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剛巧碰上了第三區的擁堵高峰期,燕綏之懶得跟在一大堆車後麵慢慢蠕動,幹脆改了條最長的繞區路線。他不太在意最終花費的時間是長是短,隻要別五米十米一刹車就行。

他這會兒胃裏沒什麽東西墊著,刹多了不會舒服到哪裏去。

繞區路線因為太過偏僻,果然比區內的那些路暢通。但寧願繞遠路來躲避擁堵的人不是他一個,所以中途也碰上了一次較長時間的停頓。

等待的過程中,燕綏之目光掃過路邊。

櫻桃莊園?

他的視線最終停落在斜前方岔道口大大的標牌上。碩大的箭頭指往一條樹木繁密的林蔭道,距離顯示還有700米。

這個地方他並不算陌生,很多人對這個名字都不會陌生這裏是天琴星第三區有名的酒莊,隻不過酒莊後麵有一大片櫻桃園,夾著各種藤花和常綠樹,修建得格外漂亮。這座極有情調的花園在酒莊往來的客人中口口相傳,最終成了那些人舉辦花園酒會或是類似消遣的好地方。

這酒莊的管理者很會搞情調,為了討那些客人們歡欣,依照不同人的口味給每一位vip客人釀了定製酒作為獨特的禮物,一年一瓶,標著名字和獨一無二的記號,分放在櫻桃園各個角落裏,也許在某些花枝後麵,也許在一叢綠葉中。

客人有一年的時間去慢慢尋找驚喜。

那些酒瓶外裹著一層特別又精致的軟膜,有利於那些酒的保存。客人找到得早說明運氣好,找到得晚酒則更醇香。

這種左右都是高興的事,自然深得人心,所以櫻桃莊園名聲愈噪。

不過此時引起燕綏之注意的並非它的名聲,而是因為之前本奇給他看的那一係列跟拍照片裏,有好幾張都出自於這裏。有喬和趙擇木兩個人的,也有喬單獨的。

燕綏之想了想,幹脆將駕駛模式切換成手動,方向盤一轉,從岔道口拐出大路,徑直進了林蔭道。

櫻桃莊園他其實沒來過幾次,畢竟以前忙碌的生活決定了他並沒有那麽多閑情逸致跨星球來搞花園酒會,不過他的名字卻在櫻桃莊園的vip客人名單上,因為他每年都會從這裏訂一些酒作為小禮物,或是在生日酒會上讓學生們嚐一嚐不同風味。

而屬於他的那份定製酒,也應他要求,每年直接寄到德卡馬。

燕綏之從停車坪出來,走到櫻桃莊園門口又突然停了步。

差點兒忘了,他現在隻能進櫻桃莊園的前廳,進不了後麵的櫻桃園,畢竟頂的不再是“燕綏之”的身份,而是“阮野”。

他正遲疑的時候,莊園前廳裏剛巧走出來兩個人。

不是別人,正是倒黴的本奇和赫西。

本奇原本走在前麵,邊走邊比劃著手勢滔滔不絕地說著什麽,結果餘光瞥到燕綏之,腳下就是一個急刹。

燕綏之笑了:“好巧。”

本奇哭喪著臉抱緊了自己的相機,“怎麽又是你!”

因為之前的事,本奇現在看見燕綏之或者顧晏就想跑,恨不得離個八百米再說話。

“別慌。”燕綏之安撫道,“這次不搶你相機。”

這話說得就很值得琢磨了,意思就是“雖然不搶相機,但我要幹點別的”。

本奇自己天天跟各種文字語言遊戲打交道,當然一聽就抓到了重點,臉更喪了,“你要幹什麽,你先說。”

燕綏之朝酒莊裏望了一眼,問他,“剛才聽見你在說趙擇木,他現在在酒莊?”

本奇點頭:“對啊,要不然我帶著赫西來這幹什麽?喝酒嗎?”

他狐疑地盯著燕綏之,“怎麽?你……你想進去?”

這個心領神會讓燕綏之非常滿意,還省得他開口了。

“聰明人。”燕大教授毫不吝嗇地誇了一句,“勞駕帶我去一趟櫻桃園?”

本奇特別想說:“別勞駕不想去做夢吧。”但是想起之前的素質教育,他又咕咚一下把話咽回去,牙疼似的不情不願地哼哼:“算了算了,你,哎……你跟我過來。”

之前本奇有幾張照片明顯就是在櫻桃園內拍的,說明他顯然有進園的資格。

本奇帶著赫西和燕綏之回到大廳的時候,負責接待的服務生愣了一下,“您有什麽東西落在這裏了嗎?”

