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裏說得不對?

這句話在燕綏之舌尖繞了一圈,又咽了回去,鬼使神差地沒問出來。也許是因為窗外雨聲太大,擾了話音,也許是顧晏輕聲的呼吸愈漸平緩,任何一句話都會驚了困意。

於是他沒問,顧晏也沒答。

車內重新陷入安靜的氛圍裏,車外的燈火再度搖曳成片。

路上雖然擁堵,但總有個終點。車平穩地滑行了一段停在酒店樓下,顧晏還沒有醒過來。他清醒的時候總是保持著嚴謹冷靜的狀態,看不出累不累。睡著後就顯出了幾分疲憊。

能在下午趕回第三區,之前必然沒有好好休息。

這點顧晏雖然隻字未提,但燕綏之經驗豐富,對這些行程的長短耗時非常清楚。

他把後座的行車控製麵板悄悄調出來,在電子音提示“目的地已到達”之前,關掉了一切提醒,調節了溫度。車內保持著那種混雜著朦朧雨聲的安靜,沒有什麽突兀的動靜驚擾顧晏。

燕綏之朝前座看了一眼,架起光腦調出案件資料,靜靜地翻看起來。

這種場景有些久違了,很像多年以前某個春末的午後。

院長辦公室的裏間麵積很大,除了燕綏之自己的辦公桌和一排偌大的用來放留檔文件的立櫃,還有兩張供學生用的辦公桌,靠窗放著。

有時候他帶一些學術項目,會讓參與的學生隨意來辦公室,甚至直接把光腦和各類資料搬來那兩張辦公桌上,這樣碰到什麽問題,抬頭就能問他。

但事實上這樣做的學生很少,因為都有點怕他。

真正使用那兩張桌子最多的學生,大概就是顧晏了。因為有一回的項目,直係學生裏他隻挑了顧晏一個。那三個月,顧晏有大半的時間都呆在院長辦公室裏。

那天那個午後也是這樣,燕綏之少有地在辦公室呆了一整天,一直戴著眼鏡,低頭處理著光腦裏成遝的文件和案子資料,偶爾回幾封郵件。

辦公室裏也是這樣安靜,隻偶爾能聽見窗外婉轉的鳥鳴。

顧晏前一天不知因為什麽事,似乎沒怎麽睡,那天少有地露出明顯的困意。

於是燕綏之處理完一批文件,抬頭放鬆一下眼睛時,就看見顧晏支著下巴,維持著翻看文獻的姿勢,已經進入了淺眠。

窗外長長的綠藤掛下來,被風撥弄得輕晃幾下,年輕學生臉側和挺直的鼻梁前留下清晰的投影。

燕大教授是位非常開明的老師,所以當時並沒有出聲叫醒他,隻是笑了笑任他繼續打盹兒。

但同時,燕大教授也是位本質喜歡逗弄人的老師,所以他在桌麵隨手新建了一張紙頁,握著電子筆給打盹兒的年輕學生畫了一幅速寫,題了一行龍飛鳳舞的字,投遞進了學生的郵箱。

光腦“叮”地輕響了一聲,顧晏眉心微蹙了一下,這才轉醒。

他剛睜眼就跟光腦吐出的紙頁對上了,看到速寫先是一愣,接著就看到了那行格外瀟灑的題字顧同學,昨晚做賊去了麽?

“……”

就因為打盹被捉,麵皮薄的顧晏那一整天都表現得特別順從,癱著一張臉,說什麽是什麽,一句嘴都沒頂過。

……

看了很久資料的燕綏之在放鬆的間隙分神想起了這些前塵往事,雖然隻是瑣碎小事,隔了這麽多年回想起來仍然很有意思。他翹了翹嘴角,抬眼朝前座一瞥。

結果就見睡著的顧晏半睜著眼,正借著後視鏡看著他。

“醒了?”燕綏之一愣,“什麽時候醒的?”

“……剛剛。”顧晏捏了一下鼻梁,這才真正轉醒,“到了多久了?怎麽沒叫醒我?”

他嗓音含著睡意未消的微啞,也許是說得很低的緣故,居然顯出了一分溫和。

“翻資料沒注意,忘了叫你。”燕綏之半真不假的瞎話張口就來。

顧晏未作評價,隻解開了安全帶,衝他說:“下車。”

不知道是不是受車裏顧晏的困意感染,最近有些淺眠的燕綏之這晚難得睡得很好。

第二天,暴雨依然沒停,燕綏之這次去看守所不再是獨自一人,而是帶上了顧晏。

經過門衛亭的時候,燕綏之在前顧晏在後依次刷了身份卡,就像一對再正常不過的大律師和實習生,隻不過人家是大律師為主,實習生屁顛顛地跟在後麵旁聽,到他們這裏明顯反常,實習生總格外有底氣的走在前麵。

“來了?”虎臉管教接連受了幾天側麵精神磨煉,對於燕綏之的存在已經熟到會主動打招呼了,“這位是?”

“我跟的大律師。”燕綏之答道。

虎臉管教一臉古怪這話聽著跟“我帶的學生”口氣一樣,也虧得大律師能忍。

會見當事人的時候,律師本就可以帶一名助理律師或其他隨行人員,所以管教們雖然好奇,但沒有多問就將他們放了進去。

沒過兩分鍾,陳章就被帶來了。

自打鬆了口,他的配合度就高了不止一個台階,連過來步子都快了許多。不過他進門看見顧晏的時候,還是愣了一下,“你……顧律師?你怎麽來了?”

