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通略
李效:“拖下去淩遲。”
許淩雲手中的書頁散了一地,馬上有侍衛上來押人。
“陛下!”許淩雲沉聲道。
李效眉毛一揚。
“既鐵了心要殺臣,三天前又何必赦臣一死?”許淩雲低聲問,語氣不卑不亢。
李效翻過一頁折子,淡淡道:“孤喜歡。”
許淩雲抬頭道:“扶峰先生把書交給臣,命臣來給陛下讀書。”
李效嘲道:“你能講出甚麽書?”
許淩雲聲調平和,渾無半分畏懼:“張慕昔年是鷹奴,臣也是鷹奴。”
李效不置可否,片刻後道:“說罷。”
侍衛們鬆開許淩雲,隻見他艱難跪下,牽動身上傷口,有幾處又迸出血來,染濕了領子與腰帶,半晌功夫總算收拾停當,跪端正身子,鋪開幾張發黃的書頁,低聲說:“是年冬,成祖渡江北上,入郎桓城……”
郎桓城中黑煙紛飛,路旁百姓臉上汙黑,站在破毀的房屋前,目送馬車經過。
半月前匈奴前來攻過一次城,此刻加強了防備,然而李慶成自有應對之策,娥娘從西川參知處得了一份文書,遞出文書時,守衛仔細盤查貨物,便放他們進城了。
民夫有民夫的模樣,整隊人中隻有張慕看上去會武,瞞不得人。馬車經過時,郎桓城守又撩開車簾,朝內看了一眼。裏麵有三個人,一臉安然的翩翩少年,還有一名瘦削的,料想是侍衛。
還有一人身穿兵卒單衣,被毯子裹著,滿臉血汙,不知死活。
李慶成借拉手之機,塞了一錠碎銀在城守手中,問:“請教大人,城內有何處可落腳?”
城守年僅三十,滿臉軍戎之色,不接李慶成賄賂,反拉起他手,將碎銀放了回去,認真道:“公子不遠萬裏,運藥膏前來,屬下絕不敢收。沿城內大路直行,可到北疆參知政事官邸。”
李慶成隻得收回碎銀,點頭笑道:“多謝了。”
城守手執長戈,握拳朝肩前鄭重一拍。
馬車繼續向前,一股寒風撲進車廂內。
“方青餘何在!”
先前被救來的兵士驚醒,不謝救命之恩,不問戰況,第一句問的赫然正是方青餘。
李慶成目中帶著笑意:“他跑了,兄台貴姓?”
兵士警覺地看著李慶成,又看張慕,最後環顧四周。
風雪已止,李慶成揭開馬車窗簾,朝外望去,隻見這座城市城牆仍十分堅固,內城卻已一副破敗之相,民居毀了近半,滿地的火油在雪水的攪和下變得一片髒黑。
兵士道:“我姓……我叫……你們是什麽人?”
“問你話,你便答。”張慕冷冷地說了六個字,把大刀架在那兵士脖頸上。
李慶成促狹地笑了笑:“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告訴你。”
馬車停下,兵士戒備問:“這是何處?”
張慕抖開毛麾,讓李慶成裹上,下車侯著。
“郎桓城,你參軍這許久,還不知這是何處?”李慶成淡淡道:“北疆參知府,你能走路麽?”
兵士茫然看了一會:“我從京師沿途到楓山下,一口水尚未喝,弟兄們便被匈奴襲營,向河間城守將方將軍請援,卻聽聞河間已破,方青餘將軍生死未卜……”
李慶成打斷道:“那與我無關,且問你,你的功夫跟誰學的?”
兵士打量李慶成,李慶成道:“下來,跟我進府去。”
李慶成上前,早有守衛入內稟報,北疆參知政事換了官服,出廳堂待客,李慶成一句話不說,呈上西川的信報。
“參知大人姓王?”李慶成道。
參知一麵看信,捋著花白胡須點了點頭,目中有淚花閃爍:“難得公子有此心,不遠萬裏押送珍貴藥物前來。”
李慶成輕撇茶碗蓋,見裏頭零星敗葉,白水一碗,蹙眉道:“匹夫無能,卻也有報國之心。”
參知將信朝桌上重重一拍:“好!未知公子如何稱呼?”
