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六章 罷相
文彥博當然打死不會承認。《河圖》這種犯忌諱的玩意兒,哪怕隻是捕風捉影,也決計不能沾一點邊。
“文相公可敢向祖宗神靈發誓,";郭申錫卻不依不然道:“自己絕對沒有收到過《河圖》?”
古人敬祖敬神,一般人是絕對不敢發這種毒誓的,但對文彥博這樣的政冶家是個例外,隻聽他毫不猶豫道:“有何不可?”
“卿家莫要著急。";這是在朝堂之上,若讓自己的宰相指天發誓,成何體統?官家輕聲安慰文彥博道:“寡人也相信你是冤枉的。";說著看一看禦史中丞王素道:“你帶人徹查此事,還文相公一個清白。”
“是。";王素唱個喏,領命而下。
“眼下大水退去,災後重建的任務還很繁重。";趙禎又轉向文彥博道:“卿家不要受到影響,盡快還百姓一個完好如初的家園。”
“臣遵旨。";文彥博領命施禮退下。
這件事,便算在紀委立案了,朝堂上暫且擱下,胡言兌尖聲道:“有事早奏……”
“臣有本奏。";向來在朝堂上安靜如雕塑的樞密使大人,出班唱喏道。
“狄卿家有何要奏?";趙禎的表情鬆弛了不少。
“啟奏陛下,微臣出身卑賤、毫無寸功,蒙官家不棄、不次超擢、竟以樞相授臣。然臣本朽木之才,屍位素餐四載,久無建樹,上負君恩、下愧百姓,每每思之,汗如漿下。";說到這裏,他從袖中掏出一個奏本,“這是臣請求革職的辭呈,請官家聖準。”
狄青主動請辭,並不出人意料。百官都以為。這是官家給他最後的體麵罷了。於是沒有人吭聲,靜聽官家答複。
趙禎不動聲色的看著狄青,心裏卻湧起別樣的情愫,他也不叫人去接那個辭呈,上麵的內容趙禎昨日就看過。官家先轉對文彥博道:“前日你們中書省提議罷齤免樞相,現在狄卿家不用你們費心,自己請辭了。”
文彥博心中一凜,他遠沒有表現得那麽平靜,事實上。《河圖》的事情一出,他就感覺大事不妙……他不是怕被彈劾,因為他平日裏作風強硬、行事大膽,總免不了被人攻擊,但是在這種時候,以這種罪名的彈劾,讓他頗有些被‘以己之道還治己身’的憤怒。
當狄青緊接著遞上辭呈時,文彥博的疑心就更重了。好在狄青的辭呈中。雖有‘阻塞賢路’之類的憤懣之言。卻隻字未提中書省,顯然不敢得罪宰相。再聯係到狄青在政冶上的低能,他可以將其排除在懷疑對象之外了。那麽就隻剩下姓賈的了……
還未待文相公鬆口氣,官家卻一改往日和稀泥的作風,主動把狄青的辭職,和中書的罷齤免聯係起來,讓文彥博無比尷尬……因為在當初的奏疏中,彈劾狄青的根據。便是那些捕風捉影、神神鬼鬼的事情。現在自己也被人捕風捉影、扣了好大一頂帽子,如何還有對狄青說長道短?
一轉念,文彥博便出班回稟道:“微臣洗清罪名之前,不敢妄議大臣。";不好回答,索性就不回答。
“文卿家不好說,富愛卿,你說。";官家轉向富弼道。
盡管是以中書省的名義。提出的罷齤免,但誰都知道,那是文彥博的主張。現在可好倒成了富弼的責任,富相公不禁苦笑,他出班道:“回稟陛下,臣以為,現今有心懷叵測之輩,利用今年多災多難、人心惶惶,故意無中生有、構陷大臣,短短數日之內,宰相、樞相相繼中招,可見流言之猖獗,已經嚴重威脅到朝廷的正常運轉,乃至人心淪喪、相以造謠誹謗為務。臣懇請陛下明察、嚴懲造謠者,以儆效尤!”
