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老兵不死(3)
在層層疊疊的軍陣當中。敵人就好似翻滾不休的浪潮一般,猛烈拍打著聯軍的隊型。林三洪他們夾雜在黑甲戰兵當中,情況還稍微好一點。最外圍的戰兵折損嚴重,人員已不足戰鬥打響之處的七成,至於後麵的準戰兵——牧民,他們有多大的損失還來不及回頭看。
大家拚了命的往前衝,忽然就感覺速度猛然一提,就好像奮力衝撞之時忽然前麵的敵人消失了一樣……
老郭的皮甲已經被敵人的長槍挑開了一個肩袢,鬆鬆垮垮的耷拉著勉強沒有掉下來,也不知道是在什麽時候受的傷,肩膀頭子上的皮肉外翻著,正滲出血跡……
這種程度的皮外傷根本就不值一提,老郭感覺速度猛提了一下之後,不由自主的鬆了一口氣:終於貫穿了敵陣!
衝在最前的黑甲騎兵在戰場外圍迅速的劃出一個大大的弧度,完成了整個轉向動作,這個時候才驚訝的發現,很大一部分牧民居然沒有跟上來,正在拒馬槍盾大陣之前和敵人殺的天昏地暗……
就連林三洪這種外行人都看出來了:形勢要糟!
按照作戰計劃,大隊人馬就應該跟著戰兵的身後,一是提供密集的遠程支援,再就是方便隨時補充。但是現在。很大一部分牧民來不及衝破敵人的防禦缺口,被卡在那裏了!
這次戰鬥的宗旨就是速戰速決,貫穿敵陣之後順著原路殺回去,在敵人完成有效調動和精銳人馬趕回來之前就脫離戰鬥,否則吃虧的就是肯定是自己。
因為這次戰略本就是一個極大的賭博,賭的就是敵人會派出精銳去追趕部落聯盟的主力,然後冒險把真正的主力前提,在最不可能的時間和地點展開戰鬥。總體實力上聯盟軍隊並不占優,隻不過是因為襲擊的突然性才有了勝利的可能,無論是敵人完成部署還是其精銳趕回來,這兩個條件隻要有其中一個實現了,聯軍的局勢就岌岌可危。
不管取得的戰果是大還是小,都要盡快結束戰鬥,趁著敵人無法有效組織之前趕緊遠遁。可是牧民的戰鬥力和組織程度遠遠無法於真正的軍隊相提並論,一到了緊要關頭,這個硬傷就顯現了出來……
幾個部落首領看到自己的族人陷入苦戰當中,想也不想呐喊一聲就又衝了回去。
這顯然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因為敵人已經擺開了駕駛嚴陣以待,就算能衝過去,必然也會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
更讓林三洪錯愕的還在後頭,車車穆爾和三個小部落衝出去之後,戰鬥力最強,戰鬥經驗最為豐富的庫爾庫曼部並沒有跟著衝過去,而是拍馬衝出了隊伍,擦著敵人的邊緣以飛快的速度斜兜,意圖很明顯,是準備攻擊敵人的側翼,以圍魏救趙的方式間接增援被卡住的自己人!
