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南十字律師事務所一樓,一前一後進門的燕綏之和顧晏在樓梯前碰到了菲茲小姐,她手裏抱著兩個摞在一起的紙盒,高過了她的頭頂,搖搖欲墜。

她正蹬著細高跟,小心翼翼地往樓梯上邁,忽然從旁邊伸出一雙手,把箱子接了過去。

菲茲手裏一輕,人還沒看到呢,先誇了一通:“我的天總算來個人幫忙了,謝謝!這麽好看的手我猜猜是誰……”

結果這話剛說完,就聽見身後有人扭頭就是一個噴嚏。

“顧?阮?”菲茲小姐聞聲轉頭,就看到燕綏之和顧晏一人戴著一個口罩站在後麵,而燕綏之正偏著頭打了第二個噴嚏。

昨天夜裏信誓旦旦說自己體質好得很的燕大教授,今天起床就被啪啪打了臉,儼然有了感冒的征兆,原因自然不必說。

偏偏菲茲小姐一臉訝異,哪壺不開提哪壺,“你怎麽好好地也感冒了?”

燕綏之說話帶著輕微的鼻音,聽起來懶懶的,“不知道,可能是因為昨晚逗貓被咬了一下吧。”

菲茲小姐:“真的麽?那得趕緊去打針啊。”

顧大律師在旁邊默不作聲地癱了臉。

燕綏之餘光瞥到,又要笑不笑地衝菲茲道:“假的,開個玩笑,隻是不小心著了涼。”

薄荷糖涼氣衝頭,效果立竿見影。

顧大律師聽不下去這種胡說八道,抬了抬手裏的紙盒,問菲茲:“誰的?幫你帶上樓。”

“十分前收到的特別快遞,寄給迪恩的。”菲茲道,“可能是一部分案件要用的東西吧。”

“迪恩?”燕綏之疑問道。

這段時間裏他在南十字律所大樓裏呆的時間並不多,有幾位律師隻有一麵之緣,名字和人都對不上號。

“3號辦公室那位圓臉律師。”菲茲解釋道,“實習生菲莉達小姐的老師呀。”

燕綏之點了點頭,“他很少在辦公室。”

菲茲這麽一說,燕綏之就想起來了。菲莉達偶爾抱怨過幾次,那位迪恩律師跟其他老師不同。

別的律師出庭或者出差,時不時會把實習生帶上,尤其是實習中後期水平足夠應付一些事時,基本是走哪兒帶到哪兒。但是迪恩很少帶她出去,交給她的事情都是在辦公室就能完成的。

這段實習期到現在為止不算長,燕綏之已經出過幾回差了,甚至還獨立打過案子。洛克他們雖然沒出過遠差,但近處的看守所法院也跟著跑過至少一回。唯獨她,至今隻在整理卷宗的時候,因為缺失文件去法院辦過一次申請。

對比太明顯,這種年輕的剛畢業的學生很容易多想,甚至患得患失。

“迪恩挺拚的。”菲茲說道,“顧知道他的,他偏好有爭議的案子,希望能給自己多加點籌碼,打響知名度,那樣相對更容易獲得一級律師的申請資格。這不,今早剛接了一個。”

“什麽案子?”

“搖頭翁案知道麽?”菲茲說道,“兩個月前好多人在討論的那個,不過最近幾天大家的關注點都在基因修正和感染上,暫時蓋過了它,但依然是一個很有熱度的案子。”

兩個月前,燕綏之還沒醒呢,自然對這個案子所知不多。不過聽菲茲的口氣,這案子的熱度似乎很高,沒聽過才比較奇怪。所以他也沒多問,就衝菲茲點了點頭,裝得跟真的一樣。

菲茲衝頭頂某個辦公室的位置指了指:“其實原本找的律師是霍布斯,老家夥之前一直遲疑著沒有鬆口說接,後來一級律師初審通過上了公示名單,他就更不會接了。今早他去了醫院,說自己有初期感染的症狀,剛好把案子推了,轉到了迪恩手裏。”

“霍布斯被感染了?”顧晏皺了皺眉。

菲茲道:“對,早上接到的電話。他說他出了點疹子,其實還沒確認是什麽性質。雖然我不太喜歡他,不過還是希望他是陰性吧。”

……

畢竟各自還有事,三人沒多聊。

燕綏之和顧晏幫菲茲把紙盒帶上樓。不過腳還沒站穩,高級事務官就在樓底下衝顧晏招了招手:“顧?勞駕下來一趟,有份文件需要大律師集體簽字,你昨天不在。”

紙盒是燕綏之送進3號辦公室的。

意料之中,迪恩律師剛接手案子就出門忙活了,沒在辦公室。代他收的是實習生菲莉達小姐,令人意外的是,洛克也在他的辦公室裏麵。

“我老師進醫院了,囑咐我這幾天先跟著迪恩律師。”洛克苦著臉對燕綏之道,“今早迪恩律師出門的時候,給了我們一部分案件資料”

他兩手一拉,“這麽多!我還從沒接觸過資料這麽厚的。而且老實說,我不太想碰這個案子。”

洛克愁著臉,還想抱怨幾句,但是看到了從隔壁辦公室出來的大律師,隻得訕訕地把話吞回去,“呃……回頭再聊,我先回去幹活了。”

燕綏之衝他擺了擺手,站在樓梯扶手旁朝下麵看了一眼,略等了一會兒,沒見顧晏上來,便徑自開了辦公室的門。

他把大衣和圍巾掛上衣架,剛要在辦公椅裏坐下來,顧晏便進了門。

一般而言,顧大律師的洞察力非常敏銳,總能注意到其他人沒注意的細節,而且非常善於抓關鍵。

於是,燕綏之剛要跟他說點什麽,就見他不經意地朝辦公桌角掃了一眼,然後動作就頓住了。

順著他的目光,燕綏之看到了那盆常青竹。

顧晏出差前,那盆常青竹還是生機勃勃的模樣,顏色生翠,根根挺拔,窄葉一簇一簇蓬鬆青亮,氣質十足。但現在,不過是一天一夜的時間,它就七零八落地歪斜著,根撐不住枝葉,彎著腰垂頭耷腦,儼然一副慘招毒手快要咽氣的樣子。