“哦不是,我碰巧遇到一位朋友,順便帶他去櫻桃園喝一杯。”本奇說“遇到個朋友”的時候,語氣活像“撞見了鬼”,引得服務生看了燕綏之好幾眼。

“呃,好的,沒問題。”服務生體現了他良好的態度,聽明白後就立刻換上了非常熱情的笑,衝通往櫻桃園的小徑比了個手勢,“請跟我來,那麽先生您需要什麽酒?”

我想要毒酒你敢上?

本奇在心裏叨咕了半天,挑了個相對劃算的:“花園甜酒吧。”

“好的。”服務生也不多問。

燕綏之順理成章被帶進了櫻桃園。

園區非常大,由不同的樹木和花藤分隔出道路空間,順著卵石路每走一小段就會有一片開闊些的地方,擱放著精致的圓桌和藤椅,客人可以在這裏品酒,或是要一壺這裏特質的櫻桃茶、花茶,享用一些甜點。

索性已經進來了,本奇也沒繼續矯情,幹脆送佛送到西,擺著一張晚娘臉把燕綏之領到園區深處。

“先在這裏坐著吧。”

他們挑了一處被草莓和星月草圍繞的桌椅,服務生很快送上來了甜酒、冰塊、奶油,一碟精致的佐酒點心,以及三隻細腳玻璃杯,每一隻裏麵都綴了一顆漿紅色的櫻桃。

小夥子熟練地給他們三人配好酒,衝他們笑了笑:“慢用,有什麽需要按桌上的鈴。”

燕綏之吃了一些點心墊了墊,這才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

他這人每件事都分得很清楚,被跟拍找麻煩是一碼事,被本奇幫忙帶進來又是一碼事,所以他咽下甜酒後衝本奇道:“謝謝,回頭送你一瓶銀底卡蒙。”

銀底卡蒙是櫻桃莊園有名的頭等酒,屬於有格調的裏麵口感接受度最廣的,適合作為禮物送人。

但貴……

本奇翻了個白眼,“你都能買銀座卡蒙了還要我帶你進門?”

言下之意就是別逗我了,我還是不指望了。

燕綏之挑了挑眉,也沒作解釋。

“趙擇木去禱告屋了。”本奇朝遠處的一條單獨小路抬了抬下巴,“他每回都要在裏麵呆很久,你如果有足夠的時間你就等吧,反正我們要走了。”

他似乎還有別的事情要忙,又或者還有別的人要跟拍,並沒有在這裏多留的打算。一口悶掉整杯甜酒,他便催促著赫西趕緊喝完,趕緊離開。

於是五分鍾後,櫻桃園深處這一片就隻剩下了燕綏之一個人不緊不慢地喝著甜酒,目光在周圍的花花草草上掃了一圈,最終還是落在了那條小徑上。

小徑的盡頭有座暖色調的房子,被稱為禱告屋。

櫻桃莊園這裏服務一條龍,特地為某些借酒消愁的先生小姐們設立了一幢禱告屋,裏麵有一位專門負責聽牢騷和醉話的禱告官,有點兒類似古早時期的神職人員。在他麵前你可以放心地說任何事情,而且依照規定,他有權也有義務為你所說的內容保密。

本奇不愧是跟拍了很久的人,對趙擇木的習慣很了解。

燕綏之在這裏坐了一個小時,天色都已經暗了,趙擇木才從禱告屋裏出來。一段時間未見,他看起來滄桑不少,下巴上冒出了一層青茬,跟之前打理得一絲不苟的模樣相差甚遠。

他在路上碰見了一個熟人,強打起精神跟人寒暄了兩句。

“你怎麽突然跑來這裏了?我以為你最近都不會出門了。”那人說。

趙擇木點了點頭,有些疲憊地道:“最近突然想來看看。”

那人恍然大悟,“哦我想起來了,你跟曼森還有喬,你們以前就總來這邊喝酒吧?我記得聽誰提過?”

趙擇木:“嗯,很久以前了,十來歲的時候,借著家裏的名號偷偷來喝。”

那人笑起來,“看來都幹過這種事,在花園裏找標著父母名字的酒換標簽,那時候覺得惡作劇挺有意思的。”

“是啊。”

那人想想又歎了口氣,“聽說曼森身體還沒好?”