從戰術上來講。經驗豐富飛庫爾庫曼人做的不錯,這樣幹至少不需要承受太大的損失也可以起到差不多的效果。但是用在這裏,幾乎就是一個致命的錯誤。
聯軍的實力本就不怎麽樣,所有的精銳都集中在前鋒上。就算是有一部分人犯了錯誤,隻要大家一起跟進,把這個錯誤的戰術貫徹下去,還無法完全收攏的敵人並不能真正把聯軍怎麽樣了。集中兵力用於一處這個根本沒有錯,但是庫爾庫曼人選擇了正確的戰術卻忽略了大局,把兵力本就不多的精銳部分又分出去一大塊,這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瓦圖部落明顯猶豫了一下,這個時候無論怎麽錯都不太合適了。
兩害相權取其輕,林三洪雖然不大懂什麽戰術,卻知道維護大局,大喊一聲躍馬而出,帶著自己人追趕著庫爾庫曼人的腳步斜著衝出——林三洪選擇的是襲擊敵人的側翼。
既然不知如何選擇,瓦圖和其他幾個部落索性也就不多想了,跟著林三洪斜喇喇的兜了出來。
這就是沒有統一指揮的最大硬傷了:若是打的順風順水,一切缺陷都可以掩蓋,一旦形勢有變,就有可能出現各自為戰的局麵。
因為敵人的逐漸增多和有效指揮,因為聯軍的銳氣逐漸消磨和精銳力量的不斷折損。就算是最英勇善戰的庫爾庫曼人選擇了正確的戰術,進展依舊緩慢。
身邊的戰友不斷被砍下馬來,慘叫聲已經讓人麻木,滿眼都飛揚的塵土,漫天都是往來的箭矢……
直到目前為止,林三洪沒有傷過一個敵人,也沒有被傷害到,但是身上已經灑滿了殷紅赤豔的鮮血,仿佛經曆過一場如何慘烈的近身肉搏一般。
這主要是因為武家營的山民極力的把林三洪“擠”到隊伍內層的緣故。
待到身後的瓦圖戰兵一衝上來,極大的增援了庫爾庫曼,隊伍以很快的速度衝了進去……
就如同瓦圖和庫爾庫曼的進展逐漸順利一樣,敵人的進展更加順利。
一隊隊挺著長槍的駱駝兵出現在不遠處,身後跟隨著數量更多的披甲步兵,成一個半月的形狀飛速靠近,這應該是目前敵人最具戰鬥力的精銳了吧。
“快走。”無數個喉嚨大吼著。
最先到達的庫爾庫曼猛然一衝,逼迫敵人的槍兵稍稍後退,趁著箭雨的掩護,拉起一部分牧民聯合到一起……
庫爾庫曼人以他們的英勇和無畏,為聯軍中的牧民殺出一條血路,而這些牧民則拚命拽動弓弦,為庫爾庫曼的戰兵提供掩護,緊緊跟隨。
撤出戰場的時候已經到了。
但是選擇硬衝敵陣的車車穆爾部落和大家還隔著一層薄薄的白甲步兵。
這些手持長槍和盾牌的步兵似乎是一道永遠也撞不開的堡壘,而且兩側更多的步兵正瘋狂圍堵過來,躲藏在槍盾大陣之後遠距離射殺聯軍。
看到庫爾庫曼的戰友已經殺出了一條血路,正帶著一部分牧民奪路而出,車車穆爾人眼珠子都紅了。
要是無法衝破這一層看似單薄的步兵陣,就隻能被留在這裏,那將是萬劫不複的境地。
大胖子瓦圖王似乎想要自己的族人跟隨在庫爾庫曼之後趕緊突圍,也不知道起了什麽樣的想法。卻沒有這樣做,而是調轉馬頭,選擇再次猛衝白甲步兵——接應車車穆爾的兄弟!