富弼把給狄青造謠的文彥博,給文彥博造謠的賈昌朝各打五十大板,自然要惹得兩人不快。但富相公一生不說假話,盡管經曆大起大落之後,他學會了沉默,但當官家問起時,富相公還是有一說一。
但此時此景,無人能夠反駁,官家頷首道:“這才是正理。";說著對王素道:“誹謗狄樞相一案,一並查處,有造謠惑眾者,嚴懲不貸。";又對知製誥王珪道:“王卿家,替寡人擬一道誡諭群臣疏,從今往後,不許再以神怪之說,誹謗大臣,免失國體。”
王珪恭聲道:“臣遵旨……”
文彥博隻覺著腦中嗡嗡作響,後麵的朝會一句都沒聽進去,直到那胡公公叫‘退朝";他機械性的率百官恭送官家,然後木然走出朝堂。
文相公素來威嚴,群僚不敢近前,隻有王拱辰跟著他,回到政事堂去了。
到了首相簽押房,文彥博官帽都不摘,便頹然坐在圈背交椅上。
“不過區區一道捕風捉影的彈劾,";王拱辰不解道:“相公怎會如此沮喪?”
“老夫第一次當宰相,時間不長,兩年而已。";文彥博答非所問道:“至和二年,蒙官家不棄,再次被召回任首相。這次是和富彥國搭班子,也算是眾望所歸,我倆也相許,一起匡扶社稷、改革時弊。”
“二位相公拜相之日,舉國歡騰,";王拱辰輕聲道:“人們都說,國家得相矣。”
這並非虛言,文彥博加富弼,這對組合,是宋朝有數的黃金搭檔,更是難得的幹正事兒的一對宰相,兩人都是能做事、願做事的大才,當時他們一上台,國人確實寄予了無比的厚望。
“誰知道時乖運歹,一年多來疲累交加,非但沒有建樹,還對百姓犯下了重罪。";文彥博歎口氣道。回想這一年多來,由不得他不鬱悶……執政之後,先是麵對賈昌朝的挑戰,好容易把這老狐狸壓住,官家又突患重病,人事不省,局麵一片混亂。盡全力把內廷外廷的局麵都控製住,等到皇帝醒了,他們力推的六塔河工程又出事了……
緊接著連月大雨,全國範圍洪澇,京師更是成了座水城……文相公是左支右絀、疲於應付,上任一年多,卻好像過了好幾年似的。終於等到水災過去,眼看著要否極泰來了,又出了這樣的事,文相公的神經再粗大,此刻也挺不住了。
“誰知道,這才還不如上次,好歹上次還裁了軍,這次呢?弄得一地雞毛,就要卷鋪蓋滾蛋,";文彥博苦笑道:“叫老夫如何能甘心?”
“不至於那麽嚴重吧。";王拱辰難以理解道:“難道就憑郭申錫的一麵之詞,官家就要罷相麽?”
“郭申錫講什麽並不重要,關鍵是官家怎麽想。";文彥博歎口氣道:“狄青被中書省提議罷齤免,已是眾所周知,他不可能再留在西府了,一定會繼續上疏請辭。你說官家這時候,把我和狄青放在一起查辦,安的是什麽心?”
“什麽心?”
“連狄漢臣這個斑兒都知道羞恥,不戀棧權位,我這個當宰相的,豈能連他都不如?";文彥博自嘲的笑笑道:“這回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可叫賈相公給算計著了。”
“許是相公多心了。";王拱辰心下一陣黯然,卻又微微激動,首相一走,自己這個參知政事,是不是可以向前挪挪窩?當然,他也算是名臣,不可能把想法寫在臉上,輕聲安慰道:“官家的心病沒好利索呢,誰知道是不是無心之言?”
“有心無心,你走著瞧。";文彥博淡淡道:“過幾日,禦史台的調查結果送上去,看官家如何批複,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過了小半月,禦史台的調查結果出來了,經過反複推劾,最後的結論是郭申錫和張伯玉所告不實,張伯玉因為是禦史,有風聞奏事之權,故而免於彈劾。郭申錫則因為造謠,被降官外放。
如此輕描淡寫的處罰,顯然不符合官家重處造謠者的要求,然而趙禎什麽都沒說,任憑判決生效了……這其中的道理明白淺顯,官家已經不再維護他的首相了!
文彥博是個有尊嚴的人,豈能厚著臉皮繼續下去,於是他數度求退,帝終許之。沒怎麽慰留,但走得還算體麵——以河陽三城節度使同平章事、判河南府,封潞國公。不僅保留了原來的職級,而且得到了國公的榮銜,哪怕到地方上,也是工資最高的大宋官員。
另一方麵,狄青也極力求去,而且他比文彥博更徹底……要求不再擔任任何官職、軍職,專心為國家建設武學,轉職去當一名教書匠。
官家對狄青的態度,和對文彥博形成了鮮明的區別,不僅數度慰留,而且堅決不答應他解除他所有職務。最終,狄青以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判皇家武學院事,負責大宋皇家武學的籌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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