現在再把這輛車開走,去街上多轉上兩圈,然後停到P大裏頭,找個沒探頭的地兒放那裏。”

蘇闌失聯後大概過了半個小時,沈筵就接連接到了趙師傅和黃嫂打來的電話,兩個人的話都發散出危險訊號。

趙師傅說他才剛出門就被人綁了,搶走了車鑰匙和手機,關了他好長一陣子才放了他出來。

黃嫂那頭則是等了半天,也不見沈太太的車出現。

沈筵坐在會議室,攥著聽筒的手掙得骨節發白,麵上仍舊看不出什麽情緒來,說了一句知道了。

身邊的周主席問他怎麽了,他擺了擺手說沒事,下午的會議改由你來主持。

他疾走幾步出了會議室,如喬太北所料的,找到李新民命其調監控。

最後查到車開回了大院又開了出去,但後頭的車簾始終緊閉著,絲毫看不出是不是坐了人,他親自去P大找到了蘇闌所乘的車。

她的手提包也還在,什麽都沒有丟,看來是衝著人去的。

沈筵在前排座椅下麵摸出個信號屏蔽儀來,左右仔細看了看,看著像是部隊裏特製的,他大力握在手裏,聲音倒比此刻初冬時分的未名湖還冷三分,“去查最近誰領過,也別驚動人,悄悄地來回了我。”

史主任應了一聲以後就開車去了。

能有途徑拿到這種東西的人,想來不會是等閑之輩,他這身份必定是有些說頭的。

隻是他還想不明白,這究竟是在誰在背後搞名堂,目的是借蘇闌要警告他沈三,還是單為難他夫人?

鄭妤的外公已經在上頭參了他一本,最遲過完今年春節,人事任命就會下來,不出意外他是要調離京城放外任的。

沈老爺子明麵上大道至公得很,卻暗中發力多方斡旋和她外公掰手腕子較勁兒,算是成了也頂多是挑個好地方。

等小史走遠了以後。

沈筵再也穩不住心神,他在人前苦苦支撐良久才沒露出馬腳來,到這會兒身形猛一晃,忙伸手扶住了車身才不至一跤跌在泥裏。

他摸出根煙來顫巍巍點了,用力吸了兩口,一時抽得急了,迎著風口低低地嗆咳起來。

三兩支煙抽完,沈筵心緒也稍稍平複了些,他深吐了口氣,然後坐上停在不遠處的車,涼聲吩咐道:“回院裏去。”

*

喬南一在春宵幾度盡了大興之後,懶綿綿地回了家裏蹭飯,下車時正碰上之舟的爸爸李新民。

她規規矩矩問好,“李叔叔忙公務呐?”

“是南一啊,”李新民滿臉愁容地說,“也能算是公事吧,小沈夫人不見了。”

喬南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麽叫作不見了?難道她又起歪主意要去國外,老沈命你攔人呢?”

李新民忙解釋道,“不不不,就是在北京城裏頭消失的,不知是誰活膩了,敢爬到沈家頭上捋虎須子。”

說著他電話就響了,“叔叔還有事,沈老爺子等著我回話,這可不得了。”

連沈老爺子都過問了那確實了不得。

到底是蘇闌命好些,一舉懷上了他家孫字輩兒裏坐頭把交椅的男丁,裏裏外外都看重她。

喬南一點頭,“那您快去忙,我也打聽著。”

她回家的時候傭人來給她換鞋,喬夫人正坐在沙發上瀏覽新聞,問她說,“到家了不進來,你和誰說話呢?”

“李之舟他老子,說蘇闌不見了,”喬南一莫名有些惴惴,“媽,我總覺得這事兒,像和北北有關係。”

昨天她弟弟就有意無意地打聽蘇闌的行程。

喬南一喝了點兒酒,不想被他纏著,就挑挑揀揀的,把知道的跟他說了。

喬伯虞早起就血壓高,請了假在家中休養,剛下樓聽見女兒議論,一下子又頭暈起來。

他高聲喊起來,“你再把話說一遍,沈三兒那個把她恨不能含嘴裏的小夫人丟了?還和你弟弟有關!”

喬南一縮在她媽身後點頭,“好像......是的,我也不確定。”

她想笑又不好笑,恨不得含在嘴裏這個形容,就莫名地很到位。

老喬不愧是搞宣傳工作出身的,遣起詞句來就是要強過尋常人。

喬伯虞一疊聲地吩咐道:“來人,快來人,把那個黑心不知理的下流種子給我綁了來!”

他夫人見狀不好,忙起身去勸解,“事情都還沒有問清楚,你怎麽就知道,一定是我兒子的過失?”

