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我告訴小黑,小白這個名字不好聽,我不要叫了。我要叫阿煢,煢煢白兔。這是從經過這座山的一個書生口中聽來的,他當時看到了我,就吟出了這樣一首詩來,我聽不懂其它的,隻知道這句“煢煢白兔”是形容兔子的。

小黑說,他也不明白這句詩是什麽意思,但是覺得阿煢這個名字不好。他說,叫小白多好啊,和小黑正好相配。我搖搖頭,怎麽會相配呢?我是一隻兔子,而小黑是一條蛇,黑色的小蛇。

第一次見到小黑的時候,他要吃我,可是後來作了罷。我問他,當初為什麽不一口吞了我,他說我是這山裏唯一的一隻兔子,吃了就沒有第二隻了,所以他要把我留到最後再吃。我一直沒有想明白,為什麽這山上隻有我這麽一隻兔子,也不明白小黑為什麽一留就把我留了三百年。

顯然我並不知道兔子的壽命不過短短數年,也不知道小黑平日裏教我做的那些東西叫做“修行”,所以當有一天他興高采烈地告訴我,我可以化身成人的時候,我頗感意外。我問,化成人形有什麽好的?他說,化成人形就不用害怕被人欺負了啊。我說,現在我不是也沒有被人欺負麽?你一直在保護我啊。小黑吐吐他腥紅的信子,驕傲地說到,那是當然,我怎麽會讓人欺負我的食物呢?我又問,那我變成了人,你還是一條蛇,到時候豈不是要我來保護你?小黑笑了笑,沒有說話。我感到很奇怪,一條蛇怎麽會笑呢?一定是我眼花了。

那天小黑並沒有告訴我,其實他早就可以化成人形了,隻是他一直不肯,因為要等著和我一同化身為人,可是他並沒有等到那一天。

忽然有一段時間,小黑變得憂心忡忡,然後有一天他告訴我說,阿煢,我可能沒有辦法再保護你了。我問,為什麽?你打算要吃我了?他搖搖頭,你看到天上那隻老鷹了嗎?這些天來他一直在空中盤旋,就是想要把你抓去吃了,我每天都和他鬥,可是現在我沒有精力再鬥下去了。我哦了一聲,說那你把我吃了吧,我不想被他吃掉。其實我根本就看不到頭頂上盤旋的老鷹,也不知道小黑一直在與他搏鬥,一直以來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小黑替我擋掉的災難不計其數。聽完我的話,小黑一言不發地掉頭走了,然後一整晚我都沒有再看到他的影子,我想他可能是難過了,因為吃了我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兔子吃了。

第二天清晨,我依然沒有見到小黑,於是我獨自在草地上蹦來跳去,尋找新鮮的嫩草。突然感到頭頂的天空一下子暗了,我還未反應過來,便見到一道黑影飛快地朝我的頭頂掠去,待我回過神來,隻見小黑和一隻雄鷹在草地間纏鬥了起來。我呆呆地立在那裏一動不動,心跳得如同打鼓。待那隻鷹終於棄下小黑飛走後,我跌跌撞撞地跑了過去,看到小黑渾身是傷,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小黑從口中吐出一隻小巧的玉葫蘆,對我說到,這裏麵裝的是三味真火,我昨晚上偷到的,你帶著它,遇到強敵的時候就用上。他說,你去找一個叫巒瑛的女人,她是我的遠房親戚,現在在魔宮當差,可以讓她代我照顧你。他說,可惜不能看到你化成人的樣子了。

我感到有水從我的眼睛裏流出來,但我沒有心情去想那是什麽,我隻是對他喊到,我不要這個小葫蘆,也不要去找你的遠房親戚,你快點起來啊,不然那隻鷹回來把我抓走了怎麽辦?可是無論我怎麽叫喊,小黑都沒有再起來。

就在那一天,我化成了人形,而小黑冰冷的屍體就躺在我的手心裏,我很想把他搖醒,問問他為什麽不等到看見我現在這副“人”的樣子再離開,但我更想問他,為什麽要離開……

我去魔宮找到了巒瑛,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用冰冷的語氣對我說,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主人。我突然間醒悟,蛇本來就是一種冷血的動物,這世上像小黑那樣對待我的人,是再不可能出現了。