顧晏:“……”

燕綏之心說不好。

他抵著唇角咳了一聲,目光在自己桌麵上一掃而過,順手抓起一隻能利用的玻璃杯,打算借口去“茶水間”,畏罪潛逃。

顧晏兩手撐著辦公桌,仔仔細細看了常青竹的慘狀,最終被辣得收回視線,撩起眼皮道:“南十字這邊養死的盆栽不少,死這麽快的還是頭一回。”

言下之意你真是個人才。

燕綏之一手插著兜,一手端著玻璃杯,步履從容地往門外走,佯裝聽不見。

“……”

剛走到門口,外麵突然傳來一聲驚叫。

聽聲音方向,應該是3號辦公室。燕綏之也不裝無辜了,跟顧晏對視一眼,道:“我去看看。”

結果顧晏二話不說,直接繞過辦公桌,大步流星地跟了上來,伸手拽了一下燕綏之的手腕,沉聲道:“我過去。”

驚叫的人是實習生菲莉達。

不過不僅是她,跟她一屋的洛克雖然沒驚叫,也是麵白如紙。

在他們麵前的辦公桌上,別人加急寄給迪恩律師的紙盒敞開著,依稀可見裏麵的長釘、刀片以及幾張吸水紙。紙上是不知被誰塗抹出來各種謾罵的字句,一句一句相疊,亂七八糟。最主要的是,那紙上筆畫顏色轉成了棕紅,像幹涸的血跡。

“這是什麽……威脅嗎?”菲莉達的聲音緊繃,小姑娘頭一回見到這種東西,毫無心理防備,一時間看起來像是要哭了。

“不算是。”燕綏之說。

威脅總是為了提要求,這兩個紙盒不是,更像是純粹的發泄不滿和恐嚇。

對於這種東西,律所其他人倒不是頭一回見。

菲茲他們很快聚了上來,看了眼箱子內容就一臉了然。高級事務官處理起這種事駕輕就熟,幾個玩笑把菲莉達和洛克他們逗得展顏,又著人迅速上來把紙盒收拾了。

菲莉達和洛克慢慢冷靜下來,終於意識到其實不是別的,就是因為迪恩接的案子。

“搖頭翁是個什麽案子?”燕綏之在心裏咕噥了一句,總算起了一分好奇。

他垂著眸光順手在智能機上搜了一下。關鍵詞一輸,各種案件報道就出來了,燕綏之直接挑了最上麵一個報道大致掃了一眼,這才知道是怎樣一個案子……

兩個月前,紅石星上某個住宅區有一位老人無故失蹤,兩天後在一個地下倉庫被發現,老人身上滿是被虐待的痕跡,令人訝異的是,主要的痕跡都是他自己弄出來的,被發現的時候,他已經是癡傻狀態,蹲在一個鐵籠子裏一邊嗚嗚地哭,一邊有節奏性地搖頭。

所以被人取了那麽個代稱。

這個案子剛發生的時候並沒有引起多大的議論,畢竟聯盟那麽大,星球那麽多,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事情和信息,這種發生在某一角的案子很容易被淹沒在汪洋裏。

但很快,警方發現受害者遠不止一位老人,他們在不同星球上發現了一共七座位置偏遠的廢棄倉庫,裏麵同樣狀況的老人一共有近三百個。

這些老人幾乎都指認出了嫌疑人,這本是好事,但有一點……老人們的精神都有問題。

還沒正式開庭,聯盟各處就已經為這個案子爭執起來。三百老人的模樣實在令人動容,嫌疑人表現出的態度又令人厭惡,所以爭論的趨勢傾向哪邊不言而喻。大規模的爭執往往最終都要找一個承力點,而這個承力點理所當然落在了代理律師身上。

燕綏之看了幾篇報道,神色淡定。

不過有一篇報道在末尾提到了一些曾經引發過爭議的舊案。他的目光在這篇的界麵停留的時間最久,以至於身邊的顧晏跟著朝他毫無遮掩的全息屏瞥了一眼,剛巧在那些舊案裏看見了某個熟悉的案名。

那是燕綏之不到三十歲時打的一場案子,顧晏對此再熟悉不過,因為他曾經花過很長一段時間給這個案子做過分析報告,又在報告完成之後將它徹底廢棄……

看到這個案子的時候,兩人已經回到了辦公室,大門哢噠一聲在背後自動扣鎖上。顧晏的眸光一動,從全息屏移到了燕綏之臉上。從他的角度隻能看到燕綏之垂著的眼睫,看不到對方眼裏會是什麽樣的情緒。

燕綏之的臉被全息屏的光映得有些冷淡,他似乎在出神,不知道時隔多年後重新看到讓他背過罵名又背過盛名的案子,他會在想什麽,會是什麽心情。

過了片刻,顧晏看見他的眼睫動了一下。

燕綏之忽地從全息屏上抬了眼,撞到顧晏的目光時笑了一下,“偷看我的屏幕幹什麽?”

養死別人的盆栽裝聾作啞,給別人扣帽子倒很理直氣壯。

“……”顧大律師嘴唇動了一下,卻沒回答。

燕綏之翹著嘴角,又垂下目光掃了一眼報道,而後手指一劃收起全息屏,冷不丁問了顧晏一句:“我忽然想起來,你好像說過,一度認為自己跟我理念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