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淮止盯著她:“你還是很瘦,身子沒養好?”

“那幾年在薛府病著也要操心管事,落下的病根不是一年半載能好的。”

裴淮止嗤笑:“你那是壓根就沒用心養,若是本寺卿,定將你養的像世子府的那隻貓一般好。”

林挽朝嗬出口寒氣,避開他的視線:“大人,我叫衛荊給你備些解酒藥可好?”

她話裏話外,是小心翼翼的躲閃。

疏離,冷淡,對他,對所有人都是這樣。

“其實……”裴淮止忽然說:“你也是怕我,對不對?”

林挽朝對上他的眼,那雙向來遊刃有餘把弄朝政的世子爺,大理寺卿,此刻眼睛裏帶著點又哭又笑的自嘲。

林挽朝生出些悲憫,她搖頭,說:“沒有。”

“你說的話,何時是真,何時是假?”

裴淮止忽然低頭,將頭抵在了林挽朝的肩膀上,聲音清啞發悶:“什麽時候是真的?阿梨,你真的很聰明,有時聰明到我害怕,我幼時,身邊也有一個這樣聰明的女人,後來,她死了,死在了泔水裏,很慘。”

林挽朝知道,裴淮止是醉了,她沒有打斷他,聽著他說。

“我爹啊,有一堆兒子,我娘是他去海島上打仗時從俘虜堆裏劫回來的,於是就生下了我。原先一切都是好的,我們住在攝政王府裏最偏的院子裏,我甚至都沒見過我爹長什麽樣子。五歲,我娘給我買了一串糖葫蘆,我記得很甜,那是我吃的第一串糖葫蘆。後來,父親的兒子一個兩個全部暴斃,娘便再也不吃府裏送來的所有吃食,最後死的就隻剩下我一個兒子,還有大夫人的傻兒子。大夫人是皇後的同胞妹妹,皇後便聯合欽天監說攝政王府有妖孽,害了王嗣,妖孽是我娘。娘什麽都能猜出來,所有人的兒子都死了,除了我,我不死,死的就得是她。那天天很黑,我們被關在小小的柴房裏,大夫人帶著欽天監的天師,送來了一桶髒透了的泔水,說是驅邪的神水,讓我們吃了。娘不吃,她便叫人按著娘的頭到那髒水裏。我聽見黑暗中,娘的喉嚨咕嚕咕嚕發出痛苦的聲音,她在喊我的名字,她喊‘淮兒‘……”

裴淮止的聲音痛苦萬分,像是很害怕的樣子,喘不過氣的啜泣。

林挽朝的手死死的攥著裴淮止的衣服,聽見他隱隱顫抖的聲音後,緩緩鬆了。

她將手輕輕搭在裴淮止的背上,像母親安撫自己一樣,安撫裴淮止。

裴淮止的眼淚凝在鼻尖,落了下去。

“三天,我在黑漆漆的房裏待了三天。天那麽熱,我聞到了屍體的味道,比我養的貓死了後還要臭的味道。後來,有人打開了門,光照進來,我看見母親已經腐爛了,她的頭還溺在泔水裏,指甲在地上掙紮著劃滿了血印,娘會彈琴,彈得那麽好聽,可她的手爛的血肉模糊,桶子上都是抓痕。我恨自己,當時竟然不敢過去抱起他……後來,父親想保住我這唯一的正常的兒子,跟欽天監據理力爭,留下了我,隻是要送去奴隸營,遵循所謂的淨化。漠北匈奴的奴隸營,那是個很可怕的地方,我每日每日都要在髒水裏泡著,幹活,我夜裏睡不著,白天就貪睡,可睡著了就會被管教拿鞭子抽。那些管教都是瘋子,他們會將不聽話的奴隸做成人彘扔進茅廁,會把漂亮的女人綁在羊圈,會讓懷了孕的女子走上蒸籠被活活……我一直想,我那五年究竟是怎麽活下來的呢?直到後來,那大夫人染了疫病而亡,父親隻能將我接回來……我活著回來了。”

活著回來了——

這五個字是裴淮止過去的結局,輕而易舉的概括了他那五年所有的痛苦與絕望。

“我卻還是怕黑,我回來時也不過……才十二歲。”

才十二歲。

林挽朝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透過小窗仰頭看月亮。

她當初從相思山莊治好眼睛回來時,也是十二歲。

既然裴淮止母親的死與十二年前宮中懸案無關,他又為什麽要糾結十二年前如嬪自盡的案子?

林挽朝沒有想明白,皇後的手筆那麽多,為何裴淮止就盯著這一件。

裴淮止已經醉過去了,到了世子府,衛荊下車接自家大人,卻在一掀開簾子時猛的一僵,急忙把簾子蓋上了。

“林寺丞,屬下……屬下不是故意的。”

林挽朝歎了口氣,道:“大人喝多了,你帶他回去休息吧。”

衛荊聞言,又小心翼翼的掀開簾子,這才看清,大人的確隻是昏睡著,隻是靠著林挽朝的肩。

“……遵命。”

——

薛行淵回到府上的時候失魂落魄,今日本該是意氣風發,最後卻頹喪無力的離開了宮宴。

他也是吃多了酒,竟看見院子中間那顆梨樹還在,林挽朝就站在下麵,衝他笑的溫婉。

“阿梨。”

薛行淵衝過去,可那場景又一瞬間灰飛煙滅,隻剩下冷清清的院子,有一顆小梨樹,連葉子都還沒長出來。

他忽然想起了什麽,推開上來攙扶的小廝,跌跌撞撞的回了自己院子。

李絮絮等到了子時,終於是聽見了薛行淵的腳步,急忙掌燈出來迎接。

新婚第二日,她的寢衣都還是紅色的,滿屋子的喜字,**還掛著大紅綢緞。

可門剛打開,她就被一把推開。

薛行淵一進屋子就到處亂翻,箱子裏沒有,小屜裏沒有,地上沒有,床下也沒有……

李絮絮跟了上去,問:“夫君找什麽?”

“帕子。”

“帕子?什麽帕子?”

“阿梨繡的帕子。”

話音落,那油燈掉到了地上,頓時滅了。

屋內一片寂靜漆黑。

薛行淵極度不耐煩的推開她,跪倒去將燈扶起,又點燃,然後提著燈繼續找。

李絮絮沉默了許久,才說:“那帕子,早在你回來的第一日就扔了。”

薛行淵一怔,這才想起,回京都第一日,林挽朝把帕子給他的時候,他將其丟在了地上。

也是在這間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