李慶成道:“實不相瞞,晚輩姓唐。”
王參知警覺地察覺到了什麽,李慶成道:“家父唐英照本在當朝為官,晚輩名喚唐鴻,在唐家排末,三個月前京城變了天,父親被誣謀反,一夜間抄我唐家,父親,母親俱被收入大牢,家仆連夜帶我逃離京師……”
王參知如中雷殛,久久說不出話來。
李慶成雙目通紅:“我逃到西川,身上盤纏不多,本想隱居山林,了卻此生,卻聽見匈奴進犯,邊陲風雨飄搖。父親生前曾駐軍楓山,阻攔匈奴進犯,晚輩心想……不可讓楓山被匈奴占了去……遂……”
這本是李慶成計劃中的一環,先前與娥娘商議妥當後,得知北疆參知政事姓王,駐守邊陲四十載不曾回京,受朝廷諸方勢力排擠,十七歲參軍,竟是要在楓山終老。
年少時此王姓參知曾為“自己父親”牽過馬,後虞國大將軍唐英照回京換防,便與外將極少往來。此人骨頭極硬,又手握重兵把守邊陲,料想不懼朝廷,是以李慶成上來便將事實和盤托出,以換其信任。
果然這一招收到極佳成效。
王參知茫然點頭道:“你已這般大了。”
李慶成心內難過,喪父之事,家族傾覆,在他記憶中早有印象,卻說不清是誰,然而此刻親口說出,心中隱約有所感觸,當即哽咽道:“是。”
王參知老淚縱橫,不勝唏噓道:“十四年前回京,你還這般大。”
他直直看著李慶成,一手在膝前比劃,李慶成道:“我……記不得參知大人了。”
王參知終於哭了起來,參知已年過花甲,一慟情無人能勸,當即老淚橫流,拄著拐杖坐於廳內,不住搖頭道:“唐將軍怎會謀逆……”
許久後,待得雙方悲慟止息,李慶成方道:“晚輩實在無處可去,不定朝廷已下了嚴令、”
王參知將拐杖重重一頓:“莫說當年與將軍的交情,今日衝著你前來報國,誰也不能從老頭子這裏將你帶去!”
李慶成鬆了口氣,四處漂泊許久,終於有個落腳的地方了。
王參知仍沉浸在悲痛中,緩緩道:“朝廷消息封鎖得嚴實,老朽根本不知此事,前些天隻說太和殿起火,把皇上和太子……唉!”
“唐大將軍救駕不力,官降三級。”王參知道:“本想罪不至族,未料、未料……老朽這就回京城一趟……”
李慶成忙道:“參知大人……”
王參知道:“喚我世伯就是,本是為唐將軍牽馬的老仆,全靠將軍提攜,方有今日。老不死不要臉,仗著輩分,討你一聲長輩稱呼……”說著起身,顫巍巍要向李慶成下跪,李慶成忙上前去扶,道:“如今國重於家,匈奴進犯,此事來日再議不遲。”
王參知定了定神,心知李慶成說得不錯。
奈何此事千頭萬緒,無從理起,王參知稍後旁側敲擊,詢問李慶成府內舊事,李慶成不著痕跡地輕輕帶過。
誰料身後那新招來的士兵卻自覺接口,所言盡數對上。
王參知問:“這位小哥又是何人?”
