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三四十平米的院子,院子牆壁上有彎腰虎著的大片爬山藤,地麵上有優渥的濕土,許是早晨,院子裏的各處屋簷隱隱還在藏著水霧。

此時這院子裏卻正熱鬧哄哄著,一些或蹲或站的村民,小圈子小範圍的聚在一起,勾肩搭背的聊侃著,說著男人們都懂的話題。

個別長了年紀的老人抽著煙杆,大概是不喜人多,這些老人皆是獨自蹲坐在院子裏的某個角落,抽幾口煙,吹圈吐霧,時不時磕磕煙灰,悠然自在,聽著旁臨的年輕人說的葷段子,他們的表情卻無一不是咧開嘴,笑嗬嗬著,顯然是一些老而不尊的渾人。

臨近院子堂屋的,卻是一些不害臊的老少娘們了,她們鬧做一團,唧唧喳喳,伸著頭,往堂屋裏望去,像是在瞅上等的寶貝,嘴裏嘖嘖稱讚。

“風水這娃還沒回來嗎?可讓姐妹們好等!”

“嘻嘻,這回風水娃可真出息了,中榜了,夏海高中,那可是準大學生的集合地兒呀!走出咱這旮旯地兒,沒準還能考清華哩!”

“那可不,這娃調皮是調皮了些,可到底是咱村的種,透著股聰明勁兒,可惹俺閨女喜歡的緊。”

“嗨,你這不知羞的寡婦,倒是有啥子歪念頭?還你閨女哩,呸,我看你是春心蕩漾,想老牛吃嫩草了吧,嘻嘻!”

堂屋門口站立著的是一個身材窈窕姿態風韻的婦人,瓜子臉,身上穿著灰色的衣衫,身段嫵媚可人,給人的第一印象不是漂亮,卻是妖豔了,皮膚似是一掐能掐出水來,眼含春-情,此時櫻桃小口正微張著,不知該如何接話,聽旁人戲言亂語,倒竟是個寡婦。

“莫要再調戲春蘭妹子嘍,你們這些娘們啊,積點口德!”院子裏的男人圈子裏一位唇紅齒黃的中年漢子大笑道,惹得周圍一陣哄嚷。

這邊堂屋裏一位上了年紀的女人登時跳腳起來,破口大罵道:“死賠本的,給老娘閉嘴,等見了風水,給咱孩子沾沾才氣後,哼,回去看老娘怎麽收拾你!”

院子裏又是一陣轟然大笑。

“還能怎麽收拾啊,自然是在床上見真章嘍。”

院子裏突兀的冒出一道戲謔調侃的聲音,這聲音不高不低,輕鬆的緊,一如遛狗的閑人。但一時間卻惹得院子裏蹲著的一二十號村民齊齊打了一個激靈。雖說他們在這兒就是等這道聲音的主人,可真要麵對著難纏的娃,佛山村的村民們可真的要頭疼了。

這人叫張風水,男,年僅十六歲,今年大抵是一米七八的個兒頭,說到底,卻沒人知道他是怎麽來到佛山村的,人們隻知他是村支書趙平書的幹兒子,佛山寺蹭飯的惡老頭的關門弟子。

有村支書撐腰,有傳說中的惡老頭教他作祟的手段,佛山村的村民們可謂對之既恨且怕。

張風水三歲那年,一把火燒了佛山村的麥穗,惹的天怒人怨,當時可謂是人人喊打,可村民也念在娃兒小,不懂事,最後村支書趙平書拿出一萬塊錢方才擺平了這事兒。可也就從那時候起,原本不出彩的張風水就開始了瘋狂的幹壞事,至今想起來,不少當事人都悔恨不已,當時何必為了一萬塊為難張風水,讓他給記上了!

他十歲那年,在村子裏結黨營私,儼然是佛山村的孩子王,燒殺搶掠無所不用其極,燒麥穗、玉米地等,殺各家各戶的牲畜,搶其他孩子的零嘴,掠奪村民們大老遠趕集回來的收成,壞事做盡,人神共憤,可大多數人卻都敢怒不敢言,趙平書書記好說話,拿錢辦事,知道補償咱們,可那佛山寺住著的惡老頭可不是那麽好惹的啊……

他十一歲時,爬過屋頂,揭過瓦,上過梁,偷看寡婦韓春蘭洗澡。

十二歲,為了被調戲的韓春蘭,領著村子裏二三十號半大孩子與隔壁下甲村的青年村民幹了群架,非常恥辱的戰敗後,第二天,所有人愕然的發現,下甲村的祖墳大半都被刨了!

十四歲,他趴在牆頭偷看韓家閨女洗澡被發現,後者尖叫,村子裏竟無人敢應,前去相救。

可也就自那兒以後,至今,張風水竟半點壞事沒做,且常年不見蹤影,原本佛山村所有人都覺得蹊蹺,可如今看來,張風水倒是去努力學習,上京趕考去了!