盡管曼森家族封了一部分消息,但是同在那一圈的人多少聽到了一些風聲。

趙擇木:“嗯……最近總想起曼森十來歲時候幹的那些蠢事情,所以來這裏轉轉。”

“哎……”那人拍了拍趙擇木的肩膀,“不知道他會怎麽樣。”

趙擇木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接著道,“總會出院的。行了,不說了,我先走了。”

“好,下回有時間喝酒!”

“嗯。”

趙擇木從這邊經過的時候,燕綏之借著喝酒,將臉朝裏偏了一下。

依照這邊的規定,他作為嫌疑人陳章的辯護律師,不能隨意會見受害人方的證人,如果要見需要先報備一下走個流程,以免出現什麽威脅證人改變證詞之類的情況。

燕綏之來櫻桃莊園本就是一時興起,當然沒有走過流程。他隻是來觀察一下趙擇木的狀態,並沒有打算跟他有直接對話。

趙擇木果然沒有看見他,匆匆離去。

留下的那個人還在園子裏,跟另一位同行者自然而然地聊起了趙擇木。

“他跟曼森的關係有那麽好?我怎麽沒看出來?”

“那是你以前不認識他們,小時候他們關係還是不錯的,他、喬還有曼森,後來大了就疏遠了,畢竟不是一路人。”

“確實,他看上去比較沉穩?”

“骨子裏精著呐!那三位裏麵要說最傻的,曼森當之無愧。”

……

燕綏之聽他們無差別擠兌完一圈人,喝下最後一點兒酒,又用清潔紙巾仔細地擦了一遍拿過點心的手指,這才離開。

第二天從清早起就沒有一個好兆頭,天色陰黑,風吹絞得四處嘩嘩作響。

燕綏之在會見時間準時到達了看守所。

“稍等,我去把陳章帶過來。”虎臉管教看他天天來,天天把陳章弄得神情恍惚,但偏偏沒正經開口談過案子,也挺倒黴的。連語氣都緩和了幾分。

燕綏之在會見室裏老位置坐下,點了點頭:“勞駕。”

結果這一等又是十分鍾。

就連守在門口的管教都有點不忍心看了,其中一個往會見室裏瞟了一眼,悄聲對另一個道:“別是兜了一圈又回起點了吧,我怎麽覺得陳章又要拒不相見了。”

“那也太難搞了。”

“這實習生也是倒黴,一上來就碰到個這樣的當事人。”

“手氣太差了。”

這倆以為自己聲音很小,但實際上那種悉悉索索的小對話燕綏之能聽清大半,頓時有點兒哭笑不得。

但他也不急,依然放鬆地靠坐在椅子裏。

又十分鍾後,門口的管教啪地一下靠著腳跟在牆邊站直身體。

“見了鬼了,居然來了!”

“會見時間都過半了才來……”

走廊裏響起緩慢的腳步聲,很重很拖遝,伴隨著手銬上金屬碰撞的輕響。

燕綏之兩手鬆鬆交握著擱在桌前,他知道,陳章已經想通了。也許之前有無數理由讓他排斥和抗拒說真話,也許有無數障礙阻止他開口,但現在,他一定已經想通了。

今天的陳章看起來比昨天憔悴了一倍,眼下是大團的青黑,嘴唇上下的胡須已經連成了片,頭發支棱著,就連常年潛水鍛煉出來的肌肉也似乎塌了下去,被衣物掩蓋。

但是他的眼睛很亮,目光很沉。

他在位置上坐下,緩緩開口:“昨天的錄音,在我腦子裏回放了很多遍,很多很多遍,所以我一夜沒能睡著。我就聽見我爸、我媽在耳邊一直問我,苦不苦,是不是不要他們了……”

他沉靜了一下,又苦笑一聲,“我說,哪能呢……我隻是……”

“我隻是害怕見到他們……”

“你知道吧?我家有遺傳病,到了60歲,十有八九要癱的,我離那也不遠了,頂多再有四五年。其實這種病不是治不了,包括我媽的心肺,真要治,找最好的醫院自體培植,選個最健康的備份時段,養出來的器官把病損器官替換掉就行。我都谘詢過的……就是……就是總掙不夠那麽多錢。”

陳章道:“如果是一個更有用一點的人,賺的更多一點,他們現在可能已經不用那樣躺在醫院了。所以我不想見他們,沒臉見……離發病的時間越近,就越不想見,想走遠一點,找一個他們都不知道的小醫院等病發。”

“這兩年,每隔幾天,我就跟魔怔了一樣幻想著,天上怎麽不掉餡餅呢,或者哪裏來一場龍卷風,卷一點錢刮到我麵前……每天想每天想,做夢都在想。”

