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爾曼森的目光越過五排坐席,始終落在燕綏之身上。

對於這位曼森家的長子,燕綏之算不上熟悉,也並非全然陌生。曾經的曾經他們有過兩次直接的交集,一次是在一位老律師組的酒會局上,兩人碰過一次酒杯。一次是在關於一位法官的案子裏,審前為當事人采集有利證據時,兩人寒暄過幾句場麵話。

即便是這樣淺淡的交集,也能明顯感覺到布魯爾曼森不止臉跟喬治曼森不像,性格也完全不同,是位最好別惹的麻煩人物。

燕綏之雖然正對著顧晏,餘光卻注意著布魯爾曼森的動靜。

這種細微的差別,近出的顧晏是能覺察到的。

“在看誰?”顧晏微垂目光看著他。

燕綏之,“布魯爾曼森,他一直看著這邊。顧老師,有點老師的樣子好嗎,按照正常情況你該安慰一下被趕鴨子上架的實習生了。”

他這兩句話的聲音壓得很低,其他人聽不見。從遠一些的角度來看,他就像是真的因為緊張絮絮叨叨了一氣,但又怕被法庭上的其他人聽見露怯……

不管怎麽說,總之見鬼的裝得還挺像。

近處的顧晏更是為燕大教授的演技所折服,答:“按照正常情況我根本不會有實習生。”

而且某些人張口顧老師閉口顧老師說得是不是太自然了點?

燕綏之不滿地“嘖”了一聲。

顧晏垂眸看著他,好一會兒後突然平靜地道:“這隻是一次庭審,不管結果如何,你在我這裏的考核成績始終是滿分。”說著抬手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燕綏之:“……”

說這句的時候,顧晏的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足夠後麵的布魯爾曼森聽個大概。他說完沒再看燕綏之一眼,就直接偏頭理了一下光腦和座椅,準備在席位上坐下來。

這過程中,目光和布魯爾曼森碰上了。

“顧律師。”布魯爾曼森衝他點了點頭,打了個聲得體有禮但並不算熱情的招呼。

顧晏也點了點頭,“曼森先生。”

“我倒不知道這位辯護律師居然是顧律師的實習生。”布魯爾曼森又道。

“不是。”顧晏否認得非常幹脆,“準確地說他是莫爾先生的實習生,我隻是暫代幾天。”

布魯爾曼森非常淺淡客氣地笑了一下,麵上看不出他對這句話有什麽想法,但是燕綏之和顧晏心裏都清楚,這句話至少讓他放了一半的心。

至於另一半……

布魯爾曼森再次直切重點,道:“上次我說有機會一定要請顧律師嚐一嚐酒莊新釀的酒,你陪著實習生來天琴星怎麽不提一句,抽空喝一杯酒的時間總還是有的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帶著寒暄客套的笑,但是話裏暗示的意思卻很值得推敲。

依照規定,辯護律師和被告人是不能隨意會見受害人及其親屬的,為了避免威逼脅迫等情況的發生。這點布魯爾曼森不會不清楚,但是他話裏卻輕描淡寫地說要跟顧晏見麵喝杯酒。就是側麵強調顧晏不是辯護律師,不要自己搞混身份亂插手。

顧晏也不是第一次跟他打交道,一聽就明白他的意思。不過顧晏脾性在那裏,回答的時候依然是不冷不熱的風格:“事實上我這兩天剛到天琴,如果不是得看一眼庭審,我現在可能還在第二區治安法院的簽字桌邊。”

這話同樣表達了兩個意思,一是他根本沒那個國際時間陪實習生,二是他隻是禮節性來聽庭審。綜合而言,就是他沒時間也沒興趣幫實習生處理這件案子,都是實習生自己獨立在辦。

布魯爾曼森另一半的心也放了下來。

他衝顧晏道:“好吧,不為難你了,下回一定抽出空來,我那幾瓶酒還在等著你。”

“一定。”

沒多會兒,法官和控方律師也到了。

法官燕綏之沒什麽印象,倒是顧晏在他身後簡單提示了一下

這位頭發半白的路德法官跟顧晏和燕綏之還有點兒“沾親帶故”,他年輕時候也是德卡馬南十字律所的一名律師,隻不過幹了十來年後轉行成了法官。

“路德現在還和所裏一位大律師保持著聯係,因為他們當年是同期生,關係還不錯。”顧晏道,“後來訴訟上的交集也不少。”

律師和法官之間很少有關係特別親近的,但也不會絲毫沒有聯係。畢竟曾經都是學法的,沒準兒是同學、師生、校友,有些情況下會避嫌,但也不至於處處避嫌。

有一些律師為了在訴訟上占一點先天優勢,會想盡辦法跟法官搞好關係,定期辦點酒會混個五分熟。即便不這麽幹的,多年案子打下來,也總會有那麽些不深不淺的交情。

燕綏之聽見顧晏這麽說也不意外,順口問了一句,“哦,是麽?這是哪位大律師的朋友?”

