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若一走進殿內,身後的門便重重地關上了。殿內陰冷幽暗,王座兩旁的火把將壁上猙獰的鬼怪照得透亮。她朝著冥王的背影行了個禮:“蘅若拜見冥王,多謝冥王借出天羅八方陣,救我性命。”

冥王聞言轉過身來,他的模樣與焱川十分相似,但比之焱川威嚴冷峻了許多。冥王瞥了一眼立在她肩上的藍鳥,冷哼一聲道:“養了個惹事的兔崽子,就沒有一天安生。”他轉眼看向蘅若,“蒼南和扶嬰都是火爆脾氣,你性子倒是溫婉,卻也是個事精。”

“給冥王添麻煩了,實在過意不去。想來冥王已知我此行的目的了吧?”

“就算你是神族,也不能插手冥界之事。”

“蘅若不敢,隻是覺得我的朋友死的蹊蹺。當日是我親自解除了他身上的毒,事後也檢查過他的身體,並無大礙,我實在想不明白他為何會這樣突然死去?”

“若人人都像你這般愛管閑事,豈不天下大亂了?”

“冥王教訓得是。”蘅若欠了欠身,卻並不辯解,隻開口道:“想來我那位朋友的死的確是另有文章吧?否則也不會遲遲不提審他的魂魄了。”

冥王聞言看了一眼藍鳥:“好小子。”

藍鳥嘴裏發出一聲哼哼,撇開了腦袋。

“此事不怪阿川,是我心急我的那位朋友,叫他悄悄打探的。”

“不錯,白月許的死的確有問題,不然你以為你們可以隨便進入這裏?”

蘅若目光一動,開口道:“請冥王賜教。”

“白月許的魂魄的確已經脫離了肉體,自己飄到了鬼界,但在生死簿上確並未找到他的姓名。”

凡生人死去,他的姓名都會出現在生死簿上,陰差們便是按著上麵的名字去陽間將新死的鬼魂帶回冥界。

冥王繼續說到:“我在陰陽簿上查看白月許的情況,發現他的陽壽並沒有盡,但他的確魂體分離了,是有人強行將他的魂魄從肉身中剝離了,使他的魂魄不能回到肉身中去。白月許陽壽未盡,陰陽簿上顯示不出他生前的功過,陸判也就無從對他進行審判。”

蘅若一驚:“有人強行讓他魂體分離?”

“他的情況實屬少見,但冥府中不是沒有出現過。曾有生前被下過詛咒的人陽壽未盡便靈魂出殼,不得轉生。那種咒術來自西南苗彊,是一種十分邪惡的咒術,但冥府不得插手生人之事,我們也無法阻止。”

蘅若皺了眉:“怎會有人要下咒害他?是什麽人?”

冥王道:“這你就要問他了。”

大殿之門忽然間又打開了,隻見陸判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外,身後還有一個人,白月許。白月許看起來更加消瘦了,臉色也蒼白了許多,但眼中的冷漠淡然仍是一成不變。

白月許的目光沒有落到冥王身上,他第一個看到的人是蘅若。見到蘅若竟出現在這裏,白月許吃了一驚,而後嗅到她身上生人的味道,才明白過來她並沒有死,一時間鬆了口氣。

“你怎麽在這裏?”白月許看著蘅若,微微皺起了眉頭。

陸判在身後咳了一聲:“白月許,這是冥王。”

白月許聞言才看向王座之上威嚴的冥王,麵上毫無懼色:“這麽多天沒有提審我,難不成冥王要親自審我?”

“哼,你還不夠這個格。”

“那傳我來做何?”

“你怎麽不問問她闖到我這裏來做什麽?”冥王看向蘅若。

白月許聞言也看回蘅若,眉心一蹙。

“白月許,你知不知自己的陽壽並沒有盡,之所以變成這個樣子是有人對你下了咒?”蘅若開口直言。

白月許一愣:“的確有人給我下過咒,但那是不死之咒,你替我解毒時便將那咒一道解開了。”所以他油盡燈枯而死,難道不是嗎?

“隻怕沒有那麽簡單。”陸判開口到,“若是正常死亡,生死簿和陰陽簿上都會有記載,而你的身上應當還被下了另一種咒。”

“你想想,會是什麽人對你下詛咒?”蘅若問到。

白月許垂下目光,沉思了片刻,而後抬起頭來,目光冷然:“是誰下的咒就不勞各位費心了,哪日判得了我的去出,還請判官大人告知。”說完,他撇下殿中的其他人,徑自離去了。

蘅若看著白月許漠然離去的背影,咬了咬唇道:“他一定想起了什麽。”

“但他隻怕不肯說。”陸判接口道。

冥王道:“他不肯開口,就永遠入不了輪回,最終化為脫離六界的遊魂。他若成了遊魂,冥界也不能容他了。”

蘅若歎了口氣:“我去勸勸他。”

鬼鎮是冥界最有“人氣”的地方,這裏住的都是那些因為某種原由暫時無法投胎轉世的鬼魂,鎮中的景象也與人間的小鎮無異。剛走進鬼鎮時,藍鳥便飛去和鎮上的孩子們玩耍去了,蘅若一個人走在鬼鎮中尋找白月許的身影。她服下陸判給的藥丸,隱去了身上活人的氣息,走在鬼鎮的街道上,鬼魂們隻當她是新來的魂魄。她四處打探白月許的蹤跡,然而竟無一人知曉。白月許本來就不喜與人交往,來了這麽久也一直都是住在自己的屋子裏,從不出門走動,隻怕很多鬼都還不知道有他這個人存在,自然也就無人注意他的行蹤了。尋遍鬼鎮無果,蘅若朝著忘川河那邊繼續尋找去了。

鬼鎮的一條小巷中,白月許從一處屋簷下走出,目送著那個綠色的身影遠去。

“那個漂亮姐姐找的人就是你吧?”

