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庭釋放。”

這四個字像是附了魔咒,一錘子將約書亞達勒的靈魂砸飛了。

他從天靈蓋懵到腳趾頭,瞪著眼睛在被告席上站了很久。

等他再回過神來,就發現自己一身汗濕。他就像一個背著厚重石碑匍匐前行的苦旅之人,在被掀掉負重的瞬間,突然精疲力竭。

他很高興,特別高興,高興得恨不得衝過去抱住自己的律師吼上兩聲。

但是他莫名忘了該怎麽說話。

走完所有程序,簽完所有的字,顧晏回到辯護席邊收拾東西,順便把腫著腿的某位皇帝架回宮。

皇帝桌前攤著的紙頁還沒收,顧晏不經意間又瞥了一眼,發現紙頁上多了一隻鱉,鱉殼上龍飛鳳舞地標著法官的大名莫瑞劉。

顧晏:“……”

演實習生演得一塌糊塗,在法庭上給自己律所的“老師”亂評分,還拐彎抹角地罵人家法官老王八。

什麽叫大寫的肆無忌憚,這就是了。

燕大教授以前也是這個德行,平日在外人麵前總是風度翩翩優雅從容地裝大尾巴狼,到了直係學生麵前,那層皮就兜得不那麽嚴實了。

比如同樣糟糕的成果論文在他手裏過最後一道關卡,其他學生批的是“已閱,格式欠妥”,到幾個直係學生這裏就成了“放屁,狗啃的格式”。

這在學生口中流傳為“又一種表達親近的方式”,見鬼的是不但很多人信,還有很多人真情實感地羨慕顧晏他們這幾個“院長親近的學生”。

那時候的顧晏覺得他們大概有病。

現在……

現在顧大律師打算找時間給這位“實習生”加強一下素質教育。

“站得起來麽?”顧晏收好光腦,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

燕綏之也收拾好東西,把鬼畫符一樣的紙頁就地刪除,扶著桌子邊沿站了起來,“還行,坐久了有點麻。我現在有點慶幸跟的律師是你了。”

“嗯?”顧晏隨口應了一句。

“你不說廢話速戰速決。”燕綏之衝他晃了晃傷腳,“換個喜歡長篇大論搞演講的,我出了法庭就可以去醫院截肢了,比如對方律師那樣的。”

顧晏:“……”

好,一場庭審從法官到雙方律師,一個不落都被他點評了一遍。

“別展覽你的腳了,我去叫車。”顧晏一臉冷漠地收回目光。

酒城這邊叫車不太方便,法院就更不方便了。盡管律師被允許帶光腦和智能機進法庭,但是信號和網絡方麵都有限製。顧晏翻了一會兒智能機的全息屏,衝燕綏之交代:“在這邊等一會兒。”

說完他便先出去聯係車了。

燕綏之當然不會真的老老實實呆在座位上,那太傻了。

他的腳還不至於到完全沒法走路的程度,忍一忍還是能保證一個正常姿勢的。他等那股麻勁兒緩過去,不緊不慢地穿過三五成群紛雜的人,走到被告席旁,敲了敲玻璃。

“雕像小朋友,你打算在這裏展覽多久?”

約書亞木雕達勒終於從發呆中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全場隻剩他一個人還保持著“起立”的肅然狀態了,整個法庭都空了一半。

“都走了?”約書亞達勒喃喃問道。

燕綏之點了點頭:“你可以從這防彈玻璃罩裏出來了,顧晏去叫車了。”

約書亞達勒從專門的通道兜了個大圈,跟燕綏之一起走到了法院大廳。

站在台階前等顧晏的時候,約書亞達勒終於從夢遊的狀態中脫離出來,他兩隻手垂在身側,拇指不自覺地捏著其他幾處關節,發出哢哢的響聲。

猶豫了一會兒後,他衝燕綏之道:“嗯……謝謝。”

燕綏之笑了笑,“你在這醞釀了半天緊張兮兮欲言又止,就是為了憋出一句謝謝?我倒是不知道這兩個字這麽讓人難以啟齒。”

約書亞臉漲得通紅,辯解道:“我不常說這個。”

“你還很驕傲?”