“還問什麽清楚!前天我就撞見他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幹什麽!素日裏就是你釀壞了他,都到了這個田地還要替他拿話來分解,你是非要縱的他奪宮逼位才不慣不成!”喬伯虞揮開他夫人,益發地上來了氣性,“要真是這樣也不用勸,直接拿繩子來,你先勒死了他再上吊!免得哪一日你們兩個,要帶累得我罷職抄府。我兢兢業業守著這份家私,你兒子可倒好,毛還沒長齊,就敢打這麽沈家人的臉了!”

喬南一看了眼家裏的傭人,出言提醒道,“爸,您好歹也是個命官,說話注意點措辭嘛。”

喬伯虞指著她罵道:“給我閉嘴!你做的那些事別以為我不知道,先收拾了你弟弟我再和你算賬。”

得嘞,今天全家都在喬老總的攻擊範圍之內。

沒一會兒喬太北就被押回了家,喬伯虞二話沒說賞了他一耳光。

他捂著嘴,也不沒那麽大膽子敢把緣由問個明白,隻笑了笑:“爸爸近來氣大得很,姐姐都挨上訓了,就更不要提我們了,隻剩被打的份兒。”

喬伯虞也不和他多廢話,“我問你,那沈家老三的媳婦兒,你給她弄到哪兒去了!”

“爸爸怎麽就知道是我做的!”喬太北嘴硬道,“沒準是被人把她藏起來了。”

哎喲這個傻到家的二世祖。

喬南一在心裏頭默哀,才開口就著了他爹的道。

喬伯虞叉著腰,黑著一張老臉看向他夫人,他怒極反笑道,“快看看你的好兒子呐,他一腳踏進門就知道人家被藏起來了,如果不是他這王八崽子做的能那麽清楚?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是你幹的嗎兒子?真的是你藏的人?”喬夫人也嚇得變了神色,不住搖著喬太北哭著問,“這又遠近無冤的,你惹沈家幹什麽?”

喬伯虞伸手指著他兒子,“你知道那小蘇如今在沈家是什麽位份嗎?她平時春風笑臉,不肯輕易動怒發威的,那是人家的涵養。她要真是生了氣在沈老爺子麵前撒嬌打個滾,連瑾之都要往後捎,你有幾條命去招她?曉得雲居寺裏頭這幾個月燈火通明是幹什麽嗎?”

“是老爺子命住持給還沒出生的孫子祈福。”

喬南一在一邊哆哆嗦嗦地出聲應了她爸一句。

但還是得來喬伯虞一個白眼。

喬太北忿忿地說,“她害得齊粵和我結婚都沒戲了,我還不能出口氣!”

喬夫人本也不喜歡這個未來兒媳婦,“那誰讓你那好齊粵罵人家二姨娘的!”

“你這名字還是你太爺爺給留下的,他當年在太行山北麓奮勇殺敵、組織全麵工作的時候,要承想會養出你這樣的不孝子孫,”喬伯虞的怒火總算在提起爺輩時稍稍平息了一些,“換了我是他,倒情願不立這大功也罷了,免得這一世英烈到了最後,要毀於一旦。”

他話音才落。

門口就響起傭人焦急的聲音,她看見來勢洶洶的沈筵鞋也不換直接走了進來,“不好意思沈先生......”

沈筵沉著怒氣的聲音傳了進來,“滾開!”

喬伯虞一聽就知道不好。

果然他的身影才進到客廳,人都沒看清,就一腳將喬太北踹翻在地,“真是長本事了你,動起我的人來了!”

沈筵才到家,史主任的電話就打進來了,說這批信號屏蔽儀是剛到的,隻有喬太北問走了一個。

喬伯虞攔了攔他,“老三,是我管教不嚴,你別和他計較。”

沈筵冷笑了兩聲道:“喬叔叔這話錯了,分明是你兒子要跟我計較才對!這世道真是亂呐,連你們喬家都帶頭沒規矩起來。”

喬夫人心肝肉似的摟住自己兒子不讓他再打,哭著問道,“你把人弄哪兒去了,快點說出來吧你就。”

他這一腳用了十二分的力氣,踢得極重,喬太北悶疼地捂著胸口顫道:“在、後頭機要室。”

沈筵心道不妙,那地方陰冷偏僻又濕氣重,氣急地指著他,“癟羔子你我聽好了,他們母子若有半點閃失,你知道自己的了局。”