燕綏之非常坦然地替他回答:“來監工。”

顧晏:“……”

“介意多一個人麽?”燕綏之說完,又很混賬地笑了一下,“當然,介意也沒用。”

陳章:“……不介意。”

“那就最好了。”

顧晏適時對陳章道:“不用有負擔,還是他為主。”

“不,今天你為主。”燕綏之衝陳章抬了抬下巴,“你說喬治曼森出意外你也有錯,究竟是怎麽個錯法,說說看。”

陳章兩手交握著搓了很久,斟酌了一番,開口道:“其實,我在之前就知道會出事。”

他頓了一下,又道:“或者說,在之前我就應該知道,這次的聚會是要出事的……”

喬這次的聚會通知很早就發出去了,其他人提前一個月就確定了行程,哪怕是萬分繁忙的顧晏,喬也按照老規矩,提前半個月給他撥了通訊。

確定完大致的人數後,喬就約了哈德蒙俱樂部,然他們安排幾位教練跟潛。

哈德蒙俱樂部收到預約後,便對內部的簽約教練發了通知,問他們誰那幾天沒有其他安排,能夠抽得出時間。

像喬這樣慷慨豪氣的少爺,待人直率,給起小費來也豐厚得讓人眼饞。所以即便是那幾天原本有安排的教練,都硬生生湊出了幾天空閑,跟協調人報了名。

“我沒記錯的話,那天所有教練都報了名,一個都沒漏。”陳章說,“當然,包括我。”

亞巴島的分部近三十名教練,全都報了名,競爭其實算得上激烈。陳章在其中資曆並不算很深,所以能被挑選上也算走了大運。

“看到最終的六人名單時,我還是很興奮的。但沒想到第二天,那股子興奮勁就被打破了。”陳章頓了一下,道,“有人來找我,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把目標鎖在我身上的,但總之,他們說想讓我幫個忙。”

“那兩位一上來就把我過去的事情,包括基因調整,包括陳文等等一股腦擺出來,我……我太過忐忑,又有些慌張,所以沒能穩住,讓他們找到了突破口。”

那些人對陳章描述的內容很簡潔,隻說可能有些事需要他幫忙做個證圓個謊。

陳章直覺不是什麽好事,所以一開始並沒有直接答應。對方一開始並沒有緊逼,隻開了個足以讓人暈頭轉向的價格,然後讓他考慮考慮。

這種退讓一步的做法其實很刁,給足了一部分**,又給予考慮的空間,會給人一種錯覺,覺得他們並不是特別不講道理的人,應該也不會有太出格的要求。

“我那時候正在急需錢的時候,我的……我的身體狀況不太好,剛拿到醫院的診療單,說我腰腿骨骼上的毛病終於要跟我爺爺、我爸,還有我姐一樣了,最多還有三年。”陳章說,“我起初拒絕得很堅定,但是後來幾天總睡不踏實,一直在琢磨,整天走著也想,坐著也想,躺著也想,那兩人的話就始終在我腦子裏跟魔障一樣轉。”

想了三天三夜,陳章用那兩位留下的方式主動聯係了他們,表示想聽一聽更具體一點的事情,再決定要不要幫。

這是他做的第一個錯誤決定。

一旦主動給人敞開一個口,後續再想把口合上,就不太可能了。

對方那一次的態度驟變,不再用之前的軟方法,而是直接上了硬手段,將陳章困在屋子裏兩天,又用他在福利醫院的家人做逼迫,同時施以軟招

“他們說,如果我願意幫那個忙,我爺爺、爸媽還有姐姐這輩子在福利醫院的用費他們一次性付清。”

能給出這種條件,絕不是什麽簡簡單單的忙。陳章當時已經隱約意識到,他如果答應,可能搭進去的不止是工作生活那麽簡單……

但是對方逼得太緊,給的利益**又正中他的心。

“我對著我的診療單坐了一天一夜,想著我可能……也沒什麽能搭進去的了,所以我答應了。”陳章道。

這樣的前提跟燕綏之想的其實相差不多,並沒有出乎意料。

他點了點頭,問陳章:“那些人是誰你知道麽?”

“……不知道。”陳章答。

燕綏之:“好吧,意料之中。那麽他們長什麽樣你還記得麽?”

“……他們帶著口罩和帽子,隻留了眼睛。”

“眼睛有什麽特別的麽?再看到的話能認出來麽?”

陳章遲疑了一下,有點尷尬道:“一個藍色,一個深棕色。非常……普通的眼睛,沒有什麽特征,也沒有痣。”

燕綏之又問:“那你有別的關於那些脅迫和交易的證明麽?”

陳章最初搖了搖頭,就在燕綏之幹脆要揭過這話題,讓他繼續說後續的時候,他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道,“錄音,我……我應該有一份錄音。他們第一次來找我的時候,我多長了一個心眼,把一支錄音筆放在天花板上麵的一塊隔層裏了。後來他們走了,我一直神不守舍的,忘了拿下來。所以第二次他們來的時候,錄音筆還在上麵。”

燕綏之先是來了點精神,但轉而一想又問道:“你是指我上次給你的聽的那種傳統錄音筆麽?”

陳章點了點頭:“那種比較便宜……”

他剛說完,就看見對麵兩位律師同時捏了一下鼻梁,似乎特別無語。

“怎麽了?”

燕綏之微笑著說:“那種錄音筆,滿格電隻能堅持一天一夜,所以顯然,它錄不到第二次的關鍵內容,頂多能錄到你第一天晚上的夢話。”

陳章:“……”

那怎麽辦?

“算了,你繼續。”燕綏之示意他繼續說,“我想知道,在事情發生之前,你知道會是誰,發生什麽樣的事故麽?我隻聽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