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挽朝一笑,放下了棋子,頗有些坦誠相待的意味。

“殿下,我備了晚膳。”

裴舟白跟著起身,行至桌邊,都是精巧小菜,樣式雖比不上宮中禦膳,看著卻在寒冬冷日裏格外讓人暖和。

裴舟白瞧見還有酒,就更是興趣盎然,可剛坐下來,就忽然猛的咳嗽起來,咳得厲害,整個人搖搖欲碎。

林挽朝看他,微微皺眉:“殿下今日瞧著似是身體有恙。”

裴舟白堪堪穩住身形,抬眼時眸底泛紅。

他勉強一笑:“天寒地凍,見笑了。”

林挽朝沒再說話,起身離開了。

裴舟白好容易平複下來,卻見林挽朝從侍女手中接過了什麽,走過來遞給他時才看清,是一個手爐。

“殿下,既然冷,便更要護好自己。”

裴舟白接過,眼眸卻在燭火照不到的地方亮了幾分,這話,他記下了,記在了心裏。

林挽朝早就回到了原位,兩個人開始用膳。

裴舟白歎道:“這還是林姑娘第一次主動請我來。”

“丹陽竹林裏,若沒有太子的那一把援手,此刻我還不知道屍首在哪層冰麵下浮著呢。”

她話語中將生死看的極淡,可再回想起那夜,林挽朝隻覺得脊骨生寒。

死不可怕,死在無人知曉的地方,連屍首都找不到,才是可怕。

裴舟白倒了杯酒,他問林挽朝,林挽朝搖頭,他便自己飲了一口。

“林姑娘不必掛懷,說起來,在很早的時候,你也拉了我一把。”

林挽朝沒怎麽聽明白,微微不解的看裴舟白。

或許說,不止一把。

那日東安門外初遇,裴舟白早就沒了求生意誌,他甚至想與其從一個傀儡太子,到一個傀儡皇帝,被皇後的陰影籠罩一生,不如就早早死去,也算是死得其所。

但這一切,在撞見那雙漆黑漂亮的眼眸後,鬼使神差的被改變了,變的想要活下去,想要光明正大的活下去,想要能與那樣的女子並肩站在一起。

林挽朝笑了笑:“殿下說與我一見如故,我想,如今我大抵也有這種感覺了,就在你救下我之後。”

裴舟白眸色微動,放下了酒杯。

一見如故嗎?應是一見鍾情。

裴舟白握緊了手裏的暖爐,心下也跟著暖了,他想,以後再被罰跪時,會不會就沒那麽寒冷徹骨了?

林挽朝忽然想到了什麽,說:“聽說,長樂身邊的貼身婢女死在了丹陽。”

裴舟白淡淡的應:“是。”

“我想要太子殿下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

“幫我,送一個人入東安門。”

話說到這裏,裴舟白已經知道林挽朝想做什麽了。

他平靜的笑了,點頭。

林挽朝已經吃飽了,擱下筷子,問:“殿下,接下來你打算如何?”

“如果我沒猜錯,裴寺卿在順著文書查工部?”

林挽朝微微一怔,她一直以為自己處在暗處,卻沒想到裴舟白卻將一切都執掌清晰。

她曾以為太子是狂妄的,虛偽的,被操控的,一把讓人厭惡的刀。

她看錯了。

如果說裴淮止是帶刺的,渾身鋒芒的冷厲權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那麽裴舟白,就是溫和的,病弱的,卻暗自操控一切的。

金尊玉貴的太子是他,太子皮囊下的傀儡也是他,而傀儡背後逐漸掙紮長成瘋子的,也是他。

林挽朝垂眸,神色黯然:“是,可是這一條線牽扯人數眾多,不好查。”

“不用查了。不日,皇後將會把這些證據送到我麵前來,朝堂之上,且看她如何高樓坍塌。”

在昏暗的燭光裏,裴舟白的唇角緩緩透出一抹笑來,那是一種很陰鬱,帶著諷刺的笑。

這笑,林挽朝很熟悉。

這是她常常會帶有的笑。

這才是真正的,一見如故。

遠處的屋頂上,裴淮止撐著一隻膝蓋,坐在瓦片上,遙遙的望著屋內光景。

衣袍於風雪中被吹的獵獵作響,他神色淡淡,眼尾浸著一點冷意。

——

長樂公主為了讓裴舟白順理成章的頂下此事,按照裴舟白所言,瞞著皇後將與工部通聯造假文書的書信全都交於可裴舟白,甚至還有戶部虧空軍餉的證據一道全部送到了裴舟白手上。

在她看來,這些都是惹火燒身的髒東西,甩給裴舟白自己就安心了。不知母後在顧忌什麽,難道還真舍不得這麽個傀儡?

她甚至想,裴舟白也是夠蠢的,竟這麽上趕著想要頂下這件事。

就那麽想要母後疼惜他,不惜頂下滔天大禍。隻可惜啊,他做夢也想不到,母後是她一個人的,不管他此生多努力,都不會愛他疼他一分一毫的。

這件事算是處理幹淨了,如今坐等著陛下遷怒裴舟白,再順勢給舅舅劃撥糧草,也算是兩全其美。

她心驚膽戰了幾日,很快就放下了警惕,今日出了東安門,往瑞王府去了。

瑞王南下去料理要事,如今瑞王府隻有裴慕淵一人在。長樂到的時候,他正喝的爛醉嚷嚷著要去青樓喝花酒。

自從娶了李絮絮,這京都城的皇親貴戚世家貴子哪個都笑話他,就連曾經心儀的幾個姑娘也都對他避之不及。

他想不通,又不服氣,除了花樓,哪裏還有讓他舒心的地方。

“一個世子,如此荒**無度,是想讓別人笑話東宮門下行事作風嗎?”

一聽見這聲音,裴慕淵渾身一冷,他看過去,長樂正被丫鬟攙扶著從門外入內。

他登時清醒,推開小廝的手,跌跌撞撞的過來迎接。

“公主殿下,大駕光臨……微臣有失遠迎……”

裴慕淵強撐著步子站穩,不敢看公主的眼睛。他是見識過長樂的手段的,她這妹妹看著乖巧如玉,但自幼時起就喜歡以折磨人取樂,常常讓手底下的奴才自相殘殺,滿地染血,就連跋扈慣了的裴慕淵也覺得生畏。

長樂嫌棄的揮了揮手,被酒氣衝的頭腦發昏,滿不在乎的問:“李絮絮呢?”

裴慕淵一聽見這個名字就覺得厭煩,卻還是耐著性子道:“在……在後院,按照公主囑咐,好吃好喝喂著呢。”

“喂”這個詞很有意思,仿佛說的不是人,而是什麽貓貓狗狗。

長樂也不在乎這些,昂著珠釵滿發的頭,一步一步的往後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