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奴 52、斷腸酒

52、斷腸酒

李慶成欣然道:“娥娘,我碰上件事,正沒主意你就來了,可見老天爺助我。”

娥娘笑道:“殿下說笑話了,殿下有天命在身,冥冥之中自有護佑。這才半年不見,殿下又變了個人似的,越看越精神了。”

下人擺了一案,李慶成讓座,娥娘一身風塵仆仆便坐了,解下個背後包袱,看了李慶成背後站著的張慕一眼。

張慕什麽也沒有說,反倒是方青餘道:“醉生夢死配出來了?”

娥娘心中忐忑,答:“配出來了,可這藥……”

“不忙。”李慶成道:“藥的事押後再提,請你幫我先看看這物事。”

李慶成解開裝著碎書頁的小包,以手托著交給娥娘。

娥娘頭發散亂,滿臉塵土,顯是自東海歸來便未曾歇得片刻,將手在衣襟上揩拭,抽一根銀針輕刺,戳起一片碎書頁,對著日光端詳。

“帶毒麽?”李慶成道。

娥娘從隨身藥囊中配了些粉,不安道:“找殿下要一杯井水。”

方青餘馬上去打了水來,娥娘將藥粉調開,滴在書頁上,藥水紅,書頁黃,浸下去後赫然變得幾近無色。

“帶毒,是麽?”李慶成道。

娥娘神色凝重,最後點了點頭。

李慶成深深吸了口氣。

娥娘解開包袱,把數個藥碟,幾種藥粉拌勻,李慶成知道她需要時間,遂起身走出廳去,方青餘跟著,張慕仍站在廳裏,注視娥娘的一舉一動。

長廊下,草木欣欣向榮,鳶尾竹在夏日的風中沙沙響。

李慶成負手走進竹林裏,方青餘在身後道:“證據確鑿了,你打算怎麽對付何進?”

李慶成搖頭道:“我不知道。”

方青餘又道:“那廝手無縛雞之力,隻會下毒,我去殺了他罷。”

李慶成沉默不語,握著一棵竹子搖了搖。

“那不重要。”李慶成道:“小舅若知道了,定會難過得很,容我再仔細想想。”

方青餘:“是不是得給娥娘說一聲,她還不知你已把從前的事都想起來了。”

李慶成回身看了方青餘一眼,目光帶著溫和與欣然之色:“我想沒想起來,這很重要麽?”

方青餘沉默了。

“你怎麽也啞巴了?”李慶成道。

方青餘開口道:“你喜歡啞巴,我便隻好當啞巴了。”

李慶成答:“你又知道我喜歡啞巴?。”

李慶成長歎一聲,比起韓滄海的事,這杯酒更難辦,那毒總有解決的時候,張慕這事,卻一輩子也難以解決。

他忽然問:“我從前喜歡啞巴?”

方青餘哂道:“自然,你喜歡得要死要活,與他同床共寢,凡事都聽他的……”

李慶成臉上泛起尷尬的紅,問:“有這回事?”

方青餘歎道:“你還是沒想起來。”

李慶成道:“我隻依稀想起一些,腦子裏亂得很……我確實對他……嗯,有點牽腸掛肚的。”

方青餘率直道:“所以隱約覺得,這人喜歡過。”

李慶成瞳中映出滿院青竹:“現在還喜歡著。”

張慕給他一種奇異的感覺,這個人似乎從相識起,生命就與他的連在了一處,他的確想起了許多事。

西川的馬車裏,張慕那缺了半的玉璜。

聞鍾山上,月明山嶺的對決,以及那句認真的“我叫張慕成”。

楓水化冰的刹那,綿延千裏的清響,以及那個吻。

京師至楓關的漫漫長路,滿天飛雪以及蜷縮在張慕懷中的熟悉感,安全感。

方青餘自在一哂:“我可瞧不出來你還念著他。”

“我是來興兵複國的,不是來談情說愛的。”李慶成如是道:“這對我又有什麽好處?”

廳內:

娥娘埋頭在藥碟內磨著丹砂粉。

張慕:“藥呢。”

娥娘低聲道:“在這兒,但藥丸太霸道……不像你們想的那般。”

張慕:“說。”

娥娘歎了口氣:“東海藥門裏有個傳說,醉生夢死是某一任門主得的古方,門主戀上一尋常人,遂按著古方製出這枚藥丸。彼此服下後約好三生三世,來生再戀,將前事銘心刻骨地記在心裏,下輩子仍會記得。”

張慕在一刹那略有些動容。

娥娘抬頭看著張慕,緩緩道:“這藥丸吃下去,不止能將今生的回憶盡數想清楚,來生還將記得上輩子的事。鷹主,這可不是玩兒的。”

張慕:“是長生不老藥。”

娥娘無奈道:“若這麽說,倒也說得通,我還打聽到個消息,方青餘的母舅家世代執掌藥閣,便是用這藥丸續的記憶。你說若讓他服下,來生他還記得,這輩子他是個皇帝,萬一又托生尋常人家,這不造孽得很麽?”