林三洪稍微猶豫了一下,同樣調轉馬頭,率領眾人與瓦圖人一起折了回去。
連人帶馬撞擊在如林般密集的槍陣上,悶響之聲已經聽的清清楚楚,可以想象車車穆爾真是紅了眼發了瘋,正不顧一切不計生死的猛烈拍打白甲兵的防禦……
趁著瓦圖戰兵撞開的一道罅隙,如閃電一般奔馳而來的郭煒烈猛然一提戰馬,連人帶馬“飛”進了狹小的缺口,看也不看揮手就是好刀,斬斷敵人的一隻手臂……
身後的郭四妹眼睜睜的看著父親衝了進去,全身的熱血呼的一下子都湧上了腦袋,做出同樣的動作,飛馬躍入敵陣。一刀疾削,格殺了一名突襲父親身後的敵兵。
聽到兒子已經變了腔調的呐喊,老郭就知道四妹已經跟上來了,愈發神勇無匹,接連斃敵。
從來就沒有父子齊上陣更讓人放心的了,自從聽到兒子在身後如野獸的吼叫不住響起之後,老郭這一輩子所積累的戰鬥技巧在一瞬間爆發出來,橫衝直撞奮力劈砍,有如神助一般連連得手……
長刀寫斜遞。擋開一柄長槍就不再做其他動作,而去繼續前衝,因為他知道兒子會料理身後的敵人。
幾十年來,老郭從來就沒有感覺這麽寬心過,就好像身後有千軍萬馬一般,雖是身在敵陣,也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安全和放心。
武家營的山民看到郭家父子殺的通身鮮紅,好似浴血一般,也是士氣爆棚,從後麵一“拱”就墊了上來……
當郭家父子洞穿了兩麵盾牌大小的缺口之後,林三洪等人下意識的死死守住這個缺口。齊聲大喊:“這裏來……”
車車穆爾驚見援兵,立刻就朝著這個小的可憐的缺口湧了過來,在一瞬間把缺口衝的更大……
“走,我們瓦圖人斷後。”
瓦圖王大喊著,揮舞著彎刀指揮部落裏的戰兵在損失慘重的車車穆爾人身後死死墊住。
遠處的駱駝兵已經兜了上來,身後是鋪天蓋地的白甲步兵。
“瓦圖人的榮耀從今天開始,長生天保佑,殺……”
胖的不像話的瓦圖王主動出擊,率領部落的瓦圖戰兵迎著敵人的駱駝兵就衝了上去。
這些駱駝兵嚴格的來說其實不算騎兵,更應該算是重甲步兵,隻不過是有了騎在駱駝上居高臨下的優勢而已,其戰鬥方式還是采用的步兵戰術。
沉重的斧矛不應該是騎兵的武器,但是用在這些駱駝兵手中卻發揮出極大的殺傷效果。
鋒銳的彎刀根本就無法靠近,就被斧矛砸開,沉重的武器加上巨大的慣性,尤其是居高臨下的攻擊,讓駱駝兵占據了更大優勢,頃刻之間就把十幾個瓦圖戰兵劈砍成為兩片兒。
鮮血呼的染紅了草原,無聲的浸潤著貧瘠而又荒涼的土地,也同時染紅了眾人的雙眼!
濃稠的鮮血還來不及滲如沙土,就又被穩穩熱熱的鮮血覆蓋了一層……
一柄沉重的斧矛陡然劈砍而至,瓦圖王單手舉刀試圖格擋,但是力量上的巨大差異輕易就砸開了他的彎刀,鋒銳的矛尖順勢而下,一下子就劃破了瓦圖王的大肚皮……
粉紅帶著青澀的場子象水一樣流淌出來……
衝上來的郭煒烈如咆哮的雄獅,怒吼一聲把手裏的彎刀脫手擲出,正剝在駱駝兵的臉上,登時就讓敵人皮開肉綻,再也無暇對瓦圖王做出最後的奪命一擊,轉手收回斧矛就要劈砍。
在旁邊的郭四妹根本就不顧麵前的敵兵,好似困於牢籠的虎豹一般,喉嚨裏爆發出一聲瘮人的咆哮之聲,突然前竄到敵人的近前,一刀斬落敵人的手臂……
“上!”
林三洪看出郭家父子的危險,大喊一聲不管不顧的衝了上來,旁邊的武家營山民往前一逼,迫的駱駝兵稍微一緩。總算解了郭家父子的危局。
郭煒烈順手就摘下長弓,象用棍棒一般亂砸幾下,掩護著兒子退了出來:“退,大家快退!”
