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接近傍晚的時候,凱恩警長重新來到了別墅區,給眾人帶來了一個半的好消息。

“一個好消息是”凱恩的目光從或站或坐的先生女士臉上一一掃過,“我們的傑森查理斯律師成功脫離了危險期,一個小時前睜開了眼,清醒維持了二十分鍾,並且用彎曲和搖晃手指的方式,為我們解答了一些問題。醫生說,多虧了他偏胖的體型,給上升過程中的壓力做了一定程度的緩衝……”

凱恩警長說到這裏,忍不住撇了撇嘴,“當然,他會出這樣的意外也跟體型有關,所以希望在座各位勤加鍛煉,保持健康身材,如果真的超重,就別執著於潛水這樣的運動了。答應我,讓自己活得更安全點兒,讓我們少出幾次警,好嗎?”

客廳裏的眾人都笑了起來,一天一夜籠罩在海島上的陰沉氛圍總算有所消散。

“我就說傑森那樣的老好人會長壽的。”勞拉他們明顯鬆了一口氣,高興了許多。

燕綏之心裏也輕鬆幾分,不過並不是每個人都如釋重負。

他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所有人,就發現至少有兩個人神色跟其他人不大一樣,似乎是在為其他事情而困擾,又或者隻是單純的走神。

一個是消沉了一天一夜的喬治曼森,他今天打開房門出來的時候,還不小心帶倒了一隻酒瓶,以至於到現在,他的褲腳上還散發著烈酒的餘味。

另一個是當時負責他們的教練陳章,他身材中等,長相普通,私下穿的衣服又總是灰色,在眾人之中有些不起眼,之前總被人忽略。但在這時候,他的存在感就變得高了幾分。因為其他人都在慶幸的時候,不知為什麽,他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左腳一直在以一種頻率習慣性抖著,很多人走神或是不安的時候,會有這樣的表現。

他的動作幅度很小,而且很快意識到了就收住了。也許除了燕綏之,沒有太多人注意到。

不過每個人的表現總是複雜的,也許今天看著無辜的人,明天再看就覺得很可疑。這很難說是對方心理變了,還是觀察的人心理變了。燕綏之幹了這麽多年律師,深諳這一點。

比起從細微表現推測對方可疑,他更傾向於無證據無事實。

畢竟,無罪推定對律師而言,是最不該動搖的準則。

所以他看了片刻,便平靜地收回目光,聽凱恩警長唾沫橫飛地交代第二件事:“另外半個好消息是根據傑森查理斯律師給予的一些信息,再結合我們跟諸位之間的談話,還有現場勘驗的結果……這裏絕大多數的先生女士都已經解除了嫌疑。”

“那為什麽說是半個好消息?”

“因為我們希望得出的結論是嚴謹而沒有漏洞的,所以有幾位跟事件牽扯比較深的朋友,還需要再耐心等待一天。”凱恩警長解釋道,“我們需要二次檢驗,如果能確認今天的結果無誤,那麽這次事情就真的是一場意外,隻是穿潛水服的時候互相拿錯了一套而已。”

一般而言,一次檢驗的結果基本就可以定性了。二次檢驗不過是凱恩作為一個耿直較真的人,額外搞出來的而已,在場的大多數人都心知肚明,結論應該不會有什麽偏差。也就是說……這次事情基本就是意外了。

這麽一來,眾人的臉色真正放鬆下來。

……

天色漸暗,燕綏之和顧晏跟喬打了聲招呼,他們兩個已經明確解除嫌疑,打算先走一步。

“行吧,知道你手裏的事情多得要蹦出來了。”喬早就習慣了顧晏的來去匆匆,非常理解,“本來想讓你放鬆一下腦子,沒想到這次弄得這麽掃興。”

“這不是你能控製的。”顧晏道,“下回給你補一個聚會。”

“哎呦!”喬樂了,掏了掏耳朵,“你再說一遍?”