張慕沒有回答,娥娘又道:“鷹哥兒,我是女人家的心思,也不知怎麽勸你,但你這又是何苦呢?你一心一意地待他,待他哪天坐上龍椅,還能像今天一般與你親近麽?”

張慕道:“你不懂,娥娘,說愛就愛與說恨就恨都是一般的難,我辦不到,你已說過許多次了,此事不必再提。”

娥娘歎了口氣:“那你仔細想想罷,鷹哥兒,當年那皇帝對咱們老莊主是怎麽說的?那天娥娘在,你也在,李謀親口說,這花花江山,有一半是張家的,更取了兩半玉璜,其中一半親手交給你,許你一個大將軍的位置。讓你守護他兒子一生。”

“誰知道一眨眼就全變了,山莊被火燒了,你一路跋涉上京,那皇帝不過就予你一個侍衛的名分,鷹哥兒,你可得想清楚,坐在龍椅上的人,總是說翻臉就翻臉的……”

“娥娘?”李慶成的聲音響起。

娥娘心內一凜,險些打翻了藥碟。張慕神色陡變,先前一顆心都在醉生夢死上,竟是未曾注意到李慶成已在廳外拐角處站著。

李慶成笑吟吟地進來,問:“知道是什麽毒了?”

娥娘道:“是,回稟殿下,是一種慢性毒。”

李慶成欣然點頭,閉眼思索片刻,而後又道:“當年慕哥當個太子侍衛是有原因的,父皇退位後,即位的人是我,慕哥看著我長大,不能比旁的人再親近了。”

“所以待我登基後封予他大將軍之職,比起父皇口中說出來,更作得數。”李慶成解釋道:“我這人從來不翻臉,記恩不記仇,你別朝心裏去。”

娥娘駭得臉色發白,不住道:“是,是……”

李慶成又看了張慕一眼,笑道:“慕哥,你也別朝心裏去。”

張慕靜了很久,最後點了點頭。

李慶成在案便坐下:“詳細說說,是什麽毒?”

娥娘稍斂心神,詳細說了,何進給韓滄海下的毒並非謀害性命的慢性毒藥,而是日久天長,廢去韓滄海武功,這毒潛伏於體內,若無引子,將一世不發。

然而若得了引子,這毒便會散去滿身功力,令其全身乏力,成為普通人,乃至四肢脈絡再無法習武。

李慶成若有所思點頭。

“你去歇著罷,也別太累了。”李慶成道:“引子是什麽?”

娥娘道:“是一種西域產的五瓣紅花。”

李慶成問:“你身上有麽?”

娥娘搖頭:“這方子也是藥門傳下來的。”

李慶成收了瑣物,坐在廳上發呆,娥娘心神不定地告退。

李慶成道:“都退下罷。”

方青餘走了,張慕仍站著,李慶成抬眼瞥他,張慕忽地一撩袍襟,單膝跪下:“慕哥求你一件事。”

李慶成道:“怎麽了?起來。”

張慕:“求殿下赦娥娘一命。”

李慶成哭笑不得道:“我不會殺她,你起來。”

張慕緩緩起身,表情十分迷茫,李慶成道:“我絕不殺她,你若不信,明天讓她走就是了。”

張慕這才放心點頭。李慶成看了那小包袱一會,將桌上東西全收拾了,起身回房。

那一天下午,李慶成一直呆在房裏,也不出來。

傍晚時房中傳令——一壺酒,兩個杯。

李慶成一直在房裏安靜坐著,桌上擺滿了從西川帶來的所有物事,劍,甲,書,同心結,玉璜,甚至張慕的匣子。

他挨個看了很久,幾乎把從前的事都想起來了,然而還有一事,無論如何想不起來。

對張慕的感情,他徹底忘了。

他在這些東西的見證下,緩緩憶起了每一件事,事無巨細,那夜京城的大火,太液池冰涼的水,水道中幽深而久遠的黑暗,西川的那一場大雨,岐黃堂的藥香,冰封的寒江……

楓關五萬人鏖戰,郎桓城的夜逃,西川孫家的萬盞花燈,絞盡腦汁,李慶成把能想的都想到了,卻想不起他對張慕的感情。

唯一給他以觸動的,隻有月夜下的一句:“因為我叫張慕成。”

