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師的一天總是異常忙碌,真正坐定下來的時間十分有限。南十字律所裏就流傳著這麽一句話,說每接待一個新的客戶,一定要告訴他們,有事務必提前跟律師約時間,千萬不要冒冒失失直奔律所。

因為他們要找的律師有可能在任何地方,除了辦公室。

一般情況下,顧晏也是這樣。

不過今天卻打破了定律。

一整個白天,除了清早去找了一回新證據,他幾乎一直都呆在酒店裏,沉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用光腦和電子筆辦公。

麵前的全息屏幕上放著早上新取回來的幾段視頻錄像,他靠在椅子裏,帶著白色耳扣,一手放鬆地擱在扶手上,一手握著一杯咖啡。

膝蓋上放著幾張空白頁麵,隻零星地寫著幾個詞,看起來格外整潔。

很早之前他還在念書的時候,性格有些傲。什麽東西看完學完都在腦子裏,不喜歡再浪費時間用筆去寫。一來他覺得寫的速度跟不上思維運轉的速度,二來他喜歡極致整潔的東西,寫出來的字總歸不如規格統一的電子字整齊清爽,一目了然。

後來他在某院長辦公的時候,瞥見過對方記錄的東西,好幾頁紙,東一塊西一塊地寫著關鍵詞,有些重點的東西寫得很大,有些則像注腳,甚至還有隨手勾畫出來的圈和連線。

照理說那應該是非常淩亂的,可是一眼掃下來卻半點兒不讓人覺得煩躁,反而算得上賞心悅目。

那位算是顧晏直係老師的年輕院長還給顧晏提過建議。他坐在辦公桌後,帶著一絲笑意說:“建議你看資料有思路時也用筆寫一寫。因為每個人記錄的內容詳略、擺列布局、標記方式都是不一樣的。是用光標選取關鍵詞複製粘貼所體現不出來的,代表著一個人思考時最立體的狀態,區別於其他任何人,獨一無二。”

當時的顧晏覺得這話有幾分道理,後來便試著開始用筆寫一寫,有意識地培養這種習慣,一寫就寫到了現在。

全息屏幕上的視頻錄像再一次放到了頭,顧晏按了一下暫停,活動了一下脖頸。在這休息的短暫空閑裏,他點了幾下屏幕,調出了某人發給他的紙頁。

紙頁上是對方看了一夜錄像所記下的東西。

直到今天,他依然承認某人的話很有道理筆記確實能代表一個人最立體的思維狀態,獨一無二。

因為他麵前這幾頁紙上的東西,字體雖然刻意變化過,但骨子裏的氣質依然掩蓋不住,一看就是個不守規矩放浪不羈的東西,跟當年一模一樣。

顧晏一聲不吭看完幾頁紙,又捏著眉心把頁麵全部關掉。

“……”

怎麽說呢,能記得改一改字體,大概都難為他了。

……

盡管顧晏挑選的消炎藥和退燒藥是副作用最小的,但還是讓人陷入了人事不省的昏睡中。

燕綏之從上午臨近11點開始捂著被子睡,一直睡到了夜裏8點。這一覺太過實在,連個夢都沒有,以至於他睜眼的時候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他醒得很安靜。

房間的頂燈開了柔光模式,溫黃色,不太明亮,他甚至不用眯眼就能適應得很好。

白色柔軟的被子一直蓋到了下巴,不阻礙他呼吸,但也沒讓一絲冷風鑽進去。

房間裏並不是鴉雀無聲的,聽覺隨著意識一起清醒後,他就能聽見偶爾幾聲布料摩擦的聲音,非常輕,不至於打擾睡眠,又讓房間顯得沒那麽空寂。

燕綏之順著那細微的聲音轉了頭,就看見顧晏正坐在落地窗邊看著全息屏,膝蓋上放著紙頁,手裏鬆鬆地一支電子筆,麵容沉靜。

也許是睡了太久的緣故,有那麽幾分鍾,燕綏之都處在一種介於發呆和懶得開口之間的狀態裏。

直到顧晏無意間朝這邊瞥了一眼……

“醒了?”顧晏摘下耳扣,丟在玻璃幾上,起身走了過來。

燕綏之這才懶洋洋地應了一聲,“嗯。”

又過了片刻,他才問道:“你一直在我這裏?”

