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是基因大樓最為安逸的一晚。

燕綏之和柯謹因為手術藥效,始終在沉睡。

用醫生的話來說,剛出手術室還看不出什麽實際變化,也就僅僅是保命。治療的效果都是慢慢產生的,這需要一個過程,而睡覺是最好的調養方式。

跟搖頭翁案的老人一樣,他們也被安排在了頂層的加密病房,除了負責的醫護和密切關係人,其他人一概不能探望。

於是……

顧大律師進去了。

喬小少爺被關在門外。

喬:“……”

“不是,等等。”小少爺對這個結果很不滿,他揪住指派病房的林原質問,“你跟我說說看,這個密切關係人究竟什麽範疇?為什麽顧能進我不能進?”

林醫生敲了敲院規,“嗯……密切關係人要解釋也不難,就是遺產第一順位繼承人,以及……肉眼可見的準第一順位繼承人。”

喬:“……”

“顧律師顯然是準的。”林原說。

“你怎麽知道?”

“燕院長跟我閑聊時提過,本人親口認證的準第一順位繼承人,進來當然沒問題。”林醫生藝高人膽大,說得理直氣壯,“你又不是。”

喬小少爺扶著密碼門,默默嘔出一口血,“誰搞的傻逼規定?”

林原想了想:“你確定要問?”

喬:“……”

好了,不是尤妮斯就是老狐狸。

他默默把“傻逼”兩個字咽了回去,瞪著眼睛無聲地控訴林醫生:“你以前說話可不是這樣的。”

林原點頭,“要知道,長時間無法睡覺容易導致性情大變。”

“……”

不過喬小少爺最終還是被放進了加密病房,靠耍賴和賣慘。

顧晏原本還想再撐一撐,等燕綏之醒。結果被林原偷偷紮了一針助眠劑,直接放倒。

好在林醫生心地善良,他讓護工在病房裏多加了一張家屬床位,把顧晏安置在那裏。

林原本來也想給喬小少爺來一針,後來念及對方多少算個頂頭老板,這才勉強控製住了自己躍躍欲試的手。

他本以為,就小少爺那話癆的性格,起碼要亢奮一整晚才能消停,沒想到喬出奇安靜。他守在柯謹的病房,坐在窗邊的扶手椅裏,就那麽用手指抵著下巴安安分分地呆著。

相較於這兩間病房,休息室內的場景就格外壯觀了。

所有參與實驗和手術的人們四叉八仰地癱了一地,他們大部分連手術服都沒換。

防菌麵罩丟在一邊,口罩解了一半掛在耳朵上,手套脫得半半拉拉,有幾位一隻手已經搭在了**,又實在懶得脫鞋爬上去,就這麽半搭半趴地睡了,腳還壓著別人的腿。

他們從來沒在休息室睡得這麽沉、這麽香過。

有兩位胖一些的醫生鼾聲如雷,一唱一和,其他人卻絲毫不受影響。

負責值班的小護士躡手躡腳過來看了一眼,當即就被房內亂象震得目瞪口呆。她做了個咋舌的表情,又躡手躡腳地把門鎖上了,算是保住這些醫生大佬們最後的形象。

林原用的助眠藥劑量不小,但顧晏這一覺依然睡得很不踏實,中途醒來過好幾次。

最清醒的一次,他甚至下了床去洗漱了一番,拉著一把扶手椅坐到了燕綏之的病床邊。不過沒能堅持多久,就在藥力影響下趴著睡著了。

這麽一趴,反而成了他睡得最久的一覺,以至於醒來的時候有點分不清今夕何夕。

顧晏蹙著眉捏了捏鼻梁,在一些細微的動靜中睜開眼。

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房內隻亮著一盞溫和的地燈,室溫調得正好,就是有不知從哪來的風,吹得他頭發輕動……

他愣了兩秒,忽然反應過來門窗都關著,室溫是地麵和牆麵慢慢調節的,根本不會有風。

這念頭冒出來的瞬間,顧晏徹底清醒。

他猛地抬頭坐起來,就看見近在咫尺的某位病人正從他頭頂收回手。

燕綏之醒了。

林原說,手術雖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表麵傷口,但仍舊要修養一陣子。畢竟基因上的變動比表皮傷複雜多了。所以燕綏之和柯謹從手術室裏出來,可能要睡上一陣子,才能逐步清醒。

尤其燕綏之體內的基因片段是初始的那個,更霸道更麻煩一些。柯謹睡一天,他得睡上三四天。

但現在,距離手術結束僅僅一天一夜的功夫,燕綏之就已經睜開了眼。

這些天的消耗讓他清瘦了一些,但精神還不錯,眼睛黑而透亮,在燈下鍍了一層溫潤的光。

顧晏定定地看著他,半天沒吭聲。

“怎麽,睡傻了?”燕綏之太久沒說話,語速比平日要慢許多,嗓音輕而沙啞。

顧晏依然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嘴唇微動卻沒能說出話來。

又過了好久,他忽然垂眸自嘲一笑。嗓音沉啞地說:“我居然有點懷疑自己還在夢裏……”