因為白甲兵已經占絕了絕對優勢,敵人的步兵在後麵並不急於射箭,免得誤傷了混戰當中的駱駝兵。而瓦圖戰兵身後的牧民可不管這些,瘋狂的潑出一輪並不密集的箭雨,掩護自己的戰兵後退……
“東家快走,兄弟們,掩護東家走。”
在老郭的吼叫聲中,武家營的山民促著林三洪急速後退,同時摘下弓箭直射一次,逼的駱駝兵稍微一窒。
“老郭,快走。”林三洪最擔心的是郭煒烈,在這樣的混戰之中,戰馬的速度無法在短時間內提升起來,斷後之人的危險可想而知。
老郭扯著喉嚨大喊大叫:“再絮叨都得死,老子逃命的本事哪個敢比?兔崽子們追不上我,走……”
“撤,大家速撤……”
扯著駱駝兵後麵的步兵還沒有包抄上來,眾人呼啦一下子就往外湧出……
看到聯軍試圖脫離戰鬥,白甲步兵再不遲疑,隨著弓弦響動,密集的箭雨兜著屁股射了出來……
老郭早已橫過馬身,卻沒有來得及完全轉向,在間不容發之間抱住馬脖子一個蹬裏藏身。眨眼之間,密集的箭雨就把戰馬的一側射成了刺蝟。
郭煒烈猛然一縱身,緊跑三四步,借著助跑的力量衝到郭四妹身邊。四妹明白父親的心意,伸手一拉,父子二人已經上了同一匹戰馬,已經奔跑起來的戰馬帶著兩個大活人追趕而上……
跑出去三十幾步的樣子,身後的敵人又潑出箭雨。
因為郭家父子落在最後,承受的箭矢也最多最勁,電光火石之間,老郭身上就中了三箭。
或許真的是父子連心,郭四妹根本就沒有回頭,隻是拚命的讓戰馬加速:“爹,怎麽樣了?”
“大腿一箭,肩膀一箭,後腰一箭,我估計肩胛被釘了,恐怕這個膀子要廢掉。”老郭好像是在說被蚊子咬了一下那樣輕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腦袋沒有掉就不算受傷。
戰馬的速度很快提了起來,又被敵人兜著屁股潑出一輪箭雨,因為距離已經不近,並沒有受到什麽傷害。隻是馬屁股上插著一支箭,讓戰馬跑的更加瘋狂……
眨眼之間就追趕上了瓦圖大隊,一直在揪心等候的林三洪等人急忙讓出戰馬,給郭家父子換掉坐騎,看到老郭身後還背著三支箭,心裏咯噔就是一下子:“老郭,怎麽樣?”
“小事兒,吃架的住……”
整個後背已經被鮮血完全浸染,老郭的身子不住搖晃。
林三洪知道他受傷極重,隻不過是咬牙堅持而已,下意識的和他靠近……
讓林三洪大感意外的是,失血這麽多的老郭居然一直沒有暈倒,居然還能駕馭著戰馬跑的象風一樣快。
“東家怕我死掉?哈哈?我的命硬的很……”麵色已極是蒼白的老郭雙手死死攥著韁繩,雙腿漸漸夾住馬腹,好像和戰馬根本就是一個整體:“當年甘州大戰,老子昏死過去也沒有掉下來,哈哈……”
回頭看看,敵人的追兵隻是象征性的追趕了一下,並沒有真正的追殺上來,似乎敵人也在猶豫是先調整好自己還是先追擊敵人。
對方的主帥顯然也是小心翼翼,在沒有徹底弄清楚局勢之前,並沒有做出有可能犯更大錯誤的舉動。
這已經足夠讓大家喘息了。
趁著這個空當,眾人收攏隊伍,救治傷員。
這一戰損失很大,尤其是瓦圖部,失蹤人數超過三成,身上帶傷的也不在少數。
尤其是瓦圖王,傷的最為嚴重。
大胖子正徒勞的把流淌出來的腸子塞回到肚子裏,要不是因為腰帶的舒服,恐怕早就被自己的腸子給拖死了。
瓦圖王滿是肥肉的胖臉已變成死灰一樣的顏色……
老郭跌跌撞撞的下了戰馬,自己趴在草地上,很震驚的對郭四妹說道:“孩子,幫我看看傷在哪兒了?”
“腰上。”看到父親上的如此嚴重,郭四妹反而鎮定下來,小心的按住創口,撕扯開自己的衣服同樣震驚的給父親包裹傷口。
“裏首還是外首?”
