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晏頓了一會兒,抬起頭又補了一句:“或者,你希望相信哪一方?”

這話很耳熟,聽得燕綏之突然有些感慨。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場講座,地點並不在梅茲大學,而是在天琴星係另一所老牌大學,距離德卡馬要坐兩天的飛梭。燕綏之帶著法學院幾個教授過去做主講人。

至於法學院的學生參不參加全憑自願,想去的可以在學院做個登記,然後由學院組個團隊一起過去。

那場講座是開放式的,對聽眾不做限製,摻雜了不同星係不同星球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偌大的禮堂坐得滿滿當當。

帶過去的幾位教授幾乎都講得不錯,帶了點兒科普的性質,還都挺幽默。唯獨一位老教授水土不服生了病,顯得沒什麽精神,語速也慢。

當時恰好是個春日的下午,禮堂裏人又多,容易懶散困倦。於是等那位老先生講完,一個禮堂的人都睡死過去了,隻剩前兩排的人還在扒著眼皮垂死掙紮。

而燕綏之作為壓場最後一個開講,運氣喜人,剛好排在那位老先生後麵。

他兩手扶著發言台,掃了眼全場就笑了起來。心說好一片盛世江山。

不過他沒有強迫別人聽自己長篇大論的習慣,對這種睡成一片的狀況毫不在意,甚至還對近處某個半睡不醒的學生開了句玩笑說:“我一句話還沒說呢,你就對著我點了十二下頭。”

於是那一片的學生笑了起來,當即笑醒了一撥。

那片聽眾裏,有一個年輕學生沒跟著笑,隻是撩起眼皮朝那些睡過去的人瞥了一眼。他身體有一半坐在春日的陽光裏,卻依然顯得冷冷的,像泡在玻璃杯裏的薄荷。

這就使得他在那群人中格外突出。

他收回目光後,又無波無動地看向台上,剛好和燕綏之的目光對上。

燕大教授當時的注意力當然不會在某一位聽眾身上,所以隻是彎著眼笑了一下,便正式講起了後麵的內容。

在他講到第一個案例的時候,禮堂的人已經醒得差不多了。但是很巧,第一個抬手示意要提問的學生,剛好是坐在那位薄荷旁邊的。

“教授,像這種案子,當事人所說的和控方給出的證據背道而馳,該相信誰?”

燕綏之嘴角帶著笑意,問她:“你希望相信哪一方?”

那位女生張了張口,似乎最初覺得這是個很好回答的問題,但她遲疑了一會兒後,反而開始糾結,最終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

那些學生在最初選擇法學院的時候,總是抱著維護正義的初衷。

希望相信自己的當事人,那就意味著要去質疑控方的正義性,如果連最能體現正義的警方檢察院都開始歪斜,製造謊言,那無疑會讓很多人感到灰心和動搖。

希望相信控方,那就意味著自己的當事人確實有罪,而自己則要站在有罪的人這邊,為他出謀劃策。

燕綏之當然知道那個女生在猶豫什麽,“事實上,這種問題對於一部分律師來說其實並沒有意義。相信誰或者不相信誰對他們來說太單純了,因為他們每天都在和各種謊言打交道。”

有些當事人會編織形形色色的理由來否認自己的罪行,即便承認有罪,也會想盡辦法讓自己顯得不那麽壞,以博取一點諒解。

有些控方為了將某個他認為是罪犯的人送進監獄,不惜利用非法方式製造證據,確保對方罪有應得。

“當然,還有些律師自己就常說謊話。很多人知道自己的當事人是有罪的,但是辯護到最後,他們常常會忘記這點。”燕綏之衝那個女生道,“久而久之,他們就不會再想你說的這類問題了,因為這讓他們很難快樂地享受勝利,而這個圈子總是信奉勝者為王。”

那個女生長什麽樣子,燕綏之早就不記得了,但是他記得她當時的臉色有些沮喪和迷茫。

於是他又淺笑著說了最後一句:“不過我很高興你提出這個問題,也希望你能記住這個問題,偶爾去想一下,你很可能沒有答案,想的過程也並不愉悅,但這代表著你學生時代單純的初衷,我希望你們能保持得久一些。”

這麽一段情景是燕綏之對那場講座唯一的記憶,其他的細節他早就忘得一幹二淨。

那之後沒多久,就到了梅茲大學一年級學生選直係教授的時候,講座上的那片薄荷成了他的學生。

正是顧晏。

後來顧晏又問過一次同樣的問題,隻不過比那位女生更深了一步。

那應該是燕綏之和學生之間的一次小小酒會,是他的生日還是聖誕節他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是冬天,外麵下著小雪。他讓學生放開來玩兒,自己則拿著一杯酒去了陽台。

他原本是去享受陽台外黑色的街景的,卻沒想到那裏已經有人了。

占了那塊風水寶地的學生就是顧晏。

他不記得是什麽話題引出的那句話了,隻記得這個平時寡言少語冷冷淡淡的學生問他:“你也常會想誰值得相信這類的問題?”