“我說,下回給你補一個聚會。”

喬大少爺晃了晃智能機,搖頭擺尾地嘚瑟,“跟你們這群訟棍學的,我錄音了啊,誰不補誰是孫子!”

顧晏平靜地看著他。

喬:“平輩平輩,都是爺爺,都是爺爺。”

燕綏之:“……”有些年輕人慫起來真的令人歎為觀止。

“對了,昨晚你讓我幫的忙”喬說了一半,就發現顧晏的表情突然變得有點古怪,“你臉怎麽了?說綠就綠?”

燕綏之轉頭看過去。

顧晏已經按了一下眉心,恢複如常,“昨天的事再說。”

他那模樣似乎並不打算再說,如果有可能的話,他看上去想要把昨天說的事情選擇性遺忘並且強迫喬也遺忘。

不過喬大少爺是個棒槌,他對情緒的分析能力大概隻在柯謹身上修到了滿分,其他時候全是零蛋。他擺了擺手道:“沒,我就是想說那兩件事我都安排人在辦了,效率是不是很高?”

顧晏癱著臉,片刻之後點了點頭,“行,謝了。”

“這有什麽可謝的,都是小事。”喬哈哈一笑,“其他人還要在這裏多住幾天,我就不特地送你們了,反正跟你沒必要這麽客氣。”

兩人離開主別墅時,走的是西側的花園小路,會經過主別墅一層西半邊臥室的窗台。

燕綏之落在顧晏身後沒走幾步,餘光瞥見一個人影。轉頭就見一間臥室的玻璃滑窗大敞著,喬治曼森正坐在窗台邊,屈著一條腿,手裏鬆鬆地握著一隻玻璃杯,琥珀色的酒液在裏麵微微晃**。

他看起來有點醉,眼睛半睜著,麵容疲憊,似乎一直沒能好好休息。他隔著一片低矮的花草和五六米的距離,看著燕綏之這邊。

見燕綏之回頭,他禮節性地舉了舉杯子,“要走了麽?”

舌頭有點兒大,燕綏之心說這位少爺別是喝了一天一夜沒休吧?

不過出於禮節,他還是笑著回道:“是的。”

走在前麵的顧晏聽見對話,停下步子轉頭看過來,目光在燕綏之側影上聽了片刻,又看向了喬治曼森。

照理說,喬治曼森跟他總比跟實習生狀態的燕綏之熟,但是花叢擋著,這位少爺似乎沒看見他,隻看見了燕綏之。

“下回一起喝酒。”喬治曼森對著燕綏之邀到。

顯然是真醉了,都不管熟不熟就隨口發邀請。

燕綏之依然保持著淺淡的笑意,點了點頭應付醉鬼:“好,有機會。”

話剛說完,他發現顧晏往這邊走了兩步。

“醉得不輕。”燕綏之衝他聳了聳肩,低聲道。

剛說完,就聽見那個醉鬼少爺又說了句胡話,“你皮膚很白。”

燕綏之:“……”

顧晏:“……”

燕大教授很多年沒聽見過這麽直接莽撞的評價了,他朝喬治曼森看過去,卻見那位少爺正盯著他的手。

燕綏之動了動手指,有點哭笑不得地回道:“謝謝……嗯?你走回來幹什麽?”

他應付醉鬼的時候,顧晏不知為什麽原路返回來了。

可能想看看曼森少爺還能說出什麽鬼話。

不過小少爺沒能繼續他的表演,因為他盯著燕綏之的手太久,重心有點失衡,朝前側邊歪了一下,差點兒掉出窗台。手忙腳亂間杯子裏的酒潑了出來,也就沒工夫再胡言亂語了。

“走吧,別逗醉漢了。”燕綏之催促了一句。

兩人這才又邁步離開了別墅區。

回去的路上,喬又給顧晏發了幾條語音信息,還是在說幫忙的事情,而顧晏的臉始終很癱。

燕大教授本來沒什麽興趣的,也被他勾出了罕見的好奇,笑眯眯地問道:“你讓他幫了什麽忙,這一路上如喪考妣的?”