那頭蘇闌在廢棄的倉庫裏,窗戶都已經被釘死了,倒是沒有風刮得進來,但這裏頭實在冷得受不住。

又一絲光都沒有,她隻是在黑暗裏憑感覺摸索到了一個軟和些的地方,半蹲半坐的靠著。

既然喊叫無用,不如留些力氣等著沈筵找過來,何況她一使勁兒就肚子不舒服。

總感覺有什麽東西在往下墜似的。

她也不知自己被關了有多久,隻是覺得時間僵住了,怎麽都轉不動,她冷得牙關都在打顫,靠渾身簌簌抖著來取一些暖。

到後頭怎麽都不濟事,她能感覺額頭上的冷汗膩滑滑地溜過頰邊,可也沒力氣抬手去擦。

打小腹傳來的痛感越來越強烈,前兩三次還當是偶然,後麵才絕望地意識到,這大概就是要分娩的先兆症狀。

可就這麽個地方,黑黑沉沉又陰冷濕寒,連一個能幫她的都沒有,難道要生在這兒?

蘇闌從來都沒有像這一刻這麽恐懼過。

她捂著肚子,早已經發不出什麽聲音來,細微病弱的,“寶寶別怕,爸爸一定會找到我們的,在這個世上,他是最愛媽媽的人,也一樣疼你,爸爸很快就能找過來的,你不要怕。”

蘇闌一直在心裏數著陣痛的次數,當第八次來臨時,她死死抓著著牆麵的手無聲滑落。

她在失去最後一點意識之前,似乎聽見了門被踹開的動靜。

蘇闌虛弱無力地彎了一下唇角。

她就知道,沈筵可能偶爾叫她氣悶惱人,但他一定,會兌現對她許的每一個承諾。

比如一輩子都護著她。

“闌闌!你在哪兒?闌闌?”

沈筵焦煎而用力的聲音響徹整個倉庫。

蘇闌滿頭是汗,早已疼得說不出話來,渾身上下僅存的力氣,隻能托住肚子。

她使出最後的兩分勁兒,吃痛又賣力地將從牆上摳下來的一攙著石子兒的土塊砸了出去,沈筵循著聲音找了過來。

“是沈夫人!”舉著照明燈的警衛叫起來,“部長您看!”

沈筵在瞧見縮成一團躲在牆角,披散著頭發冷汗直流的蘇闌時,驚疼地將她抱起來,也不管她在此時看來有多狼狽,隻不管不顧地拿臉貼著她額頭,嘴裏喃喃道:“我不好,我不好。”

“大約,二十、分鍾陣痛、一次,”蘇闌倚在他懷中勉力交代道,“已經第八回 ,快、快去醫院。”

沈筵急道:“好好好,去醫院。”

婦產醫院那頭一應的準備都是全的,接了沈筵的電話以後,產科的全部主力都等在了手術室裏。

劉院長指揮著護士們,把蘇闌從沈筵手中平放到推車上,又一路跑著跟進產科。

他不敢不進來盯著,這位年輕的沈部長把人換給他時,連眼圈都微泛著紅,反複說:“你掂量好了,我這一條命就交給你了,可千萬仔細。”

沈筵心神不寧地等在手術室外,一見有護士出來他就要問情況。

一會兒問人家,“我看別人生孩子,都哭天搶地的,闌闌怎麽沒動靜?”

護士隻好答:“沈夫人的體質不算太好,又脫力昏過去了,您想讓她叫也叫不出來,而且剛打了麻醉。”

過一陣子又問,“到底還要多久?”

護士說:“就快了,主刀的是我們產科主任,一般剖腹產,一個小時就可以結束的。”

沈筵靠在走廊上,緊張地不停用拳頭捶著牆的時候,猛地聽見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聲。

這當是他人生中度過的,最漫長無助的一個小時。

劉院長出來道賀,“沈部長,恭喜了。”

沈筵第一句問的就是,“我太太情況還好吧?”

“母子平安,正在做最後的清理,馬上就可以出來了。”

劉院長微微訝異,她見多了像他們這樣的門戶人家的夫人生孩子,哪怕是嫁了進去,也沒什麽真情在,丈夫小心陪護著來生產的就已經是鳳毛麟角了,更不要提像這樣,開口就先問太太。

沈筵長舒了口氣,原來世上最讓人心定的,是母子平安二字。

他點點頭,“辛苦你們。”

“應該的。”

蘇闌睡到了傍晚才醒。

她昏眩地卷開眼簾時,看見她此生唯一愛過的男人、她的丈夫沈筵站在嬰兒床邊,手裏捏著一小塊紗巾,動作笨拙、姿勢難看地在保育員的指導下給寶寶擦嘴角。

落日在凜凜風聲裏腳步緩慢地沉下去,偶然路過沈筵的背影,像她年幼時沒寫完就夾進書頁的半闕詩,那些沒來得及斟酌勾勒出的平仄圓缺,被辜負了的素箋空卷,最終在這一秒的愛意傾瀉裏得道升天。

沈筵打量著她醒轉了過來,坐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這回真叫又吃苦又受罪了。”

蘇闌輕聲問,“寶寶還好嗎?”