因為太過懶散的緣故,他連尾調都沒有問句該有的上揚,而是很輕地落下去,像個陳述句。

“不然?”顧晏走到床邊,語氣冷淡地回了一句,手背卻極為自然地在燕綏之額頭上貼了一下,“你如果在這裏燒出什麽問題,負責的是我。”

燕綏之敷衍地挑了挑眉,提醒道:“知道麽,一般酒店床頭櫃裏都備著體溫計,我覺得比手背準確點兒。”

顧晏:“我習慣先有一個心裏預判。”

他淡淡說完,當真打開床頭櫃看了一眼,確實放著一個電子溫度計。

“我看是忘了。”燕綏之啞著嗓子,聲音很輕也很慢,透著一股睡得很飽的意味,“上午你們也沒用。”

“恕我直言,以你上午足夠把我手背燙傷的額溫,根本用不著借助體溫計來判斷。”顧晏握著體溫計,用測量的那一頭隨意在燕綏之臉上觸了一下。

溫度計“嘀”地響了一聲,自動顯出讀數。

“……也恕我直言,我頭一回見到用這種溫度計往人臉上戳的。”渾身上下隻露出一個腦袋一張臉的燕大教授如是說。

這麽有精神,看來燒退得差不多了。

顧晏掃了眼溫度計後,又將數值重新歸零,垂著眼皮衝燕綏之道,“手。”

燕大教授紆尊降貴地從被窩裏伸出一隻爪子,顧晏又用溫度計在他手心點了一下。

燕綏之:“怎麽樣?退了沒?”

顧晏點了點頭,“嗯,退了。”

燕綏之:“我覺得你給我挑的藥很有問題,吃得我不太想動。”

“我有催你動麽?”顧晏有些沒好氣。

燕綏之笑了一下,渾身的懶勁總算過去了,他撐著身體坐起來,一副要下床的架勢。

顧晏大概是被他作怕了,對他的一舉一動都很敏感,當即皺了眉問道:“你要幹什麽?”

“洗澡。”燕綏之。

顧晏:“然後再給傷口潑點水,再發一輪燒?你可以試著放過那條腿麽?”

燕綏之坐在床邊,順著他的話低頭看了看傷腿,嘖了一聲,“在被子裏捂了一天了,我覺得我出了一點汗,不洗會餿的,你能夠忍受一個餿餿的實習生?”

顧晏:“……”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燕綏之,表情很收斂,一時間看不出來他是在做艱難的抉擇還是單純表示無語。

總之,過了好幾秒,他才道:“餿著吧。”

燕綏之:“……”

實際上他身上其實並沒有什麽味道,但他總覺得很不舒坦,於是還是找了點借口,把顧大律師這尊專門氣人的大佛請出房間,然後用濕毛巾擦了一遍身體。

這次他終於老實了,全程避開傷口,沒再去折騰它。

顧晏再次被他迎進門,已經是晚上9點半了。

一起進門的還有酒店的送餐車,他又是發燒又是發炎地折騰了一天,到這個點,餓是很餓,但是並沒有特別好的胃口。就算顧晏這回真把什麽甜蝦蟹凍羊排之類地鋪在他麵前,他也不大想吃。所以隻讓酒店給他熬了一鍋粥。

也許是上午銀釘小哥被他的傷口嚇到了,那鍋粥送上來的時候,燕綏之發現裏麵混了不少大補的東西,還特別細心地篩除了各種發物。

這家酒店別的一般,粥倒是熬得很不錯,加了那麽多東西在裏頭也不膩。

燕綏之喝了兩盅,顧晏也跟著分了一半。

“你居然會吃夜宵?”燕綏之有些驚奇,畢竟他隻見過顧晏忙起來幹脆省一頓,很少看他在不合適的時間添一頓。

“你不會到現在還沒吃晚飯吧?”燕綏之瞥了一眼房間角落的垃圾收納箱,疑惑道。

“吃了。”顧晏把碗盅收拾好,按鈴叫了服務,回了一句。

燕綏之有點將信將疑,不過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引到了正事上。

客房服務推著餐車離開後,顧晏在燕綏之對麵坐下,把光腦裏的幾段錄像調出來給燕綏之看,“上午去找了一趟費克斯。”

“怎麽樣?”燕綏之一邊問著,一邊點開了視頻播放。

“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顧晏說。

燕綏之:“先說哪個?這個隨意吧,也不是沒聽過壞消息。”

顧晏指了指全息屏:“那輛出租車車主不是費克斯,他是車主傑米布萊克雇傭的,就是咱們見過的那個中年人。車主每天中午晚上兩個飯點時段沒法出門拉客,就由費克斯接手。”

“好消息是,傑米布萊克並不摳門,裝了行車記錄儀,並且是鎖車之後也能拍攝的那種,還帶紅外模式。”

燕綏之挑起了眉,差不多有了猜測:“所以?壞消息是拍到了對約書亞達勒不利的東西?”

顧晏點了點頭,“算是吧。”

燕綏之粗略翻了一下,那些錄像剛好拍到了約書亞達勒翻人家院牆的畫麵,這麽多天的記錄裏,還拍到了不止一次。

他拖著進度條問顧晏:“你已經看過了?”

“看了幾遍。”

“記筆記了?”

顧晏:“……記了。你不覺得這種話不該由實習生說?”

燕綏之:“……我隻是問問。”

他立刻岔開話題:“對了,我昨天記的那些傳給你,你看了麽?”

顧晏靠上了椅背,表情有些一言難盡的意味,“掃了一眼。”

燕綏之:“沒細看?為什麽?”

顧晏:“給你個建議,以後再把那種天書一樣的東西給別人看,記得聘個翻譯。”

燕綏之:“……”

老師的良言不看,小心出庭的時候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