但那句話除了帶給他些微的感動以外,再找不到絲毫多餘的情緒。

然而鋪天蓋地,足以掀翻滄海與夷平群山的回憶朝他卷來,每一件事都在告訴他,這名啞侍衛為他做了很多,多到他的生命幾乎無法承受,唯一的補償就是把自己給他。

李慶成甚至懷疑那夜的翻雲覆雨是一場夢。

他旋開那盒良宵膏,湊到鼻前聞了聞,臉頰上現出淡淡的緋紅,繼而把它蓋上,放回去,一下午便坐著發呆。

黃昏時分,李慶成擰開娥娘帶來的玉瓶,裏麵一共有四枚藥丸。

李慶成沉默地斟了兩杯酒,把兩枚化在杯裏。

“慕哥。”李慶成道。

張慕推門進來,一瞥間,李慶成看到方青餘遠遠站在院外的竹林下,青衫與鳶尾竹相映,有種說不出的寂寥與落寞。

張慕反手關上門,將方青餘關在如血的黃昏之中。

夕陽的光線從窗格外灑入,房中陰暗而靜謐,李慶成的身影一半迎著光,一半隱在黑暗裏,開口道:“過來坐。”

張慕坐下了,看著案上的酒。

李慶成伸出手指,撫上張慕的臉,他英俊的側臉上那道紅色的灼痕平添帥氣,雙唇輪廓分明猶如石鑿的鋒斧,兩眼深邃帶著一絲絕望。

“慕哥,我把你的慶成給弄丟了。”李慶成道。

張慕沒有答話。

李慶成說:“我把那些事都想起來了,唯獨對你的仰慕,我想不起來。醉生夢死,咱們一人一杯,若這輩子再想不起來,咱們好好地當君臣,這些事,都留待下輩子罷。”

李慶成說完看著張慕的雙眼,端起酒杯,仰脖一飲而盡。

醉生夢死入喉,猶如一味斷腸的毒酒,苦得難以言喻,李慶成緊緊抿著唇,刹那間腦中一聲巨響,猶若雷霆。

西川葭城,鷹羽山莊。

“走水了——!”

漫山敲起驚鑼,張慕倉皇喝道:“別慌——!都到後山的院裏去!”

秋高物燥,那場火突如其來,於狂風中席卷了整個鷹羽山莊,幼時的李慶成放聲大叫,抱膝縮在樓台的三層走廊處。

大屋被壓得崩垮,轟一聲三層高樓木柱折潰,驚天動地的倒了下來,李慶成僅五歲,抱著欄杆,隨著整座倒塌的高樓斜斜墜落。

一道灰影從山路盡頭飛掠而來。

下一刻,眼前一片黑暗。

燃燒的灰燼與火星飛來飛去,男人的悶哼聲在黑暗裏傳來。

少年時的張慕以肩抵著垮下來的銅門與木柱,單膝跪地,艱難地在廢墟中撐起一個狹小的空間,身下保護著五歲的李慶成。

抬頭時,一雙深邃發亮的眼眸注視著他。

張慕咬牙道:“別……怕,是我。”

李慶成竭力辨認那張滿是黑灰的臉,問:“誰?”

張慕:“我,張慕成。”

火星爆出最後的脆響,仿佛有什麽東西在火海中溫柔地迸開,那聲音與漫漫冰河裂凍之聲如出一轍,令李慶成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他睜開眼,注視著張慕,嘴唇動了動。

李慶成:“張慕成。”

“我不喝。”張慕答道。

刹那間張慕的聲音猶如當頭劈下的無名刀,刀鋒將一切回憶掃得粉碎。

“為什麽。”李慶成眼中熾熱的情感化為難以置信的絕望,繼而是隱約抑製的憤怒。

張慕緩緩搖頭:“我不想喝,這輩子夠了,我不要下輩子”

李慶成看著張慕,房內一片死寂般的靜謐。

房門被拉開。

李慶成冷漠地說:“我都想起來了,張慕成,你為什麽不喝。”

張慕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

“我不想喝。”張慕最終道。

方青餘看著二人,繼而小聲道:“慶成?”

李慶成與張慕都沒有說話,在那悠長的靜謐中猶如兩座木雕。

“他不喝我喝,總有人願為你生生世世,雖然你不一定看得上。”方青餘如是說。

李慶成的聲音平靜而不現喜怒:“那你喝就是,又沒人攔著你。”

方青餘拾起另一個酒杯,飲盡,瀟灑一亮杯底,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