沈筵的眼尾都是笑模樣,“他好得很呢,這小子一上秤整七斤六兩,怪道把你折騰得夠夠兒的。”

就連他們婚禮那天,老成穩重的沈三兒眉宇間也是一股淡淡的歡喜,全不似今天這樣子。

沈老爺子從外頭進來,“咱老三笑得挺高興啊。”

蘇闌客氣道,“爸爸,連您都來了。”

沈老爺子笑著坐下,“再忙也得來看看我們家的大功臣啊,要不老三心裏怪我。”

“您別這麽講,”蘇闌並不覺得這有多大功勞,結婚生子本就是必須經曆的,“這叫什麽功?”

沈筠亦道:“這當然稱得上是功勞,要不是你,老三哪裏肯結這個婚。”

說著又問沈筵的主意,“喬伯虞嚇得捆了兒子,急急送到爸爸那裏請罪,依我說是不好饒了他。”

沈老爺子拉著孫子的小手問,“小蘇怎麽個意見?畢竟受難的是她。”

蘇闌早已想?婲好了,“我說既然一切都平安,不如就算了,要跟他爸爸一樣,喊打喊殺的,沒得折了孩子的福份。”

老爺子讚許地點頭,“小蘇宅心仁厚啊。”

沈筵卻不苟同她這觀點,心裏頭早就拿定了主意,“好了你還很虛弱,別說話了,躺著多歇會兒吧。”

蘇闌就這麽一直歇到了孩子滿百天,才被允準見些訪客,外頭的事她沒過問,可聽沈瑾之告訴她,沈筵最後到底不肯輕饒過了喬太北。

一頓板子抽得他斷了三根肋骨,喬公子至今都還在醫院做複健。

正月十五那天一家子在沈老爺子那裏吃團圓飯。

席間突然說到沈筵調動的事,他怕蘇闌鬧心,一直就不肯談,哪知被沈籬大喇喇提起來。

沈筵忙給她使眼色,示意他大姐閉上嘴。

“你蠍蠍螫螫的幹嘛呢?”蘇闌有些好笑地看他,“早八百年前就知道了。”

沈筠插了句實在話,“去廣東也好,這一趟三五年,再調京裏來,便可顯身揚名了,回來要升的。”

蘇闌沒有再說話,她並不在乎這個。

沈筵吃不準她的心思,也不好開口強行要蘇闌跟著去,他都在心裏打算好了,蘇闌要實在不願的話,大不了他北京廣州兩頭跑便是,左不過費幾張機票錢。

沈筵到廣州的第二個周五。

周末要應付上頭的檢查,他自個兒坐在辦公室裏懊惱著回不去北京,正煩得要點一根煙抽。

史主任來敲門說,“書記您看誰來了?”

蘇闌蛾眉顰兮地出現在門口,衝他歪頭一笑,“咦,讓我看看是誰又要點煙了?”

沈筵忙扔了出去,“當著夫人的麵,我還沒那麽大膽。”

史主任關上門識趣地退了出去。

沈筵就姿態溫雅地斜倚在辦公桌上,朝她伸出手,“闌闌,過來。”

“我來了就不走了,”蘇闌小步走上前摟住了他的脖子,“你不害怕吧三哥?”

“我怕什麽?”沈筵極愛溺地摟緊了她貼在自己身上,“你倒說說。”

“這半個月難保幹淨,誰知道你有沒有養人?還不快銷毀罪證去。”

她退開了些,一雙秋泓似的眸子望進他漆黑的眼底,笑著冤枉他。

沈筵受不住她這樣的目光,他錯開頭來,迷迷怔怔地吻著她的小臉,“幹不幹淨的,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公糧都給你存著呢。”

“這是辦公室!你注意影響。”

蘇闌摁住了他要作亂的手,卻被沈筵大力反剪到背後。

沈筵扯落她的罩衫,“是紀委也忍不了了。”

蘇闌到廣州工作的第二年,沈老爺子才舍得把一歲的琢之送了過來,他們一家三口這便團了圓。

她那天早早下班,回了她和沈筵住的第二院領導宿舍,才出車門,就看見沈筵抱著兒子出了自家院門,像是準備去迎她。

蘇闌快步走上去,叫了一句,“老公,我回來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