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麽?”趙擇木看著桌麵上多出來的紙卷,非常疑惑。

那個紙卷非常精致,帶著燙金滾邊,腰上紮著錦帶。趙擇木撥弄了一下,看到了錦帶一角繡著的櫻桃枝,“櫻桃莊園的酒箋?”

喬抽走錦帶,把紙卷展開,轉了個方向推到趙擇木麵前。

“記得麽,去年存留的。”喬說。

去年的今天,他和趙擇木還有喬治曼森在櫻桃莊園約了一次酒,沒什麽特別的原因,隻是碰巧遇上了,碰巧都有空,於是三個人久違的,在沒有其他人陪伴的情況下,在櫻桃莊園喝了一夜酒。

其實不算盡興,因為可聊的新鮮話題不多,大多是在說些舊事。

但酒精總能讓人情緒衝頭,喝著喝著,居然喝出幾分意猶未盡的意思來。

他們離開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朝霞映在櫻桃園,枝葉間有清晨的霧氣。他們襯衫領口的扣子敞著,沒平日那麽精致規整,昂貴的外套被脫下來,拎著搭在肩膀上,隨意而不羈。

他們偶爾還會因為某句話放鬆大笑,那一瞬間,甚至會讓人想到少年時。

沒有分道揚鑣,也沒有客套奉承。

喬治曼森喝得最多,也是最興奮的一個。

臨走前,他招來莊園的服務生,說要再訂一瓶酒,選季節正好的櫻桃,釀一瓶口味正好的酒,就存在莊園裏,等到明年的這一天,他們再來喝一夜。

服務生說:“好的,先生。”然後遞給他們一張酒箋。

時隔一年,剛好在約定的這一天,酒箋在看守所會見室的長桌上被拆開。

上麵是一行龍飛鳳舞的字:

敬我多年的舊友,和那些令人懷念的日子。

落款:喬治曼森。

趙擇木的手指搭在酒箋一角上,垂著目光。他稍長的頭發擋住了眉眼,看不清情緒,隻能看見頰邊的骨骼動了兩下,好像咬住了牙。

喬同樣看著這張酒箋,沉默良久說:“我的律師死黨和曾經的老師給過我一個建議,讓我不要漫天胡扯,可以試著跟你打一打感情牌。我聽了其實很苦惱,因為我一時居然找不出我們之間有什麽感情牌可以打。直到一個小時前接到了櫻桃莊園的提醒信息。”

喬靜靜地說,“我讓服務生把酒和酒箋加急送了過來,本來想跟你喝一杯,借著酒勁說服你。但是我拿到酒之後,就改了主意。知道為什麽嗎?”

趙擇木沒抬頭:“為什麽?”

“因為這瓶酒已經被人開過了,服務生說今早喬治一個人去了一趟櫻桃莊園,獨自喝了幾杯。不過他沒有喝完,還給我們留了一大半。”喬沉默了片刻,“我覺得留下的這些,隨隨便便喝下去有些浪費,你覺得呢?”

趙擇木沒說話,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啞著嗓子說:“是啊,有點。”

喬說:“很多年裏,我都覺得喬治這人感情很淡,今天跟這幫人浪**,明天跟那幫人鬼混,沒一個走心的。最近卻突然發覺我弄錯了,他才是我們三個人裏最念舊的一個。”

“我最近總會想起他住院的那幾天,不論多少人去看他,他總是在發呆,不願意說話,頹喪極了。在聽說你被列為嫌疑人的時候,他沒有表現出絲毫意外。我一直在想,當初他醉酒躺在浴缸裏,被人注射那些強力安眠藥的時候,也許並沒有像法庭上描述的那樣醉到不省人事。”

也許當時的喬治曼森雖然喝了很多很多酒,卻還留有一絲意識。

也許他並沒有完全閉緊雙眼。

也許他在濃重的酒意中,親眼看見一個人彎腰站在他麵前,往他的血管中注入那些強力安眠藥,而他記得那人是誰。

……

趙擇木閉了一下眼睛。

“但他今天仍然去了櫻桃莊園,取了這瓶酒,並且沒有喝完它。”喬終於抬起眼睛,看向趙擇木,“我這人挺相信直覺的,我知道喬治也一樣。你看,我們直覺裏仍然相信你,相信你不是真的希望他死。”

“你剛才說,已經到了這個時候,再說什麽也沒有意義。”喬搖了搖頭說,“我覺得不是。你知道的那些,手裏握著的證據,心裏藏著的事情,對那些被曼森兄弟害死的人有意義,對現在還躺在醫院生死未卜的受害者有意義,對那些被無端牽連幾十年過不好輕鬆生活的人有意義,對我們一家和你們一家有意義。最少最少……對喬治有意義。”