這一考,雖不是勞什子大學,卻是市裏的重點高中,離大學隻有一步之遙,不容小覷啊!

“哪能啊,風水,你這話可就不踏實了,咱能讓娘們收拾?瞧瞧叔這玩意兒,結實著呢,嘿,你說我能讓那娘們收拾麽?等著,叔今晚就讓那娘們下不了床!”咧著嘴巴,露出一口熏黃的牙齒,名叫趙三順的中年漢子手指著**的位置,憨厚笑道。而之前在堂屋門前叫喊的則是趙三順的媳婦,此時這媳婦見了張風水出現,隻是白了自家男人一眼,竟偃旗息鼓,不說二話,像是默認了趙三順的言語。

山有虎,猴子怎敢稱霸王?

張風水穿著倒是樸素,一身黑色運動裝,胸口上龍飛鳳舞的畫了一個對號,對號上麵非常厚道的印著“NIKE”字樣,一頭烏黑的短發,單鳳眼,相貌是一般,可整個人看起來卻相當精神,別有韻味,尤其是那一雙狹長的眸子,簡直是畫龍點睛之筆。此時他嗬嗬一笑,搖了搖手中的掛號信,愜意說道:“江潭高中的通知書,老子終於拿到了!”

院子裏寂靜了一會,氣氛詭異,所有人麵麵相覷,之後才轟的一聲炸了開來,賀喜聲不斷,隻是在一片賀喜的過程中,有人卻竊竊私語:“聽送信的郵遞說,不是市重點學校夏海高中麽?咋地變成了啥江潭高中?這是撒子學校?”

“對了,那郵遞員不是說了,今年咱這地兒出了倆高材生,其中一個就是夏海高中的呀……嗯,一個是風水這娃,還有一個……好像是寡婦春蘭家的閨女?”

“哎呀,這麽看來,消息打聽錯了?春蘭家的閨女才是夏海高中的?”

這時,堂屋門口,出現一個削瘦的身影,他叫趙平書,佛山村村支書,十多年如一日的官職,雷打不動。他戴著一副圓形框架的金邊眼鏡,看著在賀喜聲走過來的張風水,鏡框裏逐漸霧氣升騰,他有些哽咽,說起來,風水這小兔崽子雖不是自己親生的,但卻是自己一把屎尿一把辛酸拉扯大的,當初他那狠心的爹丟下這孩子的時候,老子就應該把這兔崽子給丟進佛廟裏,惡老頭配上惡刁娃,使勁讓禿驢們頭疼去,也省得自個兒這十六年來掏心掏肺還討村裏的寡婦嫌了。

不過熬了十多年,這日子也熬到個頭兒了,媽的,這小子怎麽不早點參加中考!趙平書吸了吸鼻子,努力穩定了下情緒。

“幹爹,咋地,兒子考上高中你還不高興了?”張風水嘻嘻笑道:“敢情舍不得我走,如果你強留我,我這做兒子的也一定會盡孝道,留在這陪陪您老的。”

趙平書用手心托了托眼鏡框,笑罵道:“滾,我舍不得你走,我腦子就有毛病!”

張風水嘿嘿一笑,扭過頭,看到堂屋旁的韓春蘭,意外道:“韓姨也來了?小雨今年也參加中考了吧,分數也下來了,你怎的不去看看?”

韓春蘭見張風水這般禮貌,倒是放開了,便笑道:“我那閨女哪能跟小風水你比啊,那丫頭,考不上的考不上的!”

張風水搖頭一笑,嘿嘿笑道:“韓姨,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小雨考的分數比我高,我打聽了下,她……嗯,好像被什麽夏海高中錄取了。”

院子裏沉靜了下,接著便又是大片的賀喜聲,韓春蘭愣了一下,看著張風水,疑惑道:“真的?”

張風水點頭,韓春蘭麵色登時一喜,連忙推開旁邊礙事的人,小跑著除了院子,趕回自家去了。隨著韓春蘭的離去,院子裏的村民也開始各自告別,隻是他們在離去的時候,不免多了幾分意外之聲。

“沒想到趙欣雨那笨丫頭考上了夏海高中……”

“還別說,這讀書人就是不一樣,你看風水這娃,兩年不見,與寡婦韓說話多文靜,懂事多了,言語也不似以前那般不要臉,風水娃轉了性子,咱村如今又出了倆高中生,這可都是好事兒,隔壁下甲村一個初中生都沒呢!”

小聲談論中,村民們各自纏手出了院子。

趙平書目視著他們離開,看著風水,心裏欣喜,隨口問道:“準備啥時候走?”

張風水甩了甩掛號信,道:“明天早上。”

趙平書一驚,奇道:“這麽急?”