“裏首。”郭四妹用盡量輕鬆的語氣說道:“爹你忍一下疼,我給你拔箭……”
“算了,別拔了,裏腰破肉神鬼難救,這是傷到肝了,你爹活不了多大一會了。”老郭的經驗比任何一個人都要豐富,聽兒子說了自己的傷勢之後,一點也不驚慌,反而象沒事人一樣翻身坐了起來,眼神中滿滿盈盈都是歡喜的神色:“老子要死了,你也別哭也別喊,瓦罐從來都不離井沿破,人生下來就沒有不死的。老子早就知道會死在刀槍之下……”
“爹……”郭四妹再也無法做出鎮定從容的樣子,撕心裂肺的喊了一聲,眼淚奪眶而出……
“你爹死的時候不想看見你擠貓尿,我最見不得你這個樣子。今天你表現的不錯,我就是死了心裏也是歡喜的。行了,我也沒有什麽遺言,你爹我征戰一生,早就有了溝死溝葬路死路埋的打算。我死之後,別弄那些花裏胡哨的玩意兒,隨便找個地方把這一身臭肉扔掉算拉倒……”
如此坦然麵對死亡,林三洪自認做不到老郭這樣瀟灑從容。就聽郭煒烈說道:“東家,我去了之後,你幫我照看著四妹一點,這孩子看似柔弱實在剛烈,我怕他吃了大虧。”
“老郭你放心,我林三洪隻要還活著一天,和你這個做親爹的在他身邊一樣。”
男兒一諾,重如泰山。
郭煒烈似乎很滿意,看看身邊躺著的瓦圖王,嗬嗬一笑:“胖子,別瞎鼓搗了,今日就是咱倆的死期,省點力氣吧。”
瓦圖王顯然也知道自己的大限已至,以最舒服的姿勢躺在草地上,對老郭說道:“勇士,謝謝你救我,天堂裏你我作伴,也不枉了。咱倆能死在一起也算是緣分……”
“緣分個屁,”盡管口鼻之中已經滲出了血跡,樣子看起來極是恐怖,老郭卻一點也沒有要死的樣子,反而是一副嬉笑怒罵的嘴臉:“老子打蒙古人打了一輩子,怎麽也沒有想到會為蒙古人而死,哈哈,不過今日一戰確實打的痛快。”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其其格,她的樣貌太醜,我死了之後恐怕她也過不下去,我想讓你的兒子娶我女兒為妻,然後讓你的兒子做新的瓦圖王,怎麽樣?”
“好哇,醜不醜的不打緊,隻要能生養就是好女人。”郭煒烈鼻子裏的鮮血如河水一般湧了出來,說話都聽不清楚了:“既然做爹的都能為蒙古人戰死,兒子娶個蒙古婆娘算什麽?這事情我應下,就這麽說定了,臨死之時能知道有個兒媳婦,也是喜事,哈哈……”
老郭含含糊糊的大笑著,最後一次替兒子做主。
笑聲逐漸低沉下去,腦袋無力的耷拉下來,就這麽坐著死去了!
眾人鼻子一酸。
林三洪的淚水唰的一下子就湧了出來,滴落塵埃……
郭四妹卻沒有哭泣,而是默默的架起父親還溫熱的屍體,小心的拔下箭矢,把父親的身子放平,眼神空洞的可怕、
旁邊的瓦圖王也到了彌留之際,幾個瓦圖人正圍攏著他用一種很詭異的腔調唱著亙古相傳的歌謠,歌聲蒼涼沉重……
剛剛唱到第二遍的時候,瓦圖王就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瓦圖人取隨身攜帶的紅色石粉,均勻的撒在瓦圖王和郭煒烈的身上,然後拔下幾捧野草,輕輕的拍打著屍體。最後割下一叢戰馬的馬鬃,就地燒成灰燼,塗抹在死者的臉上……
這是瓦圖部落對回歸長生天懷抱之人的一種儀式,每一個成年的瓦圖男子死後,都會享受到這樣的儀式。顯然,瓦圖人已經把郭煒烈當成了自己的族人。