顧晏:“霍布斯。”

燕綏之:“……”

他無語片刻,要笑不笑地問了顧晏一句,“這位沒有給人強行打0分的癖好吧?這種時候可找不到一位能打100的來救場。”

顧晏:“……”

他原本微微傾身還打算說點什麽。一聽燕綏之把那個吃錯藥的“100分”拎出來,他又麵不改色地坐直了身體,靠回在椅背上。

“提都不能提?”燕綏之挑起眉,“別這麽小氣,你本來要說什麽?”

顧晏依然沒有開口的打算。

燕綏之想笑,“行了,你氣著吧。霍布斯的朋友也沒什麽,第三區刑庭的法官歪不到哪裏去,多虧當年那位官帶的好風氣。”

提到這個,顧晏倒是看了他一眼。

關於天琴星刑庭那位以板正不阿出名的官前輩,很多法學院上課的時候都會順嘴提兩句,所以顧晏當然是知道的。

也許是話說得剛好順嘴,燕綏之難得提了一句自己的私人經曆:“我接的第一個案子就是那位官負責的,開庭前我跟他視線對上,出於禮貌衝他笑了笑,可他卻麵無表情,托他的福,我第一次庭審就完全沒能緊張起來。”

那之後就更沒緊張過了。

顧晏對這隨口拈來的事情居然表現出了幾分興趣,問道:“為什麽?”

“因為那位官全程沒換過表情,紋絲不動,所以我一直在想他的麵部神經是不是有些問題。”

燕綏之這人擠兌起人來敵我不分,對別人含著一種“看小傻子”的笑意,說起年輕氣盛時候的自己同樣如此。

不知道為什麽,顧晏的表情略有點古怪。他看了燕綏之片刻,平靜地朝不遠處的小門一抬下巴,“開你的庭前會議去。”

燕綏之收了笑,站起身不緊不慢地跟法官還有控方律師一起進了法庭附帶的側屋。

跟很多時候一樣,庭前會議依然是流程化地走個過場,很快,三人便從側屋裏出來,回到了各自的席位上。被告人陳章也被法警帶了進來。

他每次出現,都顯得比前一天更憔悴。滿臉青茬,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放棄抵抗的悲觀意味。

明明前一天會見的時候他的精神還沒這麽差,也不知道這一夜他都想了些什麽,把自己想得跟吃了槍子一樣。

燕綏之撩起眼皮朝被告席看了一眼,當即被自己當事人撲麵而來的喪氣瞎了眼,又毫不猶豫地收回了目光。

他一掠而過的視線,被告席上的陳章其實看到了。

陳章也想給自己的辯護律師一點兒回應,但是現在的他實在打不起精神。越臨近開庭他就覺得自己希望渺茫,而這糟糕的局麵又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他極度懊惱。

同時他又對自己的律師心懷愧疚,本來實習生就很難打贏官司,甚至很可能因為第一次出庭太過緊張而出點洋相,他之前還各種不配合,給那實習生又增加了難度級別。

“輸了我也不會怪你……”

陳章看著燕綏之的身影,心裏這麽說道,但是僵硬顫抖的手指出賣了他。

對於他這種精神狀態,旁聽席上有人是喜聞樂見的。

布魯爾曼森身邊的助理低聲說道:“看那位教練碰見世界末日似的表情,可以想象那名辯護律師有多令人絕望了。”

布魯爾目光未動,“顧不在,隻是實習生當然掀不出什麽浪。”

事實上,他們雖然沒跟顧晏和燕綏之直接接觸,但是前些天顧晏在接受一級律師審查,以及一到天琴星就去了第二區這種事情,他們還是知道的。之前半真不假地問顧晏,也隻是一種提醒而已。

“萬一那位顧律師他就是想插手呢?”助理又道。

布魯爾曼森瞥了他一眼,“還記得他之前怎麽安慰實習生的?不管結果如何,這話基本就是一種默認。當然,不排除他是說給我們聽的。”

助理:“那”

“但是別忘了……”布魯爾曼森道,“他剛通過一級律師的一輪審查,正要進入公示期。最需要鋒芒的一輪他已經通過了,這段時間裏他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保證穩妥。任何一位聰明人都不會選擇在公示期裏接有爭議的案子,參與容易招惹麻煩的事情。”

助理點了點頭,立馬領悟了更多意思,“確實。照這麽說,沒準兒他的實習生接到這個案子時,他比誰都頭疼。”

喬治曼森案子最穩妥的處理方式是什麽?