……

他像是把燕綏之當成了櫻桃莊園裏那種禱告官,把這些年的牢騷和夢話都倒了出來,越說越刹不住。

但是燕綏之沒有催促,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耐煩,也沒有露出什麽憐憫或者同情的表情,就像在聽一段平平常常的話,這反倒讓陳章很放鬆,覺得說什麽都沒關係。

過了很久之後,陳章終於挖完了積塵已久的淤泥,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直到這時,他才抬起眼,不避不讓地看著燕綏之,“我想了一晚,覺得……比起天上掉下一把錢,他們應該還是更想看看我吧?”

燕綏之說:“當然。”

他想了想又道,“而且你所說的那些高額手術,有一些地方可以大額度減免,至少我就知道一兩處。”

陳章的眼睛瞬間瞪大了,“真的?”

“當然,會有一些條件,但並不苛刻。”燕綏之道,“隻是環境可能不如天琴星,在酒城。”

陳章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很久,似乎在確認他這話的可信度。半晌,他才下定決心似的閉上了眼睛,又重新睜開,道:“關於……關於那件案子……關於曼森先生……我有錯。”

燕綏之看著他。

他說完這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但不是謀殺。”

燕綏之點了點頭,“那麽,你希望我做有罪辯護,還是無罪辯護,告訴我。”

陳章捏了捏手指,道:“無罪。”

“好。”

“我沒有做那些事情,但是……”陳章道,“但是我錄了認罪的口供,注射器上有我的指紋殘存,藥劑瓶底部也有,還有”

燕綏之平靜地打斷他,“那些不是你要考慮的,你隻要保證說實話,剩下的交給我。”

外麵忽然響起一聲驚雷,穿過門牆隱約傳了進來,陳章手指一顫,又慢慢握緊,突然夢醒似的道:“好,我保證。”

陰了一整日的天終於下起了暴雨,冰冷碩大的雨點砸在屋簷牆壁上,頃刻便打濕了一片。

街邊水流汩汩直淌,很快就沒了下腳的地方。

燕綏之沿著看守所的走廊往外走,窗玻璃被雨水糊成一片,時不時有閃電忽閃著映亮半邊天空。

他默默翻開資產卡看了一眼,心說要完,還真被顧晏那烏鴉嘴說中了,餘額已經可怕到買把傘都痛的地步。

看守所再長的走廊也有個盡頭,眼看著外麵的雨勢潑天蓋地,他不得不在距離大門一米的地方止住了腳步。

就在他打算破罐子破摔,倚著牆笑等雨停的時候,他看見街對麵有一個身影正從車裏出來,他肩背板直身形挺拔,撐著一柄傘不緊不慢地朝這邊過來。

走到看守所大門的台階前,他微斜了傘沿,抬頭朝燕綏之這邊看過來。

燕綏之一愣,站直了身體。

暴雨中對方的麵容模糊不清,但依然能一眼認出來,是顧晏。

燕綏之調出全息屏,手指輕快地發了一條信息:

不是說晚上才到?

顧晏根本沒看智能機,撐著傘沿著台階上來了。他在門前停下,不鹹不淡地道:“隔著不到五米發信息?”

燕綏之:“昨天發信息讓我抬頭的是誰來著?我有點想不起來了。”

顧晏:“……”

燕大教授得以解救,當即跟著顧晏一起下了階梯,並肩往院門走。

“房間訂好了?”顧晏問道。

燕綏之說:“沒訂。”

顧晏:“?”

燕綏之坦然道:“餘額隻夠在我房裏加一張床,加完我現在連傘都買不起。”

“……”

顧大律師一臉空白,說不上來是被“加床”震到了,還是被“傘都買不起”震到了。

但是看起來,他有點想把傘下的人丟在暴雨裏。

燕綏之默默欣賞了一下他的臉色,終於忍不住笑起來,“行了逗你的,訂好了。不過你得給我解釋解釋,我是洪水猛獸麽,加個床你臉繃成這樣?”

顧晏目不斜視,默不作聲,走到街邊拉開車門就把某人塞了進去。

他自己在駕駛座坐定,把傘收起來放在了傘格裏,剛要發動車子,旁邊突然伸出了一隻瘦長白皙的手。

“給錢,房間訂金。托你這張烏鴉嘴的福,你的老師真的要買不起傘了。”燕綏之道。

顧晏:“……”

你怎麽不把自己也典當一票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