簡短的儀式之後,瓦圖人將瓦圖王的屍體用一塊塊撕開的皮甲包裹起來,準備運走。
而郭四妹則很固執的拒絕所有人的幫助,把父親的屍體艱難的扶上馬背,用隨身攜帶的皮束子牢牢固定,然後翻身上馬,與已故的父親同乘一匹戰馬,背著夕陽的方向往東而去……
身後是瓦圖部無數親生經曆了戰鬥的族人……
幾日之後,聯軍隊伍終於趕上了自己的部落。
勝利的代價極其高昂,戰兵的折損數量超過了三成,那些由牧民構成的準戰兵情況要稍微好一點,負傷者眾而陣亡者少。
這一戰的損失讓人心痛,成績也是同樣輝煌。
不管給敵人造成的損傷有多大,最關鍵的是有效的遏製住了帖木兒大軍對部落的亡命追擊態勢,雖然在未來十幾天之後,得到增援的敵人會更加窮追不舍,但卻為東撤的族人爭取到了最寶貴的時間。
此一戰打出了部落聯軍的威風。
自帖木兒的狼群大軍擊敗了汗國主力之後,如入無人之境一路席卷,頗有幾分摧枯拉朽之勢,偌大的草原上竟然無人可當其鋒。帖木兒兵力之雄戰意之烈,草原上的各個部落無不聞風遠遁。而部落聯軍就是在敵人最囂張的時候迎頭痛擊,以十分主動的架勢麵對倍數之敵,一番雷霆閃電的擊殺之後“從容”撤退,讓草原上畏敵如虎的頹風為之一振。
整個大漠方圓之內,聯軍已經成為所有蒙古人的希望和精神支柱。雖然聯軍的總體實力和敵人仍然有巨大差距,可這種敢拚敢戰的勇氣,讓所有人都深信,部落聯盟至少有和敵人一戰的實力。
各個部落似乎不再那麽懼怕敵人了,因為他們的子弟父兄用鮮血證明了自己的英勇無畏,證明了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族人。
對於運回來的那些勇士遺體,不論生前的身份是尊貴還的卑賤,都用傳承了千百年的野葬方式處理。
各個部落的風俗雖然略有不同,其實也是大同小異。對於葬禮,都是不設靈堂不擺供品,親人子女不穿孝衣,至於香火紙錢之類的東西也見不到。除非死者或者死者家屬有特殊要求,否則都是用白布或者羊毛氈子包裹屍體,放在勒勒車上任憑車馬顛簸,屍體落在哪裏哪裏就是最合適的安葬之地。所謂的安葬其實就是不管不顧,任憑野獸啃食。在很多部落的習俗當中,死者的屍體被野獸啃食幹淨,就代表著靈魂被長生天收容,已經進入了天堂。
因為郭煒烈是為了讓車車穆爾人突圍才深入敵陣,為了拯救瓦圖王才落到最後,又死的慷慨從容,是部落聯盟當中公認的勇士,得到所有人的尊重。所以他的葬禮和幾個身份尊貴的戰死者一起進行。
因為郭四妹執意要給父親穿上自己的衣裳,所以老郭的屍體沒有用白布包裹,而是穿著郭四妹從內地帶來的一身衣裳,和幾個尊貴的勇士一起上了勒勒車……
葬禮的氣氛有點古怪,作為死者子女,其其格和郭四妹一滴眼淚都沒有,隻是眼神空洞的遙望勒勒車在草原上漸行漸遠……
百戰老兵,終究魂歸天國。大胖子和瓦圖王和漢人郭煒烈一起進入長生天的懷抱,素來信奉哪裏死掉哪裏埋的老郭死在草原上,最終和草原融為一體,留下來的隻是記憶和懷念……
郭四妹的神情十分讓人擔心,林三洪唯恐這個柔弱的少年無法承受失去父親的沉重打擊……
當天夜晚,部落裏專門給郭四妹安排了單獨的帳篷,並且做出了很明顯的暗示:今天晚上就是郭四妹和瓦圖名姬其其格的洞房花燭之夜。
林三洪已經聽說了,知道其其格的樣貌極是猙獰可怖,在這個時候為了遵守父輩的諾言而和郭四妹成親,對於這個少年而言,似乎不是什麽好事!