約書亞:“……”

他被燕綏之堵了兩句,又開始漲紅了臉欲言又止醞釀下一句。

這回他憋了一分鍾,終於道:“還有當初在看守所,我對你們罵的那些……對不起。”

燕綏之點了點頭:“行了我聽出來了,這三個字你也不常說。”

約書亞:“……”

不遠處顧晏叫好了車,轉身正要往回走,結果一抬眼就看見了他們兩。

燕綏之隔著馬路衝顧晏抬了一下手

約書亞跟著他一起慢慢朝馬路那邊走,看著顧晏的方向,感歎道:“他很厲害,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厲害。”

任何人經曆過類似“命懸一線”的狀態又被人力挽狂瀾救回來,都會對那個人產生極度的感激和崇拜。這種事不論是燕綏之還是顧晏都見過不少。

燕綏之看著顧晏的方向,笑了一下:“嗯,是很優秀。其實你剛才憋了半天的兩句話,更應該去跟他說。”

約書亞這根棒槌居然認真點了點頭,“我知道,我就是在你這裏練習一下。”

燕綏之:“……”

好在這棒槌很快意識到自己的話很讓人手癢,又及時補了一句,“而且你幫我成功辦了保釋,我也應該對你說。”

燕綏之不輕不重地在他後腦勺拍了一下,沒好氣道:“別補充了我不聽。”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逗著小鬼,走到了顧晏叫的車邊。結果就見顧晏衝旁邊的牆角抬了抬下巴。

“怎麽了?”燕綏之跟著看過去。

這才發現有一個瘦削身影正插著兜站在牆角,低頭踢著腳下的碎石子,然後假裝不經意地朝這邊瞄一眼。

不是別人,正是吉蒂貝爾的侄孫切斯特貝爾,燕綏之這一條腫腿就是拜這熊玩意兒所賜。

約書亞一看見切斯特就渾身緊繃,矛盾的情緒都被他明晃晃地擺在臉上。

他看起來想給切斯特兩腳,又想拽著他解釋一句“不是我幹的”,還想問問他“吉蒂貝爾老奶奶怎麽樣了”。

最終他什麽也沒說,就那麽站在那裏,跟切斯特隔著幾步遠的距離對峙。

兩人之間有一瞬間的劍拔弩張,然後年長幾歲的切斯特抓了一下頭發,放棄似的走過來,衝著約書亞欲言又止地憋了好半天,憋出了一句:“對不起。”

說完,他就跟猛火燒了屁股一樣,扭頭就走。

走了沒兩步,他又想起什麽似的轉回來,有些狼狽地抓了一下頭發,又對著燕綏之憋了半天,擠出一句:“對不起。”

那難以啟齒的模樣,活像要了他的命。

燕綏之哭笑不得,心說不管14歲還是17歲,這幫叛逆少年果然是貓嫌狗不待見。

切斯特對燕綏之說的這句對不起意思單一,很好理解,就是在給潑水的事道歉。而他對約書亞說的對不起,則要複雜很多……

對不起不該潑水傷害你。

對不起不該誤解你。

對不起沒有選擇相信你。

……

約書亞達勒沒聽見道歉的時候還好,聽見這句“對不起”,他反而後知後覺地感到了莫大的委屈。沉冤昭雪如釋重負後再也壓不住的委屈。

他攥著手指,強著脖子瞪著切斯特,眼圈卻瞬間紅了,硬是咬死了後槽牙才繃住了表情。

“誒?你別……”切斯特有點懵,又有點急,最後隻能重複道:“對不起。”

約書亞咬了咬牙衝大馬路一指,對切斯特說:“滾。”

