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景國公看著齊齊跪在麵前的三個人,麵上竟現出了笑意。

葉鵬程的恐懼到了骨子裏,“爹,您不能聽他們的……”雙膝一軟,摔倒在地,“我是您的長子,官宦之家斷無廢長子立次子的道理……”

景國公卻朗聲笑起來。

葉鵬程心驚之下,一時語凝。

一直默不作聲地葉浣、葉世浩反應過來,當即跪倒在地,膝行上前,各自抹著眼淚為父親求情。

“深更半夜,你們不在房裏歇息,意欲何為?”江宜室對著姐弟兩個冷笑連連,“哦,我明白了,你們是要陪著大爺去代晴房裏,聯手栽贓大少爺。小小年紀便摻合這等醃臢事,果然是血脈情深,果然是看戲不怕台高。”

景國公指向葉鵬程,“對上不孝,對下不仁,我有你這樣一個兒子,真是三生有幸。”笑意倏然變得蒼涼起來,“我半生戎馬生涯,無數次出生入死,才得以光耀葉家門楣。這世襲罔替的爵位,我不曾奢望,是皇上登基之後顧念舊情,予以賞賜。你要我說心裏話,我從不認為你有襲爵的資格,屬意於你,是為世濤。而今世濤有此提議,我自當斟酌,明日便與柳閣老商議。”

葉鵬程癱在地上動彈不得。他的前程,已然斷了出路。

葉浣、葉世浩失聲痛哭。

景國公緩緩起身,不過片刻間,便似蒼老許多,“我已年老,又自來就理不清家事,日後府中事宜,全由世濤做主。”

葉世濤恭聲道:“二叔接管家業之前,我定當盡心打理諸事。”

景國公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頭,“起來,都起來。不早了,我乏了,你們也各自回房歇息去吧。”語必,緩步轉入內室。

葉世濤雷厲風行地吩咐下去:命專人從速幫葉鵬程、彭氏打點箱籠,送兩人到城北的莊子上;葉浣、葉世浩姐弟二人禁足;囑管事盡快給代晴找個人家打發出去,離京城越遠越好。

“助紂為虐的下人、被收買的大夫——”葉世濤語聲漠然地吩咐護衛頭領,“一並處死。”

葉潯麵色平靜。

江宜室則費力地吞咽著。還是第一次,她意識到葉世濤性情中的決然、冷酷。可是隱隱的,又有些喜悅襲上心頭——景國公何嚐沒有這樣的一麵?葉世濤像足了祖父,還愁前程無望麽?

葉潯回房之前,握了握江宜室的手,“所謂長嫂如母,日後葉浣、葉世浩就要你費心管教了。”

江宜室麵露忐忑,“我?管教他們?能教好麽?”

“誰要你一定往好處管教了?都已十幾歲了,順其自然就是,你隻要把人看緊了就行。”葉潯笑著轉身離去。

江宜室思忖片刻,轉過彎來,懊惱地拍了拍額頭,暗罵自己真是榆木腦袋——她不因彭氏遷怒那對姐弟已是仁至義盡,憑什麽要盡心盡責?早就被養歪了的人,神仙都不能讓他們洗心革麵,她一個弱女子,就更辦不到了。若是繼母、長嫂真能代替生母的地位,自幼失怙的人又怎會被輕看。

待葉世濤處理完手邊的事,江宜室陪著他緩步回往房裏。

葉世濤歉疚地道:“事前沒與你商量,是我不對。”

江宜室苦笑道:“你不過是放棄了爵位,比之我們險些吃的暗虧,實在不值一提。”

“真沒想到……”真沒想到她會這般明白事理。

“我這樣沒用,你沒想過……”江宜室語聲頓住,末了還是鼓足勇氣問道,“沒想過休妻再娶麽?”