當天夜晚,按照當地風俗,一身盛裝的其其格在“沒有人注意”的情況鑽進了郭四妹的帳篷……
因為郭四妹和林三洪的帳篷緊緊挨著,暗自揪心的林三洪幾乎瞅了一夜。
郭四妹帳篷裏的牛油等也亮了一夜,兩個年輕人的身影坐在帳篷的兩端,整整一夜未動。
第二日。
二人正是成親的消息傳播開來,得到所有瓦圖族人的祝福。老郭為了部落而死,名姬其其格和郭勇士的後人結為夫婦是上一任瓦圖王的遺囑,也是對瓦圖部落的安排。
就這麽輕而易舉的,郭四妹成為新任的瓦圖部落氈帳王——瓦圖王。
車車穆爾的首領第一個送過來血淋淋的羊頭——這表示他們承認了郭四妹瓦圖王的身份。緊接著,沙罕爾和庫庫爾曼這兩個大部落都做了相同的表示……
於蒙古交戰一輩子的老郭為了蒙古人戰死疆場,他的兒子成為新任的瓦圖王,這樣的結果誰能想象得到?
很多人都認為這是冥冥中的天意,或者幹脆就是長生天親自安排下的宿命……
“林叔……”其實林三洪比郭四妹年長的不是很多,隻不過現在的郭四妹已經是瓦圖首領,再不能象以前那樣使用“東家”這個稱呼,因為林三洪和郭煒烈稱兄道弟,所以郭四妹很自然的持子侄之禮:“朝廷……明朝人的軍隊什麽時候才能到達?”
看到麵色剛毅如鐵的郭四妹,林三洪反而有點心疼了,卻不好表現出來:“朝廷現在肯定已經得到了消息,咱們趕去聯絡的小隊人馬應該快回來了。不過此地距離邊關十分遙遠,我估摸著,最少也需要一個月的時間。如果敵人追的太緊,咱們可以往東南上折行,這樣的話,可以縮短六七天的路程,會盡快和朝廷的軍隊碰上……”
“謝謝林叔,謝謝,這些年來,我從你身上學了不少東西……”郭四妹還是象當初那樣,說話的時候都是細聲細氣,好似個大姑娘一般。可是轉瞬之間,就好像完全換了一個人,精致如美女一般的麵容猙獰可怕,詭異的如同幽魂一般,語氣森然的說道:“我要借明朝大軍滅掉帖木兒,不出十年,我會殺光帖木兒的所有族人,是所有!我要讓爹爹的在天之靈看著,郭家的子孫究竟是何等樣人!我知道爹爹在天上等著我這麽做呢……”
這還是郭煒烈的血脈嗎?
郭四妹所表現出來的這種神色和語氣,於慷慨豪邁的老郭一點也不象,根本就沒有老郭那樣的大氣從容,反而透著濃重的陰毒森森之意,好像漆黑深夜之中見到厲鬼的那種感覺。就連林三洪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一直以來,老郭最大的心願就讓兒子成為真正的男子漢真正的英雄,並且一直在努力著。現在看來,郭四妹顯然是誤讀了父親的心意。這自然和老郭粗暴的教育方法有關,而郭四妹過於陰柔的本性也是這種轉變的重要原因,再加上父親的突然逝去,和一個他本人不願意接受卻不敢違背的婚姻,種種原因交織在一起,讓郭四妹的人生開始走向另外一個極端……
這個孩子,變了!“十三部落聯盟求援?使者正趕赴京城?”
當朱棣終於等到了這個夢寐以求的機會之時,卻有點不敢相信了。愣了片刻之後忽然哈哈大笑,洪亮的笑聲透露出無盡的豪霸之氣,仔細看看奏章上的日期,這一次地方和中樞之間顯然已經知道皇帝對這件事情的重視,又是前敵的重要情報,片刻也不敢耽擱,八百裏加緊飛馬傳遞,終於及時的送到朱棣手中
“命……”朱棣一開口,身邊的宮人立刻開始記錄,然後就可以轉交給專人草擬聖旨,做出重大國策:“陝西都司星夜發兵,肅州衛、甘五衛(現在屬於甘肅,當時是受陝西轄治)並赤斤各衛火速出關,若不能在十日內過亦集河,以軍法論處。哈密三衛,忠、順二部火速調集騎兵……不日之內,朕親督其後陣!”