一個稚氣的聲音響起,白月許低下頭來,發現一個四、五歲模樣的小女孩手裏舉著一根糖葫蘆,眨巴著眼睛望著他。

“那個姐姐好像很關心你的樣子,可是你為什麽要躲起來呢?你害怕被她關心嗎?”

白月許心中一顫,低下身來問那孩子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舔了一口手中的糖葫蘆,說到:“我叫小豆子,和我娘一起住在這裏。我死的時候魂魄受了損傷,便不能投胎了。我娘怕我一個人在這裏害怕,就也沒有去投胎,留在這裏陪我。等我的魂魄複原了,我就和我娘一起去輪回盤投胎。大哥哥你呢?你要等那個姐姐一起投胎嗎?”

看著孩子天真稚嫩的麵龐,白月許難得地露出了溫和的笑容:“不,大哥哥走不了了,但剛才的那個姐姐不一樣,哥哥不能連累了她。”

“連累?”小豆子眨了眨眼睛,“我知道這個詞是什麽意思。王婆說我娘走不了就是被我連累的,可我娘說我是她的心肝寶貝兒,她為了我做什麽都可以,不怕被連累。大哥哥,那個大姐姐關心你,就不怕被你連累的,你不讓她被你連累,她會不高興的。”

孩子童真的話語在白月許的心中激起了一陣波瀾,他目光變化了幾番,伸出手來握了握孩子的雙肩,笑道:“大哥哥明白了,這就去找那位姐姐,小豆子,謝謝你。”

忘川之畔,蘅若沒見著白月許,卻見到了正在河邊釣魚的陸判。

蘅若走到陸判身旁,看了眼忘川河裏飄浮著的死屍和蛇蟲,抽了抽眼角道:“陸判,你在……釣魚?”

陸判回頭看到了站在一邊的蘅若,笑道:“嗬嗬,對啊。你不要覺得奇怪,其實你應當聽過‘水至清則無魚’這句話吧?太幹淨的水才釣不到魚呢。”

“……”

蘅若暫時找不到白月許,便索性在陸判旁邊坐了下來,看著黃色的河水發呆。陸判見她這般惆悵的模樣,奇道:“聽聞神族之人生性冷漠淡泊,你怎的就生了這副軟心腸?豈不平白為自己招惹煩惱?”

蘅若手托著下巴,歎了口氣道:“我娘懷我的時候和我爹打架,動了胎氣,所以我一出生就不太正常……”

陸判若有所悟地點點頭,說到:“也虧了你這副軟心腸,太子殿下才有機會早日修滿功德,恢複真身。不過我看那白月許是個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性子,他未必領你的情。”

想到白月許那沒有溫度的眼神,蘅若輕輕歎了口氣道:“他給自己的心築了一道牆,別人走不進去,他也不肯走出來。我自問沒有能力拆掉他心頭的那座牆,隻是希望他能嗅到牆外的芬芳,自己走出來。”

陸判的釣魚線突然動了一下,他大喜,抬手一提,果真從那令人作嘔的忘川水裏釣出了一樣東西。陸判捉住那樣東西,哈哈笑道:“其實我今日早晨經過忘川河邊時不慎將自己的腰牌掉下去了,便回來這裏命令河裏的浮屍替我找。丟了的東西可以找回來,心結若要打開卻不那麽簡單了,不過事在人為,你說呢?”陸判說著朝後看了一眼,蘅若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白月許站在他們身後不遠的地方。

陸判收起東西,對蘅若道:“鬼界還有好多地方可以去,年輕人可以四處走走嘛,我要回去審新來的魂魄了,你們聊。”

陸判走後,白月許走到蘅若身邊,直視著眼前的忘川河水,開口道:“在你替我解毒的那日,我曾在迷蒙之中見過這條河,那時我掉進了這條河裏,眼看著就要沉下去時,有人拉了我一把。那個人,是你。”他頓了頓,說到:“但是這一次,你什麽也無法改變。”

蘅若站起身來,同白月許並肩而立,她目光平視著前方,平靜地說到:“在我很小的時候我曾撿到過一隻受傷的小鳥,那時它已經快要死了。我爹我娘隻需動一動手指便能救它,但他們卻不肯救,因為神不是佛,沒有慈悲之心,隻知天地萬物自有其運轉的規律,生生死死不過是世間常理罷了。但我卻不想讓它就這樣死去,我決定要救它。那時我還小,幾乎不懂得什麽法術,隻能用人類的法子替那隻小鳥清洗、包紮傷口。我日夜守著它,可它還是一點起色也沒有,當時我好難過,因為我再怎麽努力還是救不了它。可是你知道嗎?有一天我醒來的時候,突然聽到它在我的床邊嘰嘰喳喳地叫,沒過多久之後,它就又能飛起來了。”

蘅若轉過頭來看向白月許,微笑道:“很多事情我都以為自己無法改變,可我還是做了,竟然改變了。於是後來我做每一件事,都不去想我能不能做到、能不能改變了,有的時候不去試,就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有沒有可能做到。我想要告訴你,不管你是不是覺得我多管閑事,我都想要幫你,隻是你願意相信我麽?”

白月許看著蘅若澄澈明亮的眼睛,心中一陣悸動,他凝視著她許久,終於開口道:“信,隻你一人。我把一切都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