說完,他便悶頭鑽進了顧晏叫好的車裏。

燕綏之聳了聳肩,也沒多說什麽。他衝切斯特隨意一擺手,也跟著上了車。

顧晏坐進了副駕駛座,很快車子發動,緩緩上了馬路。切斯特漸漸變成了路邊的一個小黑點,卻一直沒有挪動過。

約書亞進了車就把背後的兜帽罩在了臉上,拉著邊沿一直擋到鼻尖,抱著手臂窩縮在後座。

燕綏之瞥了他一眼,評價道:“剛才氣勢不錯,就是滾字太激動,有點破音。”

至此,約書亞終於被氣哭了。

顧晏:“……”

酒城這邊的事情辦完了,關於吉蒂貝爾的案子,再往後怎麽查那都是警方的事情了,相信他和燕綏之兩人找到的那些錄像信息能給那幫人提供一些新的線索,不至於再匆忙抓一個人交差。

顧晏手裏還有其他工作,不可能在這邊逗留太久。

他跟燕綏之在第二天上了回德卡馬的飛梭機,約書亞和羅希特地起了個大早來送他們。

小姑娘跟他們相處的時間雖然不長,卻很喜歡他們,送別的時候顯得特別沒有精神,烏黑的眼睛盯著他們,手指揪著燕綏之的衣角不撒。

燕綏之連哄帶騙地逗了羅希半個多小時,才讓小姑娘撒了手。

他們進驗證口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約書亞牽著羅希站在角落目送他們,遠看的時候他顯得特別瘦削,個頭也不算很高。這種時候才讓人意識到,他其實也就隻有14歲而已,還是個小鬼。

在飛梭上坐定,燕綏之跟乘務員要了一杯咖啡。拿到手剛湊到唇邊,就被另一隻手截了胡。

“幹什麽?”

顧晏一臉無動於衷,衝懵逼的乘務員道:“勞駕,給他一杯牛奶。”

燕綏之:“……”

這日子沒法過了。

然而治腿傷的藥盒攤在他麵前,注意事項上明晃晃的大字寫著:忌煙酒咖啡及辛辣刺激性食物。

兩分鍾後,燕綏之喝著乘務員送來的牛奶,內心感慨在他的印象裏,顧晏很少會插手別人的事情、置喙別人的決定。當然,如果有人向顧晏提出請求,他會幫得很幹脆。但總的來說,他不會主動去幹擾別人的想法和做法。

燕綏之抱著牛奶一臉遺憾。

從前那種性格多好啊,怎麽收了個實習生就變了呢……

不過換完牛奶後,顧晏就真的不管他了,兀自帶著耳扣閉目養神去了,大概是對他眼不見為淨。

“對了,剛才進驗證口前,約書亞鬼鬼祟祟抓著你說什麽去了?我就聽見他說要你的通訊號?”燕綏之突然想這事兒,好奇問了一句。

顧晏連眼睛都沒睜,隻是用帶著智能機的手指叩了一下桌板,智能機應聲跳出來一個全息屏,界麵顯示的是一張電子單。

“借條?”燕綏之看清了界麵上麵的字。

那是約書亞非要簽下的借條,認認真真算了月份,打算分期把那幾天在醫院和酒店的花費還給顧晏。底下的簽名跟狗爬一樣,顯出一點零星稚氣。

燕綏之挑了挑眉,“居然沒算錯賬,不錯了。”

顧晏又敲了一下手指,全息屏就收了起來。他繼續閉目養神去了。

飛梭機上的氛圍調整得很適合補眠,就連燕綏之都有些犯困了。他在閉眼前想起來自己折騰了一天都沒看看自己的智能機有沒有什麽消息,順手翻了兩下。

結果還真讓他翻到了兩條新的消息。

兩條消息一前一後,都是在他上飛梭的那段時間收到的。

第一條來自他的資產卡提醒

收到金額:1000西。

附加說明:出差補貼。

第二條還是來自他的資產卡提醒

收到金額:10000西

附加說明:無

燕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