不然……

為什麽一睜眼就會看到燕綏之的臉。

撤除了修正基因的影響,跟法學院名人牆上那張照片一模一樣。

是曾經隔著辦公桌逗他生氣逗他笑,後來又長久停駐在腦海中,在他閑暇出神或是忙碌的間隙中見縫插針鑽出來的那張臉。

說話時輕皺或舒展的眉宇,眸子裏冷靜或溫潤的光,微惱或愉悅時嘴角的弧度,正麵,側麵,抬頭,低頭……

每一樣細節,顧晏都記得清清楚楚,隻是太久、太久沒見過了。

久到忽然看見,他就下意識覺得自己還沒醒。

就像當初剛確認燕綏之還活著一樣。

那種長久的、持續性的不真實感又來了……

隻是這次,有人在源頭抓了他一把。

燕綏之溫沉的目光透投落過來,眼睫投下的陰影把他眼裏盛著的光分割成細碎的點,像是落了星辰的深湖。

他抓起顧晏的手,萬般溫和地彎起眼說:“我怕某位同學等太久生氣,特地努力了一把,提前醒了。對方卻總覺得自己在做夢,是不是有點冤?”

他力氣還沒恢複,說話總是輕而慢,帶著一絲未消的疲意。

說完,他在顧晏清瘦的手指關節上輕吻了一下,又抬眸問:“能感覺到我在做什麽嗎?你能做這麽真實的夢?”

顧晏眸光動了動。他忽然反手扣緊燕綏之的手,低著頭沉默了幾秒。再抬頭時,眼底那層因為疲憊而生出的血絲又出來了,在這樣暖色調的燈光映照下,像是沿著眼眶紅了一圈。

他伸出另一隻手摸了摸燕綏之的臉,指尖從眉眼到鼻梁再到嘴角,他用拇指摩挲著燕綏之眼角的那枚小痣,然後探身吻在了那裏。

燕綏之感覺到眼角的觸感和體溫,抬手抱住顧晏的肩背,輕聲問:“現在醒了?”

顧晏低低“嗯”了一聲,“醒了。”

“還要再睡會兒麽?我知道你很久沒睡好覺了。”燕綏之溫聲說。

“不了。”顧晏說。

他確實很久沒睡好覺了,他知道燕綏之也一樣。

強撐著的時候不覺得累,現在睡足了一場再醒來,之前所有的疲乏困頓都慢半拍地冒了頭,把整個人裹在裏頭。

但是沒關係,這一切都不會再令人難過了。

屋子裏的窗簾厚重遮光,他們沒注意到窗外,天邊已經露出一層光來。

不遠處的另一間病房裏,喬在扶手椅裏坐了一整晚,最後關頭卻沒能撐住,歪著頭以一種非常不舒服的姿勢睡著了。

他小雞啄米似的點了幾十下頭,一直睡到有光從窗簾邊緣透進來,剛好照在他眼睛上。

喬抬手擋了擋,眯著眼睛適應了片刻,然後忽然驚醒。

他第一反應是撩開窗簾看外麵,遠處橫貫交錯的懸空軌道上車流已經穿梭不息了,但灑落在地麵的陽光還透著鵝黃。

應該是清早。

正巧智能機震了幾下,蹦出一個鬧鍾提示:早上8點整。

林原說,柯謹差不多就是這時候醒了。但醒過來之後,神誌不一定會立刻恢複。

而且這種情況下醒過來的人,往往意識會停留在他精神異常之前。然後慢慢地記起一些後來的事,再慢慢接納。

還是這可能需要一個適應過程。也許幾個小時,也許幾天,也許幾個月……

喬放輕手腳走到床邊,柯謹側蜷著,被子邊緣一直裹到了下巴,這是一種缺乏安全感的睡姿,也是這些年他最常見的睡姿。

喬在床邊蹲跪下來,讓自己的視線跟柯謹保持平行。

他看了一會兒,把柯謹露出被子外的手指掖回被子裏,然後絮絮叨叨地輕聲說:“……今天天氣不錯,我剛才開窗聞了一下,空氣也很幹淨。可能略有一點涼,但陽光很好。林原說你今天會醒,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

“這樣吧,如果早上醒過來,我們就先去做個綜合檢查,然後去磨一磨林原,看能不能帶你去樓下花園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如果你中午醒過來,那我們可能隻來得及做一個綜合檢查,磨完林原可能天都黑了。如果你晚上才醒……那可能隻能聽我說一聲晚安,然後跟我大眼瞪小眼了。”

如果他不給柯謹掖那一下被子,也許就會發現,當他細細碎碎說完這些的時候,柯謹的手指動了兩下,已經快要醒了。

可惜這位小少爺沒有看見。

他隻是看了會兒柯謹的臉,然後又說:“不過沒關係,其實什麽時候醒過來都沒關係,以後有的是時間,你說對麽?”

意料之中,還是沒有回音。

片刻之後,喬站起身。這一幕跟他平日裏無數個早晨一樣,他太習慣了。他習慣性地伸手把柯謹睡得皺起來的眉心輕輕抹平,說:“我去洗漱,等你起床。”

“早安,柯謹。”

說完,他轉過身走過床邊,走過他坐了一夜的扶手椅,拉好窗簾。

這其實隻是十幾秒或者半分鍾裏的事情,但那一瞬似乎被拉得極長。

喬永遠都會記得,在他的手指還沒離開窗簾布料的時候,他忽然聽見身後的病**,一個很久沒有聽見的聲音,用一種久違的還沒完全睡醒的嗓音含糊回應了一句。

喬呆呆站在原地,茫然了很久,才分辨出他在說什麽。

他說:“早安……喬。”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修修補補改了好幾遍: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