這人胡說八道逗起人來,用詞總是很誇張,顧晏選擇性地忽略了一半,“沒什麽。”

“敷衍。”燕綏之挑起一邊眉毛,“你這樣遮遮掩掩的,很容易讓人懷疑你的動機。”

“你可以嗅覺敏銳,但不能妄自把某個人釘在嫌疑席上,你以前說的話,原樣還給你。”顧晏道。

希望某位院長能有點以身作則的自覺。

可惜院長沒有:“哦?我還說過這個?”

顧晏:“……”

兩人登上回德卡馬的飛梭時,亞巴島已經是夜裏了。

島上夜景最大的賣點就是燈鬆林,所以為了凸顯那些螢火,屋外的燈光很有限,即便是別墅區,也沒有一盞明亮的路燈,隻在花園小徑的每一個拐點,裝有暖黃的地燈。

地燈的映照範圍很有限,僅僅能夠看見小徑的輪廓。

喬治曼森醉醺醺地在夜色裏坐了一會兒,搖搖晃晃拎著酒瓶酒杯進了房間,隻留下夜風順著敞開的滑窗靜靜地淌進去。

主別墅的客廳裏,為了慶祝傑森查理斯律師的安然蘇醒,也為了慶祝大家解除嫌疑虛驚一場,一幫熱衷於玩鬧的少爺搞了一場舞會酒趴。

“曼森呢?”有人在酒杯碰撞聲中問了一句。

喬搖了搖頭,“剛才去叫過他,話都說不清了,隻說不來了要泡澡,說要想辦法睡一會兒。”

他說著順手朝走廊的方向指了一下,“我讓他把房門開著,萬一摔了就叫一聲。”

其他人探頭看了一眼,就見喬治曼森的房門半開著,但裏麵很黑,顯然外間根本沒開燈,那少爺估計在裏間泡澡。安保員和服務生一邊一個站在門外,那醉鬼少爺如果有什麽動靜,他們也能及時照應。

有格倫在,一群人鬧得很開,到後來,連身體沒有完全康複需要休息的趙擇木和教練陳章都到客廳來了,找了沙發一角坐下。喬讓人給他們端來幾杯鮮果汁,沒讓他們碰酒。

勞拉則找了個支架,把動態相機架上了,說要把這幫瘋子們拍下來。

飛梭駛離天琴星的時候,顧晏收到了勞拉發來的一小段視頻,拉了個群魔亂舞的全景,不過鏡頭最後落到了柯謹身上,就見他坐在一群老同學的邊角,烏黑的眼睛安靜地看著觥籌交錯的朋友們,喝了兩口果汁,看起來狀態還不錯。

同樣是胡鬧,他們那一片的氛圍和那群少爺們的氛圍就有這微妙的不同,這邊更平和一點,少爺們更瘋一些。

而本該跟少爺們混成堆的喬,則屈著兩條長腿坐在柯謹旁邊,跟艾琳娜他們說了句什麽,所有人頓時笑成了一團,隻有柯謹還安安靜靜地坐著,隻不過眼珠很緩慢地轉了一下,目光落在了喬的身上。

“柯謹狀態好像又好了點。”勞拉附加的語音是這樣的。

顧晏懶得看群魔亂舞,很快把視頻拉到結尾,看完之後他幹脆把智能機從小指上摘下來,“手。”

“什麽?”燕綏之愣了一下,但還是下意識朝他攤開一隻手掌。

那個指環落在他手心裏的時候,還帶著顧晏手指的溫度。

“怎麽?要把智能機上貢給我?”燕綏之玩笑道。

“視頻。”顧晏補了一句,他伸手將那段視頻重新調出來,淡淡道,“我覺得你也許會想看看。”