張風水回過頭來,無奈道:“咱們佛山村屬於偏遠地區,又不通電話,這什麽ems的掛號信已經遲來了兩個多月了,我估計現在都已經開學了……”

趙平書無語,道:“和小雨一起走?”

張風水想了想,苦笑道:“那也得小雨願意才行!”

趙平書忽然想起兩年前,張風水爬了韓寡婦家的牆頭,偷看過趙欣雨那丫頭洗澡的事兒,不由哈哈一笑:“自作孽,不可活,不可活啊!你現在去與你師傅說說,回來了我再交代你些事兒,我去聯係一下趙三順,借用一下他的車子,讓他明天得空,載你一程。”

張風水點點頭,收好通知書,也沒有進屋,直接轉身就出了院子,朝著佛山村有名的佛山寺走去。

一條羊腸小道,曲徑通幽,道路兩旁雜草叢生,樹木灌溉下,這夏天裏倒是有了知了蟬鳴,又是早晨,讓人心情爽朗,隻是剛下了小雨,腳下的泥土粘鞋,倒讓張風水走的有些費勁了。

過了小路的盡頭,便是佛山寺了,佛山寺,說來風光,實則隻是一尊破廟,泥土瓦礫鑄造而成,建築不大,可內裏倒也有一尊彌勒大佛,笑嘻嘻的,毫無讓人進貢的欲望,於是香火湮滅倒是常理之中了。佛山村名有佛山,實則卻是依傍了佛山寺的名諱,村裏可沒有什麽山頭。

張風水在寺廟門前甩了甩腳下粘的泥土,之後便扯著嗓子大喊:“寶地,我回來……”話沒說完,一道壯碩的身影似燕雀一般突兀的出現在張風水麵前,一把拍了拍風水的肩膀,蹦跳著,嗬嗬大笑,這人一身肌肉塊,一米九以上的身高,生氣時候的樣子讓人忍不住驚顫,長相粗獷,安靜下來的時候,氣質卻顯得文靜,其健美身材,使得不少村裏的婦人眼饞,但這人委實過於憨厚,或說是太傻,除了惡老頭葛常虹和惡刁娃張風水的話,其餘人一概不聽使喚,讓人心生怨氣。

他叫趙寶地,據說是惡老頭在佛山寺前撿到的,而旁人大許都曉得,趙寶地與張風水,不是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張風水每每受欺負,遇到了真正擺不平的事兒,都是趙寶地在背後出頭,給予欺負張風水的人最狠辣的反擊,這樣兒的事村子裏卻沒幾個人知曉。

趙寶地不愛說話,隻是對著張風水傻笑,張風水也傻笑,兄弟二人就在寺前四目相對,傻笑無言。

最後,趙寶地木訥道:“考上了?”

張風水重重的點了點頭,趙寶地就一把抱起了張風水,坑在了肩上,憨勁兒十足,道:“見師傅去!”

張風水無奈,這寶地啥都好,就是這高興勁一起,就喜歡把人抗在肩上,這一癖好從五歲那年開始就有了,委實讓張風水頭疼不已。

佛山寺內,彌勒佛像下,兩位光著頭的和尚和一名黑白發參雜的老人,皆是樂嗬嗬的,滿臉油光的吃著早餐,餐食不多,僅是一盆熟透了的狗肉而已,也不知是村子裏哪家的豺狗遭了殃。

“沒酒,不快活!”老人臉上皺紋密布,老態十足,說話的語氣卻霸氣十足,仔細看去,似他這般七老八十的年齡,一排牙齒卻仍然健在,隻這一項便讓細心之人不敢小覷了。

旁邊兩個和尚卻是一臉愜意,其中年齡稍長的和尚,邊吃著狗肉邊擺著手說道:“葛老兒,似我們這般出家人,能吃的這般便不錯了,何曾奢望那般美酒,休提,休提!”

葛老兒輕哼一聲,沒有接話,眼神卻看向寺廟門前,那一高一矮,一壯一瘦的人影,他扔掉手裏啃幹淨的骨頭,站起身來,來到風水寶地二兄弟麵前,凝視著張風水,突然感歎一聲,道:“考上了?很好,收拾收拾東西,趕緊滾犢子,對了,寶地你不能帶走,我會安排他應該做的事,你就去尋你幹爹,我在他那存了兩萬塊錢,其中一萬因為你燒了村裏的麥穗賠了出去,還有一萬,當你的路費和學費,隻這一次,到了大城市,你得自己想辦法掙錢養家交學費,你這刁娃的本事,我清楚,不愁這些,末了,你得空常給為師的帶點燒刀子來,不要太烈,年紀大了,喝不起的……”

趙寶地摸了摸後腦勺,憨厚一笑。

張風水眼睛濕潤,顫抖著聲音,輕聲哼道:“囉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