“胡說什麽呢?”葉世濤滿臉驚訝,隨後勾唇輕笑,攜了妻子的手,“當初你與嶽父嶽母不曾計較我自幼喪母,嫁過來又盡心幫我照顧阿潯、沛兒,這般恩情,我心裏都有數。便是來日你覺得我配不起你執意離開,我也不會再娶人占據你的位置——再多我就不敢承諾了。”

再多就不敢承諾了,意思是有可能還會納妾。他就是這樣,連哄騙都不肯,隻要說話,便將好壞全部擺到明麵上。

可是有什麽辦法呢?江宜室對上他的俊顏,雙眸含著淺淡笑意,那般溫柔,叫人甘願溺斃其中。

不論他怎樣,每日能看到他就知足了——她如此,那些甘願為妾追隨他的女子亦如此。

這世間真有浪子,他就是。不能盼著他回頭,不能說他辜負了誰,他自一開始就給身邊每個女子安排好了位置。

這是她的命,不認不行。

春夜微涼的風中,她綻放出脆弱的笑容。

葉潯回房之後,了無睡意,喜憂參半。

日後不需再看到葉鵬程的嘴臉,確是可喜可賀,但是祖父祖母必會黯然神傷。已經盡力延緩、減輕給兩位老人家帶來的打擊,可方才祖父那個樣子,實在是讓人無法心安。

無心看書,做不了繡活,柳之南又已酣睡,她索性去了小廚房,親自打理食材,準備明日起服侍祖父祖母的一日三餐。

彭氏被送出府之前,執意要見葉潯一麵。

葉潯正想有個消遣,便暫且聽下手邊的事,命人將彭氏帶到院中說話。她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彭氏趨近。

彭氏毫不猶豫地曲膝行禮:“我做了那麽多虧心事,你都不曾提議要大爺休妻,我感激不盡,卻無以為報。”

葉潯挑了挑眉,“嗯,繼續說。”

彭氏楚楚可憐地望著葉潯,“你與長興侯的婚事已定,婚期想來也不遠了。女子唯有出嫁生兒育女之後,才能體會為人父母的千般不易萬般掙紮,到那時,你或許依然不能原諒我與大爺,卻一定能體諒。說到底,我與大爺是有不對,可又有什麽法子呢?你和世濤自小就聽信不規矩的下人胡說八道,甚至鮮少給我們一個笑臉,我想對你們好,卻始終是有心無力。罷了,我們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葉潯不置可否,輕搖手中泥金團扇,側目欣賞大紅燈籠映照下的花圃。

彭氏深吸了一口氣,將眼中的淚水逼了回去,“日後當家做主的是世濤和宜室,他們夫妻又向來看重你的態度。你們恨我們,我們無話可說,可阿浣、世浩並無過錯,他們都是心性純良的孩子,便是曾有過失,也是我教導無方……你不是也說不想連累無辜麽?他們若說有錯,就是錯在投錯了胎。我隻求你們能好生管教他們兩個,來日他們便是不能幫上大忙,也不會添亂橫生是非的。”

葉潯似被觸動,睨了彭氏一眼。

彭氏抓住機會,語速略略加快,“終究都是葉家人,兄弟姐妹之間,相互幫襯著才是長遠之計。便是冤冤相報,誰又敢篤定自己從頭贏到尾?我也不瞞你,嫁入葉家十幾年了,以前我做夢也沒想過會有今日,眼下不也落入了絕境?我與大爺犯了大錯,死不足惜,可即便如此,國公爺還是要讓我們活著。人這一輩子,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遲早都會體會到個中滋味。所以我想,你們幾個,與其相互提防算計彼此,倒不如以和為貴,大家都能輕鬆一些。今日你若能大人大量,我定會當著你的麵叮囑阿浣、世浩,要他們日後處處敬重愛護你和你兄嫂。我到了莊子上,也會日日為你們誦經祈福。”

葉潯微眯了眸子,笑,“說完了?”