“你欠他一個解釋,否則承不起他留下的半瓶酒。”

會見室裏一片安靜。

過了很久很久,趙擇木動了動嘴唇,“我接管趙氏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喬治看向他,沒有插話,也沒有催促。隻安靜地等他慢慢開口。

“布魯爾和米羅曼森滲透得太深,我父親……你知道他的,在精明度上跟其他人遠不能相比,有時候衝動又輕率。我發現的時候,他已經被完全扯進布魯爾和米羅曼森的網裏了,整個趙氏都洗不清,也不可能洗清。我試過很多種辦法,最後發現,依舊隻能走最迂回的路,表麵上捧著那兩兄弟,私下裏一點點把那些糾纏不清的利益線斷開。”

趙擇木說起這些的時候,嗓音裏透露出濃濃的疲憊:“這其實是一個艱難又漫長的過程,我不可能直接推翻曼森,因為牽連的不僅僅是那兄弟兩,還有其他家族,包括克裏夫、約瑟等等,單憑趙氏根本扛不住。我隻能選擇最穩妥的,能自保的路。但布魯爾和米羅曼森並不傻,他們能感覺到我的猶豫和拖遝。前幾年我能接觸到很多事情,但這兩年,我已經被他們邊緣化了。”

他輕輕吐了一口氣,像是某種無力的感歎,“他們要對自己的弟弟喬治下手這件事,我其實是最後才知道的,還是通過別人的口探到的。那時候人已經上了亞巴島,萬事俱備,連動手的人都安排好了。”

在那種情況下,趙擇木其實阻止不了什麽。因為以布魯爾和米羅曼森的性格,一次不行會有第二次,這次不成,下次會更狠。

“我能想到的最穩妥的方法,就是把動手的權力轉移到自己手裏。”趙擇木說。

他想把事情搞得聲勢浩大一些,關注度高一些,讓更多的人盯著曼森兄弟,他們才能有喘息和轉圜的餘地。

趙擇木:“我來的話,至少可以保證喬治不會死。也剛好能提醒他,誰也別信……”

聽到這些,喬忽然想起醫生說過的話。

醫生說,喬治曼森運氣很好,注射進體內的強力安眠藥劑量差了一點點,再加上救助及時,所以最終能保住性命,好好修養的話,不會留下什麽過度的損傷。

而當初,在亞巴島的酒會上,最先提醒大家去房間叫醒喬治曼森的,正是趙擇木。

許久之後,喬點了點頭:“介意我把這些說給喬治聽麽?”

趙擇木有些遲疑:“以他的性格,知道這些並不是好事,他藏不住事。非但不能讓他遠離危險,還會讓他那兩個哥哥變本加厲。”

“如果是擔心這個,那你還是省省心吧。”喬看向他,斟酌了片刻說:“其實之前說的話沒有騙你,我們手裏現在握著大把的證據,有最精通基因技術的團隊,背靠根基比曼森還深的家族我家,還有聯盟最優秀的律師開道護航。”

他站直身體,終於鄭重了神色,說:“我最後問你一個問題,要加入我們麽?你手裏握著的那些家族之間的往來證據,會讓我們錦上添花。”

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

趙擇木終於開了口:“知道麽?這樣接二連三地轉換陣營,會顯得我有點優柔寡斷,沒有主見,像個牆頭草。”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又沉聲說:“不過,我給你一句承諾: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再上一次證人席。”

喬欣慰地笑起來。

這是近些日子裏,他少有的由衷的笑:“那真是再好不過。”

那瓶由櫻桃莊園送來的酒終於還是擱在了會見室的長桌上。

一切都很簡陋。

沒有講究的冰桶酒架,沒有得體的服務生,沒有散著酸甜清香的紅櫻桃和修剪過的花枝。隻有一瓶開過的酒和兩隻玻璃杯。

喬給自己倒了半杯酒。

他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三個年少的朋友第一次在櫻桃莊園翻出長輩們存留的酒,故作紳士地碰一下杯,然後仰頭笑鬧著一飲而盡。

長風穿過枝丫,回憶裏好像總會有明亮得晃眼的陽光,跳躍在某簇花枝之上。

……

一轉眼,竟然已經過了這麽多年。

喬用杯口在另一隻空杯的杯口上碰了一下,然後衝曼森舉了舉杯,“其實我也挺念舊的,我想你也一樣。”

敬我多年的舊友,和那些令人懷念的日子。

“我會在櫻桃莊園重新訂一瓶酒,等你們來喝。”

“好。”

等一切塵埃落定,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