燕綏之當時帶了點酒意,話比平日少,調子都比平日懶,他轉著手中的玻璃杯說:“不。”

顧晏:“……”

“為什麽?你不是說希望學生以後都能偶爾去想一下,保持初衷麽?”顧晏問這話的時候是皺著眉的。

燕綏之記得那時候的顧晏還不像後來那樣總被氣走,還能好好說兩句話,那大概是他第一次當著自己老師的麵皺著眉。

“那是給好人的建議。”燕綏之懶洋洋的,又有些漫不經心。他說著轉頭衝顧晏笑了一聲,道:“我又不是。”

其實這些片段,燕綏之很多年都沒有想起來過,還以為自己早就忘記了。

直到今天顧晏突然提起這話時,他才發現自己居然還記得。

你希望相信哪一方?

燕綏之這次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沒有再習慣性地脫口而出“我一般不想這種問題”。他試著模擬了一下那些學生的思維,琢磨了幾個答案,準備好好發揮,演一回像的。

誰知顧晏根本沒等他回答,就收拾起了那些證據資料,道:“自己想吧,我出去一趟。”

燕綏之很氣:“……”我他媽好不容易有耐心演一回你又不看了?

顧大律師說話做事總是幹脆利落的,說走就走,沒一會兒房間裏就隻剩了燕綏之一個人。

他的腿其實不怎麽痛了,但是走起來依然不那麽自如,所以顧晏出門沒打算帶他。

當一個實習生沒有活兒幹,那就真的會閑成蘑菇。

如果在南十字律所,他還能扒出爆炸案看看始末,在這裏他想扒都沒地方扒,隻能無所事事地靠在椅子裏曬一會兒太陽。

不過這種無所事事的感覺對他來說其實非常難得,於是沒過片刻,他就心安理得地支著頭看起書來。

隻不過看書的過程中,他的注意力並不集中,那幾頁證據還時不時會在他腦中晃兩下,已經是職業病了。

這個案子其實不算很難,至少沒有他在約書亞·達勒麵前表現得那麽麻煩。如果證據真的有偽造的,那麽細致整理一遍一定能找到許多可突破的漏洞。

之所以對約書亞·達勒說難,隻是因為如果律師表現得太輕鬆,當事人就會覺得“即便我少說一些細節和真相,他也一樣能搞定。”

而他想聽真話,盡量多的真話。

他這麽想著便有些出神,目光穿過窗玻璃,落在外麵大片的低矮房屋上……

嗯?

看了沒一會兒,他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

……

約書亞·達勒正坐在酒店房間的地毯上垂著頭發呆,妹妹羅希·達勒已經恢複了大半生氣,正盤腿坐在他正對麵,烏溜溜的眼珠子一轉不轉地看他。

隔一會兒她拍一把約書亞的腿,小聲說:“哥哥我餓了。”

剛說完,她的肚子就配合著一聲叫。

約書亞從頹喪中抬起頭來,衝她擠出一個笑,“餓了啊?行,等著,我下去買點兒吃的。”

“今天除了麵包,我能多要一顆糖嗎?”羅希問道。

約書亞想也不想就答應:“好,糖。麵包有,糖也有,放心。”

他說著,有些疲憊地站起來,順手揉了一把妹妹的頭。

羅希從口袋裏掏出一張被抹平的包裝紙,“我能要這樣的糖嗎?”

約書亞捏著那張糖紙,看著上麵的字:“巧克力?這牌子我沒聽過,你哪來的?”

正說著話呢,他們的房間門被人敲響了。

約書亞笨拙地用遙控開了門,就見燕綏之靠在門邊衝兄妹兩一笑:“羅希?漂亮小丫頭,告訴我你餓麽?”

羅希·達勒立刻指著他,衝約書亞道:“糖,這個哥哥給的。”

約書亞:“……”哥哥個屁!

羅希·達勒又轉頭衝燕綏之道:“餓了!”

燕綏之抬了抬下巴,“把外套穿上,帶你吃羊排。”

羅希·達勒一骨碌站起來,舔了舔嘴唇,“好吃嗎?”

約書亞:“……”

他摸了摸遙控器,特別想關門。他就很納悶,這位實習律師吃錯藥了麽,突然要帶他們出去吃羊排?

而且這才下午三點,吃的哪門子羊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