彭氏點頭。

葉潯緩慢地踱著步子,“不讓大爺休妻,是因關著你更穩妥,你不要會錯意。至於你一番長篇大論,是效法我曾好心勸告於你麽?你腦子轉得很快,話也很有道理,可惜的是,我心腸冷硬,要讓你失望了。”

“你又何苦如此?”彭氏神色一凜,態度變得強硬起來,“我已說過,你遲早嫁人生子,今日苦苦相逼,來日就不怕兒女遭報應麽?今日你可以任意踩踏於我,來日你興許就是如今的我。你若遷怒阿浣、世浩,對他們下毒手,國公爺和裴家也不能容你!你自視高貴,可我膝下兒女也是葉家嫡出!”

葉潯卻是話鋒一轉,“你來這一趟,也並非全無益處,提醒了我一件事:我記事之後,我娘身邊的仆婦全都不知所蹤,府裏的下人換了好幾茬。也就是說,你口中所謂不懂規矩對我亂說話的人都不見了。”她下了一個台階,神色無辜地問道,“她們到底與我說過什麽?你有沒有將她們全部殺掉?你猜猜看,我還能不能找到那些人?”她語聲壓得很低,“能否要她們指證你與大爺通奸在先、成親在後?”

“你……”彭氏後退兩步,麵露駭然,“你瘋了不成?!”

葉潯嫣然一笑,步下石階,走到彭氏麵前,“葉浣沒足月就出生了?多可惜,我豈不是又多了一條證據?”

“你簡直喪心病狂!居然想這樣害我!?”彭氏慌亂地搖著頭,“阿浣沒足月,是吳姨娘那賤婢害的我!”

“哦——我記下了,來日會求吳姨娘再幫我一次。你們屢次害我在先,我害你一次又何妨?更何況,你與大爺到底是怎麽回事,誰都說不準吧?”葉潯笑容狡黠,“不過你放心,我不急,慢慢查。等葉浣生事的時候再下手,但願她的手段比你高明。”

“你有這心思,何不將阿浣、世浩也送到莊子上去……”彭氏已瀕臨崩潰的邊緣,語聲抖得不成樣子,“你這樣對待我們,遲早會遭報應的!”

“好,我等著,看看究竟誰遭報應。”葉潯語聲和緩,又故作不解地詢問,“你怎麽這麽緊張?難不成料定葉浣不是個安分的?那你可就錯的更離譜了,實在不該來這一趟,弄巧成拙的意思你明白吧?”

“不是不是,阿浣一直對你尊敬有加……”

葉潯悠然轉身,對幾個粗使的婆子打個手勢,“把她看好了,別再去打擾別人,直接送出府去。”

幾名婆子高聲稱是。

葉潯轉回小廚房,苦苦思索方才所見:彭氏聽她提起當年事的反應,是過度驚詫,還是因為太心虛才反應激烈?

難不成她惡作劇的威脅恰好戳中了彭氏的軟肋?果真如此,那就不妨說到做到。隻憑她自己的話,肯定要耗時太久,現在卻不同,讓哥哥派人去辦就是了。以後葉浣、葉世浩洗心革麵也就罷了,橫生是非,就怪不得她心狠了。

葉潯由半夏幫著醃漬了排骨,用雞湯、火腿湯、蘑菇湯煨上魚翅,仔細吩咐了灶上的小丫鬟照看著,又做了紅豆粥和幾樣小菜,才驚覺天色已經很晚。她忙笑著讓半夏吃些東西回房去,自己親手端著托盤回房。

新柳站在廳堂門外,見葉潯回來,抿了嘴笑起來。

不等這丫頭說話,葉潯便猜出裴奕過來了,進門後輕聲問道:“何時來的?”

新柳笑道:“來了好一陣子了。侯爺說隻是跟您說幾句話,不急,不允奴婢驚動,在西次間看書呢。”

他不允她房裏的丫鬟驚動她——葉潯失笑,轉入西次間,卻見裴奕已經歪在美人榻上睡著了。

她沒轍地挑了挑眉,他倒是真不把自己當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