一道道早就醞釀了不知道有多少時日的聖旨發了下去,早已陳兵邊境枕戈待旦的軍隊一麵防範著帖木兒主力大軍的進一步動作,一麵焦急的注視著草原上的一舉一動。
按說這種大規模的軍事調動需要兵部其他各部的同意和各種行文才會具體生效,但是朱棣早就把兵部一腳踢開了,尤其是這種十萬火急的軍情,更懶得理會什麽兵部,先出兵再說,至於遺下的種種程序缺口,有時間以後再慢慢修補吧。
十三部落聯盟的實力朱棣清楚的很,真正的戰兵隻有一萬上下,雖然各部落可以在一夜之間實現全民皆兵,但是拿著武器的老百姓和真正的軍隊之間的區別,朱棣不用想也能知道。
多少個部落聯盟也不管用,帖木兒分配在那一帶的軍隊並不是其主力,而是一個方麵軍。就是這麽一支偏師,已經打的各部落節節敗退一潰千裏,等到帖木兒的幾十萬主力壓上來的時候,草原各部落就是鐵打的也招架不住。
朱棣現在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草原上星散的部落落入帖木兒之手,帖木兒一旦實現了對草原各部落的事實統治,對於大明而言,就是永無休止的戰爭。兩個強者之間的對抗遠不是北伐那麽輕鬆,無論是誰,要想實現平推橫掃都是白日做夢。
帖木兒對各部落下手隻是大明和帖木兒帝國之間戰爭的前奏,最強音還是要留給兩個實力強橫無比,橫亙在東西兩個方向的老大帝國。
帖木兒不惜勞師動眾萬裏遠征,肯定是準備充足傾巢而出,兩個大帝國之間的碰撞絕對和部落之間的戰爭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所以朱棣必須盡快的實現在草原上的存在,哪怕是拚著消耗實力和時間,動用戰爭的方式也要先蕩平草原,建立大明的緩衝地帶。萬幸的是自己有一個很爭氣的兒子,於大局發動之前在草原上布了一枚至關重要的棋子。現在這一枚棋子的作用充分顯現出來,朱棣等的就是這一天。
可以不必浪費精銳的兵力和蒙古人草原上展開徒勞的追逐,不必擔心漫長的補給線受到騎兵的威脅。因為大明王朝將首次以拯救者的身份進入草原,西邊那個已經破碎的汗國所遺留下來的臣民將成為朱棣的盟友。
大明王師不是為征伐而來,而是接受對方的邀請,不惜千裏馳援趕過來和蒙古並肩作戰——大明王師是受邀趕來幫忙的!
大規模的軍事調動,即便是早有準備,也不可能一撮而就,為了避免十三部落聯盟在大明王師到達之前就被帖木兒給滅掉,朱棣隻能先選擇使用最機動的騎兵隊伍進入草原。
能不能打可以先不理會,能進去多少軍隊也可以先放到一邊兒,最主要的是盡快實現在草原上的存在,和十三部落形成事實上的聯合。無論是出於政治角度還是軍事角度,存在的意義都極其重大。
“煦兒這一手高明啊!”
隻要這個目標實現了,能不能打敗帖木兒,什麽時候才可以打敗,等等這些問題都是旁枝末節了。關鍵之處就在於大明王朝創立了一個嶄新的模式,非戰爭的手段。
十三部聯盟和大明不接壤,雙方沒有什麽利害關係。但是他們邀請大明王師,這就說明大明朝和蒙古人之間有依存的基礎,在遙遠的大漠之西,樹立這樣的一個典型,意義何其重大?
想起《大明國》書,朱棣感覺自己邁出了關鍵的一步,距離最終的大明國也近了許多。意氣風發的提起朱筆,在粗糙的疆域圖中找到了遙遠而又不顯眼的瓦圖部落,很小心很認真的在那一片土地上寫下一個“明”字,這份認真的勁頭就好像初學書寫的蒙童所描繪出的第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