當然是放養實習生,讓他大膽地辯,然後順理成章地輸。該判刑的判刑,該結案的結案,皆大歡喜。

布魯爾曼森再沒多看實習生一眼,目光落在被告席,片刻後哼了一聲,輕聲道:“我親愛的弟弟喬治還躺在醫院,等著法庭給他一個公道呢,誰也別想把被告從這裏帶走……”

路德法官繃著一張鋼板臉,鄭重地敲下法槌。

庭下旁聽席位上嗡嗡的談論聲戛然而止,所有人正襟危坐,整個法庭一片肅靜。

精心挑選過的陪審團成員就在這一片肅靜中陸續入了場,在陪審團長的帶領下,依照開庭流程,宣誓秉持公正。

“被告人陳章,身份號11985572,住所位於天琴星第三區樟樹街19號,犯案時受雇於哈德蒙潛水俱樂部,是一名潛水教練。”法官的語速很慢,每一個字都咬得非常清晰,在這種環境下顯得格外嚴肅,就連旁聽的人都能感受到壓力,更別提被告席上坐著的了。

法槌敲響的時候,陳章不受控製地顫了一下,空洞的眼神看著法官,聽他念完所有的信息,然後板著臉問道:“信息是否有誤?”

陳章搖了搖頭,“沒有。”

“是你?”

“是。”

法官又確認了一遍受害方喬治曼森的信息,控方那邊替他確認。

“好,那麽接下來就是你們的時間了,先生們。”路德法官衝控方和辯方席位分別點了一下頭,然後對控方律師道:“巴德先生,可以開始你的開場陳述了。”

巴德看起來跟顧晏差不多年紀,作為曼森家族幾位專用律師之一,他身上透著一股天然的優越感,並非貶義。這種優越感讓他看起來有種盛氣淩人的效果,這在庭辯的時候並不是壞事,尤其當對方律師氣勢不足時,很容易占據心理上的優位。同時也會給陪審團一種信號他的主張證據充分,事實清楚,所以才能這樣理直氣壯。

巴德站起來衝法官點了點頭,同時衝燕綏之的方向投去一個帶笑的眼神。

可以理解為前輩對毫無經驗的後輩表現出的同情。

“好的,法官大人。天琴星時間12月5日淩晨1點12分,喬治曼森先生被發現昏迷在自己套房的浴缸中,體內注射有h32型安眠藥,一共三支,這個劑量足以殺死一名成年男性,這種常識眾所周知。警方對現場進行了充分的證據搜查及勘驗,形成了一條清晰完善的證據鏈,大屏上是我方的證據目錄。”

巴德將證據目錄投在法庭的全息屏上,足以讓陪審團看清。

“現有證據表明,陳章先生於12月4日晚由二樓房間窗台翻下,潛入喬治曼森先生的套房,憑借目力上的優勢,沒有磕碰到房間內散落的雜物,沒有驚動門外守著的服務人員和安保,進入裏間,給醉酒躺在浴缸內的喬治曼森先生注射了上述安眠藥劑,並在明知致死量的情況下,用了整整三支……”

被告席上的陳章垂著頭,用力揉搓了一下臉頰,巴德說的字句有些完全來自於他的口供,他親口錄下的口供。

現在每聽一句,他的心髒就跟著抽痛一下,如果可以,他簡直想屏蔽聽覺,一個字都不要再聽進去。

巴德滔滔不絕,神態自若地說了長長一段,把大致的案件原委和證據簡單羅列了一番。這期間他的目光偶爾會落在陳章身上,更多的時候是落在法官和燕綏之身上。

對於這個案子,他毫無擔心的成分,這就是一個標準的“流程案”不用開庭就能預先知道結果,開庭不過是把既定流程走一遍。

他占據了太多優勢,經驗上的,證據上的,甚至受害方家族力量上的……而對方呢?通通都是劣勢。

之前他閑極無聊的時候,甚至設想過,如果他是陳章的律師,會怎麽樣?不過隻想了兩秒,他就放棄了這個主題,因為毫無思考的價值。他相信任何一位律師在這種情況下都會選擇做有罪辯護,這樣或許還能為當事人爭取到量刑上的寬容。

實習律師自然更該如此,這點毫無疑問。

不過就算是有罪辯護,他也不會讓對方得逞,十張臉都丟不起這個人。

“……以上,我方決定指控陳章先生蓄意謀殺。”巴德說完,衝法官點了點頭坐下。

他理了理自己的律師袍衣擺,帶上一副禮貌得近乎完美的笑,看向辯護席,等著聽那個年輕實習生發言,並在心裏祈禱:老天保佑這位年輕人,不要在法庭上抖得太明顯。

法官路德轉向燕綏之,依然一字一頓道:“阮野先生?你可以開始你的開場陳述了。”

燕綏之站起來的時候,煞有介事地輕輕吐了一口氣,在眾人看來,就像是在深呼吸以緩解緊張。

顧晏:“……”

吐完那口裝模作樣的氣,燕大教授的演技巔峰就算過去了。他輕拉了一下律師袍的袖擺,衝法官和巴德都微笑了一下,道:“開場陳述就不占用太多時間了,我隻說一句,我主張我的當事人陳章先生,無罪。”

巴德:“????”

布魯爾曼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