從此以後,我在良心和性命之間選擇了後者,我接到的第一個任務便是潛入重華派,為魔界搜集情報。因為我是生麵孔,且天生一副天真無辜的模樣,沒用多久我便打入了重華。雖然中間費了一些周折,但我最終還是留了下來,並且取得了他們的信任。然後,我在那裏遇到了第一個讓我心動的男子,君謙恕。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這是我第一眼見到他時的感覺,那時我看著他俊逸溫潤的麵容,隻覺得心砰然一動,全然忘了自己正在執行任務。裝作喜歡他以掩蓋我的真實目的是我原本就計劃好的,可我的心裏卻是真的有那麽一絲期待,期待他能夠看見我,能夠對我笑。

他是一個溫柔的人,並不嫌棄我兔精的身份,時常對我笑,說話的語氣也十分溫和。起初我暗自竊喜,以為他是喜歡我的,可後來發現他對誰都一樣好時,我又不免失落。他的溫柔不是隻屬於我的,對別人好隻是他的習慣罷了。再然後,我見到了那個叫蘅若的女孩子,這才明白我永遠都不可能走進君謙恕的心裏了。

看著她時,他眼中的溫柔是不一樣的。沒有人告訴我怎樣去分辨,或許是出於一個少女的敏感和直覺,我讀懂了他看她時的眼神,他已經把她深深地埋進了心底,用整顆心的溫度小心嗬護。

我接到了殺死君謙恕的命令,可我知道我不能得逞,我既沒有能力殺了他,也下不了手。我就這樣拖延著,一邊珍惜著待在他身邊的時光,一邊提心吊膽地等著哪一天巒瑛突然出現,惱怒地將我殺死,僅管他留下來的時間很短,而被死亡纏繞的恐懼無邊地漫長。終於有一天,巒瑛來了,我以為她終於失去了耐心,要棄掉我這顆沒用的棋子,誰知她卻告訴我,不必取君謙恕的性命了。那一刻我如釋重負,可她的下一句話卻又讓我眉頭緊鎖。她說,殺了蘅若。蘅若,那個君謙恕願用生命來守護的少女麽?殺了她,又與取他性命何異?可是,二者相較,我自然是要保君謙恕而舍蘅若,何況這樣也能救我自己。

最終蘅若還是平安回來了,我不但沒有失望,反而鬆了口氣。我並不想害任何人,更加不想傷害他的心上人。可也就是在她回來的那一天,一切都結束了,我的身份被揭穿,很快便失去了自由,不久之後還會失去性命。我一個人蹲在陰暗狹窄的房間裏,手腳戴著鐐銬,忽然想起了小黑。我有多久沒有想起他了?不知道他會不會怪我沒良心。在茅山上時小黑就說我就活得沒心沒肺,如果能夠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若沒有動心,現在會不會感覺好一點呢?

聽到君謙恕受傷的消息後,我又一次想到了小黑。我猛然間意識到,小黑保護我的舉動和君謙恕保護蘅若的舉動竟是那麽相似,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在小黑心裏其實並不是一份美餐那麽簡單?我突然很想哭,那個時候我真的是太沒心沒肺了,有人為我掏出了一顆心,我卻渾然不覺,那個人該有多麽難過!

就在那一天,我下定決心要讓蘅若死去。她若死去,君謙恕無疑會受到巨大的打擊,可她若不死,最後君謙恕一定會為她而死,就像小黑為我而死一樣。如果還有機會回到從前,我一定會堅持讓小黑吃了我,這樣他就不會死,我就不會離開茅山,不會遇到君謙恕,不會心動,不會心傷。可惜人生沒有“如果”,卻有“後悔”,而“後悔”就如離枝的柳絮,軟弱無力,無枝可依。

就像我預感的那樣,君謙恕還是為蘅若死了,蘅若帶著他的元神消失了,仙魔大戰使天地換了樣,也沒有人再有閑暇顧及我這個微不足道的人。我就這樣逃過了一劫,可是站在被戰火灼燒得寸草不生的大地上,我卻不知道要走向哪裏。我孤零零地站在浩淼的天地間,忽然想起了書生對我念出的那首詩。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阿煢果然不是個好名字,注定一生孤獨。

我一步步走到懸崖邊,然後仰起頭來望著天,不由得笑了。每一次我有危險的時候,小黑都會及時出現,我想,我馬上就能見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