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郊外十餘裏處,軒轅山聖陵。

此處為東慶皇族曆代帝王陵墓所在,建築氣勢恢宏,窮盡奢華。一座山門就有數十丈高,通體白玉砌成,匾額上那軒轅聖陵四字筆勢蒼勁,似要破壁飛去。

整座山從上到下莫不有重兵把守。此時那頂上祭祀的聖廟之前,玄光一閃,現出兩個人影來。前麵那人身形高大,一頭白發直垂到足踝,後一人紫衣黑發,緊緊跟在他的身後。

姑射涵望著山下那皇城之處道:“徒兒的生父,可是這人間的帝皇?”

段瑤道:“正是。”瞥眼看了看他,斟酌道,“徒兒這就要回宮去,師父是在城外等還是”她問這一句,實則知道他不喜人多的地方,皇宮中最是繁雜,隻盼他能留在此處,自己也好尋隙脫身。

姑射涵素來知道這徒兒的心思,此刻冷笑一聲,也不說破,卻指著那皇城道:“為師觀這城中聖光衰減,早已經鎮壓不住其下的妖魔之氣,想來是你那父親天數將盡的緣故,徒兒此去,怕是正好見他最後一麵了。”

段瑤方還在忖度怎麽找機會擺脫他,突然聽到這一句,頓時怔在當場,“父皇……父皇他……”

就要死了?

那個給了她生命,卻連抱也從未抱過她的父親……就要死了?

從來、從來她所在的皇宮,都有那麽一位高高坐在金鑾殿上的父親存在,那是東慶皇族的象征,是整個皇朝的統治者,隻有他在,皇宮才能稱之為家

可是,他就要死了,以後那城中,再也沒有這樣一個人存在了……

段瑤怔怔看著山下那一座皇城,心中堵得厲害,驀地一股纏雜著悶倦鬱結的情緒席卷而上,隱約還有一種悵然若失之感,不痛,卻是牽動心骨的難受。原來血脈相連,便是這樣的感覺麽?皇叔……他當年,可也是這般?

頭頂忽有一抹陰影罩下,段瑤猛然驚醒,遽地往後一退,“師……師父?”

姑射涵一隻手微微抬起,將要拂到她的發時,卻又收了回來,他將目光移開,麵上已然恢複了之前的冷淡神態。

“為師且在城外等你,徒兒速去速回。”

熙元799年,東慶皇朝西南邊境,前朝貴戚有狐一族來犯,明德帝遣二皇子赴疆平叛,曆時七月,於潼穀關大敗叛軍,其後有狐族歸降,送其少主入京為質,求與皇族和親,願永世交好。

同年,明德帝病重,朝中一應事務,交由二皇子監國處理,自此太子一黨萎靡不振,朝中大臣無不爭相倒向二皇子派。改立太子的傳言,亦是鬧得沸沸揚揚。

又是一年冬月,外界風聲呼嘯,大雪紛飛。

正和殿的寢宮之中炭火燒得正旺,紅燭昏昏,檀香繚繞,案桌上羊脂白玉瓶中斜插的一枝臘梅綻出清香,融融一派溫暖如春的景象。

明德帝身上蓋著厚厚的被衾,靠坐在床上,他麵前,段蘭成正將朝堂上的事一一說與他聽。

“……十一弟傳來消息說,中州城的疫情已經得到控製,現在是邕州城城主代為管理,隻是災民眾多,物資缺乏,懇請父皇再撥一筆款項,以作賑災之用……”

“……陣亡將士的撫恤,兒臣已經委派五弟處理,已從國庫中領取白銀二十一萬三千兩……”

…………

“……漓水疏通之事,水利部大臣章鯫有本上奏,請父皇批閱……”

段蘭成將一本奏折呈上,明德帝拿在手上看了一陣,“此等事情,以後便由皇兒批示,朕隻要知道結果就可以了。”

段蘭成微一躬身,“兒臣遵旨。”待了片刻,又道,“那有狐族賜封一事,目前朝中分為兩派,一派認為當封為侯,以示我朝天威,另外一派則是認定其為前朝餘孽,萬萬不可納入我朝……這兩派各執一詞,在朝堂上也是爭執不休,此事尚需父皇定奪。”

明德帝略微側了側身,半是眯起的眼睛瞟向他道,“朕倒想聽聽,皇兒有什麽見解。”

段蘭成恭敬答道,“兒臣認為,這兩派所言,均有其合理之處。那有狐族偏安一隅,實在不足為患,此次興兵犯我疆土,也是聽信了一方術士謬論之故。既然其有歸屬之心,又已送質子入京,我東慶乃是天朝上國,仁厚寬宏,理應不計前嫌,予以接納才是……至於賜封,左右不過是一個稱號,即便封他為侯,亦可另派朝中官員治理當地,二者相互牽製,則西南邊境可定。”

明德帝唔了一聲,稍頃又道:“你上回說的和親之事,進展如何?”