李慶成點頭道:“他二人都是我家仆。”
李慶成心內打起算盤,警覺地眯起眼,同時盤算著數件事,又聽那士兵說道:
“三姨太太命好,早在抄家前便死了,雷霆火不吃不喝,十天後也死了。”
王參知歎了口氣:“三姨太不是中原人,當年嫁進唐府那會,老仆還與她牽過馬……”登時相對唏噓不勝,終於確定麵前來者,俱是貨真價實的唐府人了。談完後著人將李慶成一行人帶到邊廂歇息,言道想清楚,再從長計議。
這安排正中李慶成下懷,連日趕路也累得狠了,當即隨人前去歇下。
下人剛被遣開又被喚來,不知李慶成身份,一路引著三人朝邊廂去,參知府簡陋不堪,無處待客,王參知更是從軍貧儉,一間宅邸不過兩個院,六間房。
過門廊,入西院,下人指了路便不理會了,李慶成也樂得無人來探聽,正可與張慕說說話。
是時隻見張慕將東西搬來,放在院中,李慶成朝箱上一坐,正要開始問那兵士話,誰料兵士卻先一步開口。
“你父是唐英照?你是唐家最小的公子?你名喚唐鴻?”被李慶成從險陣中救回來的兵士忽然問道。
李慶成點了點頭,道:“是,怎麽說?”
那兵士看了李慶成半晌,見他神色不似作偽,忽然開口道:“我父也是唐英照,我也是唐家最小的公子。我……也叫唐鴻。”
李慶成:“……”
張慕:“……”
李慶成:“你是唐鴻,那我又是誰?”
許淩雲講到此處,嘴角微翹,帶著溫和笑意。
李效聽到此處,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果然如此?”李效笑完,目中帶著促狹之意,語氣冷淡,似在逼問多於相詢。
許淩雲合上書冊,淡淡道:“臣自己編的,博君一笑。”
“書上隻說,成祖化名唐鴻,前往郎桓知會北疆參知政事王義宸;路救一兵士,後其自言乃是唐家末子唐鴻,天意冥冥,竟有此巧合,後追隨成祖身側,承大將軍唐英照遺誌,成就一代威名。”
李效道:“倒也頗為出奇。”
許淩雲莞爾道:“其實認真一想,也無甚出奇之處。成祖既被女神醫指為唐家後裔,尋常人所想,俱是托庇於北疆,自己父親生前部下。唯有邊防老將,方能守住舊長官的這點骨血。”
李效緩緩點頭。
許淩雲又道:“成祖、唐鴻俱是動的同一念頭,唐鴻籍參軍之機前往楓山,如此可省去被追殺的危險;成祖則有鷹將軍守衛,不懼盤查,便一路朝北去了。不過話說起來,能在同一處碰頭,唐鴻又被成祖所救,可說是冥冥中的緣分。”
李效道:“不錯,有理。看上也不似愚昧昏懵之人。”
許淩雲:“成祖雖武藝不精,卻思維慎密,我大虞數代論謀略,論膽識俱無人能出其右,怎會是愚昧之人?”
李效道:“孤說的愚昧昏蒙,是指你。”
許淩雲低下頭,身體痞子般似的晃了晃,一副孩童被大人責罵時,無所謂的應對模樣。
李效道:“鷹奴之職削了。暫換禦書房侍衛,明日起到僻院去換了官服便來站著罷。”
許淩雲低聲道:“遵旨。”
李效冷冷道:“可有不滿之心?”
許淩雲忙道:“臣不敢。”
許淩雲抬頭,李效鷹隼似的雙目鎖住了他的全身,從這受傷侍衛眼中看出一絲卑微之色。
許淩雲從進書房起便一直跪著,足足三個時辰,全身傷口又有不少牽動,流出血來,臉上仍帶著被天牢獄卒毆打的淤青,李效忽有些不忍。
罷了,李效心想,自己小時縱在宮裏摔一跤,太後俱心疼得不行,當麵責罵,背後落淚。誰無父母,將小孩送進宮來,被打成這副模樣,多半不知暗地裏如何難過。
“你家……”李效忽問,然而轉念一想,此刻問話仍為時過早,便淡淡道:“退下罷。”
許淩雲直至此時,方真正撿回一條命,當即恭恭敬敬,磕頭謝恩,侍衛總管將他半抱著起來,讓他站穩,許淩雲便收了書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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