然而顧大律師沒有考慮到的是,他說得太過簡潔,以至於燕綏之不知道他的重點在於視頻哪一塊。

反正在飛梭上也沒什麽事,燕綏之幹脆把那段長度為一個小時零五分鍾的視頻看完了,還看得挺仔細。直到結尾柯謹出來,他才隱約明白顧晏的用意,頓時有些失笑。

“看完了,你”他說了一半,轉頭才發現顧晏已經睡著了。

而智能機的屏幕上恰好跳出菲茲發來的信息:

昨天晚上新發給你的案件資料都看了吧?法庭那邊給你聯係過了,不過最晚隻能推到明天中午,也就是說你一下飛梭就得過去,我明天在港口接你們的機。

這是顧晏原計劃在前天就該出的庭,因為亞巴島的事情耽擱延後了兩天,他得去把案子擺平。

一看這信息內容,就知道顧晏昨天夜裏肯定又埋在案子裏沒怎麽睡。這會兒在飛梭上好不容易能緩衝一下,燕綏之當然不會把他弄醒。

他撥弄了一下手上指環智能機,試圖在不弄醒顧晏的前提下,輕輕套到他的小指上去。

嚐試了三次都失敗,燕綏之幹脆放棄,暫且收在了自己手裏。

整趟歸程中,顧晏的智能機又震過幾回,不過回歸待機狀態的時候,信息內容就不會再跳出來,燕綏之也不可能貿然查閱別人的信息,也就任它們去了。

十多個小時的飛梭其實非常熬人,落地的時候人都有些懶洋洋的,不愛開口說話。

兩人一前一後從驗證口出來,一打眼就看見菲茲小姐站在接站處最顯眼的地方衝他們招了招手。

“顧,阮。”菲茲小姐蹦豆子般說道,“所裏實習生要開個會,阮過會兒直接跟我的車回去。顧我給你安排了車,外務助理帶著其他東西在車裏等你,直接去法庭就行。”

“行。”顧晏點了點頭。

菲茲小姐向來風風火火,跟顧晏碰頭完,就要拉著燕綏之往停車場奔,然而剛一轉身,她就看見顧晏抓了一下燕綏之的手腕,“稍等。”

菲茲小姐隻見過顧大律師冷冷淡淡地叫人等會兒,還沒見過這樣直接上手的。

“怎麽了?”菲茲問了一句。

就見顧晏衝燕綏之攤開了手,“我的智能機。”

那一瞬間,菲茲大清早起床的困倦煙消雲散,精神頭一下子就上來了。

緊接著,她就看見年輕實習生輕描淡寫地笑了一下道:“差點兒忘了。”說著,他從自己小指上摘下了一枚智能機,擱在了顧晏手裏。

菲茲:“嗯……”

她覺得可能是她今早起床的方式不對,否則顧晏的智能機怎麽會在實習生的指頭上?

還有比智能機更私人的東西??

“對了,有幾條新信息,你記得看一下。”燕綏之提醒道。

顧晏“嗯”了一聲,把指環重新戴上。

“可能是之前我給你發的,就是跟你說一聲我已經到港口了。”菲茲提了一句。

“好,我先走了。”顧晏抬了一下手,轉身大步流星朝菲茲安排的車那邊走去,很快消失在了出站口。

燕綏之看著他走遠,一轉身就發現菲茲小姐正眨巴著眼睛看著他,臉上的八卦欲充盈得快要炸了。

然而燕大教授並不是什麽老實厚道的人,他微微笑了一下,溫文爾雅地衝菲茲道:“怎麽了?你看起來不太舒服,需要去洗手間嗎?我在這裏等你。”

“……”

菲茲默默嘔了一口血。

顧晏的那場庭審持續的時間有點久,跨越了一場午飯,飯後又繼續審了三個多小時。

那幾條信息在顧晏的智能機裏多躺了幾個小時,以至於直到這一天晚上回到律所,顧晏才從信息和其他渠道得知,在他們離開之後的那天夜裏,亞巴島那邊還是出了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