段蘭成遲疑片刻,說道,“那有狐族少主想求取我東慶公主為妻,以示兩族交好,永無異心。兒臣也覺可行,還要看父皇您的意思……”

“嗯,”明德帝淡淡應了一聲,“朕看此事可行,改日可在宮中設宴請那少主前來,若是合適,就從你那些皇妹中挑一個許給他吧。”

“父皇,”段蘭成道,“此人兒臣也見過,無論品行容貌,皆是百裏挑一,隻是我東慶適齡的公主都已出嫁,父皇您看,是不是從朝臣女兒當中擇選一人,代替公主出嫁?”

明德帝往後靠在那一方玉枕之上,雙目微闔,卻朝他擺了擺手道,“此事皇兒自行定奪,朕有些乏了,你先退下吧。”

“是,兒臣告退,父皇保重龍體。”段蘭成施了一禮,即便告退。

待他走出殿門,明德帝在那玉枕上靠了一陣,忽而緩聲說道:“方才你二皇兄所言,皇兒以為如何?”

那暗黃帷幕之後卻還立著一個人,此時轉出來道,“孩兒以為,皇兄所言甚是。”

“嗬……朕倒是忘了,你也是站在他那一邊的……”明德帝低笑了兩聲,有些感慨的道,“若是單以才能而論,你那二皇兄確實要比太子更勝一籌,朕眾多皇兒當中,無人能出其右,這也難怪那些老臣聯名上書,要勸朕改立他為皇儲了。”

“那、父皇之意又是如何?”

“荒唐……廢立太子豈是兒戲,這些人,可都是盼著朕早死,好去巴結那新的皇帝,朕可不能輕易隨了他們的心意,這皇儲之事,要到朕死時才能揭曉……”

段瑤慢慢走上前來,隻見明德帝閉著雙目,往後靠在那玉枕之上,臉上分明現出龍鍾之相來,她想到姑射涵的話,心中忽有些英雄遲暮的悲哀,不禁出口說道:“如果父皇願意,孩兒……孩兒可為你尋一粒仙藥來,縱使不能長生不老,也定可保你身體安康,長命百歲……”

明德帝稍微動了一下,眼睛睜開一條縫,啞然笑道,“皇兒是想學那六百年前的皇子,以此作為彌補嗎?”

段瑤愕然停步,“父皇原來知道……”

明德帝又是笑了一聲,“朕自然知道,”他說,慢慢坐正了起來。

“當年你向朕問那人的事情,朕其實略有耳聞,卻是有意隱瞞於你。本想皇兒能在宮中多留一段時日,至少等朕百年之後,你再離去不遲。卻沒想到終究功虧一簣,竟讓你給找到了王公公……想來這也是天意,皇兒生來便與別不同,又怎會像那尋常兒女一樣,在這宮中平平淡淡的過一輩子……”

“……”段瑤默然,她與明德帝並無多少親情,明德帝封她做鎮國公主,也不過是看中了她的能力,想要她一直守護皇室一族,雖說當中有些算計,段瑤回想起來,對他也並無什麽怨恨,反倒是聽他這般坦誠說出來,心中憑空生出幾分親近之意。

正思忖間,卻又聽得明德帝說道:“……那仙藥,朕是不要的。我東慶皇族能長治久安,皆因我族之人潔身自好,從不行那有違天和之事,得天庇佑,方能世代相傳,當年那禦景大帝不肯偷生於世,便是這個道理。天命所向,有始有終,朕又怎能為了一己之私,壞了整個皇族的福澤所在?皇兒心意,朕甚感慰懷,隻是此事,以後莫要再提起了……”

他這一席話乃是出自肺腑之言,段瑤聽在耳中,欽佩不已,躬身鞠了一禮,說道:“父皇既有此言,孩兒以後決不再提,此番回來,隻盼能長留宮中,為父皇分憂。”

心中卻知,父皇該是時日不多了,這幾日城中頻現異象,怕是要等那新舊更替之時,另生事端,值此多事之秋,她自是不會輕易離去。

明德帝臉上終露出欣然笑意,“皇兒有心了。你回來之事,朕隻向你二哥提起過,有什麽想要的,就去找他吧。”

段瑤應了一聲,見他說了這一席話,精神已是有些困乏,便也告辭了出來,往梳琉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