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傷了一隻手的緣故,約書亞·達勒生活變得很不便利,如果隻有他一個人也就將就對付了,但偏偏還有一個身體尚未恢複的妹妹羅希·達勒,這就有些捉襟見肘了。

為了防止發生兄妹雙雙餓死在舊屋的人間慘劇,這兩天他們都暫住在燕綏之和顧晏下榻的酒店。

保釋期間,約書亞·達勒會受到諸多限製,比如不能隨便離開居住的市區,不能會見受害者、證人,以防串供。

甚至包括受害者吉蒂·貝爾老太太的親屬,比如那天潑開水的少年,他也不能擅自去會見。

但他和律師之間的聯係是不受限製的。

咣咣咣——

燕綏之的房間門響了起來。

這麽粗魯且鬧人的敲門聲,一聽就知道是約書亞·達勒。

燕綏之坐在窗邊的沙發椅中,放鬆著受傷的那條腿,正支著下巴,麵容沉靜地翻看著案件資料。

聞聲,他頭也不抬地說:“進來。”

這狀態,跟他當初在院長辦公室的時候幾乎一摸一樣。

坐在他對麵的顧晏正在回一封郵件,聽見這話手指一頓,撩起眼皮。

燕綏之又翻了一頁,才注意到顧晏的眼神,“怎麽?”

他說完這話終於反應過來,幹笑一聲拿起桌麵上的遙控按下開門鍵,補充了一句解釋:“我以為自己還在德卡馬呢,忘了這裏的酒店房間不是聲控了。”

顧晏冷冷淡淡地收回目光,繼續將手中郵件回完。

燕大教授內心慶幸,還好自己的解釋還算自然。

“你喊我來幹什麽?”約書亞·達勒一進門就開始抱怨,抓著頭發煩躁道:“又要問那天夜裏的經過?”

他沒有智能機這種高級玩意兒,幸好酒店房間有內部通訊,所以燕綏之“提審”這小子隻需要動動手指頭。

“你說呢?不然還能問你什麽?”燕綏之放下了手中的全息頁麵。

“就這麽一個經過,這兩天裏你們已經顛來倒去問了800來遍了。”約書亞·達勒很不情願,連走路的步子都重了幾分。

“來吧,別垂死掙紮了,沒用的。”燕綏之翹著嘴角拍了拍第三把椅子,示意他乖乖坐下。

向約書亞詢問案發經過以及他當時的動向,是顧晏這兩天一直在做的事。

根據聯盟律師行業的規定,出庭律師會見當事人的時候一定要有第三者在場。第三者的身份並無限製,可以是助理,可以是實習生,也可以是事務律師。初衷是謹防有些律師為了贏案子,運用一些不太合法的手段。

當然,實際上屁用沒有。

因為燕綏之腿傷,移動不太方便,顧晏也不想被他瘸來拐去的龜速移動瞎眼,所以詢問約書亞的地點就幹脆定在了燕綏之的房間。

顧晏幹脆利落地回完三份工作郵件,抬眸盯著約書亞道:“即便已經問過800遍,我依然需要你向我保證,你說的一切都是真話。”

約書亞哼了一聲,翻著白眼舉起手:“當然是真話,我騙你幹什麽?我沒搶人家東西,說了不是我幹的,就不是我幹的。”

燕綏之想了想補充道:“我想還是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依照行業規定,律師是有保密責任的。我們有權利也有義務對你所說的內容保密。”

保密到什麽程度呢?就比如當事人被指控故意殺人,警方遲遲找不到犯案凶器。哪怕當事人對律師坦白了凶器是怎麽處理的,律師也不能把這些告知警方。

這玩意兒聽起來就很不是東西,在常人眼中更是糟糕至極。

有些人實行這條明文規定的責任時毫無障礙,有些人則始終帶著掙紮和不安。

燕綏之以前跟人開玩笑時說過,這是一條魔鬼法則,黑色,陰暗,違背最樸素的道德,令人厭惡。但現實就是,隻有在這種法則框製下,魔鬼們才會說出真相。

燕綏之第800次給約書亞·達勒喂上定心丸,緩緩道:“所以——”

“所以希望我不要有顧忌,有什麽說什麽,即便涉及一些很混蛋的內容,也會得到保密。”約書亞用背書式的語氣毫無起伏地替他說完,咕噥道:“知道了,我耳朵都聽出老繭能搶答了。”

燕綏之和顧晏一個比一個淡定,對於他這種不耐煩的態度司空見慣。

“所以21號下午到晚上,你都做了哪些事?”燕綏之對照著案件的已有資料,問道。

“那天打工的時候跟人起了衝突,被打傷了顴骨,得到了100西的額外補償,還能提前收工離開工地,得到了半天假期……”

他腫著臉,又捏著錢,心情微妙。說不上來是頹喪煩躁更多,還是多一筆錢的驚喜更多。

又或者這種矛盾本身就很令人難過。

他摸著顴骨舔著一嘴血味,回家補了個短眠,又揣著錢上了街,去巷子裏那家首飾批發小店花了68西買了一對珍珠耳環。

然後他帶著那對廉價但還算漂亮的珍珠耳環上了吉蒂·貝爾家的圍牆。

“為什麽花68西去買那副耳環?”顧晏問。

盡管這問題已經對答過很多次,但約書亞每次回答前,都還是會沉默幾秒。

“……因為下午睡囫圇覺的時候夢到了外祖母。”約書亞道。

“為什麽夢到外祖母?”

“……誰知道呢。”

也許被打的顴骨突然比以往的每處傷口都疼,或是那100西的補償突然讓他覺得委屈又沒意思……

短眠中的約書亞就那麽夢見了過世好幾年的外祖母。

他夢見自己站在狹小的廚房裏,給妹妹燉著菜葉粥,外麵大雨瓢潑,屋簷的水滴成了簾。

外祖母站在廚房窗外的屋簷下躲雨,慈祥地看著他。

他推開窗,衝外祖母道:“外麵雨大,屋簷擋不住,你幹嘛站在這裏,趕緊進屋呀。”

外祖母摸了摸潮濕的衣角,又朝屋裏看了兩眼,溫和地笑笑說:“不進去了,我隻是想看看你。”

約書亞有點急,“進來吧,快進來,雨要打在你身上了。”

外祖母還是笑笑,沒進門。

夢裏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那麽焦急地想讓外祖母進屋,也不知道為什麽那麽難過。

他就在那種濃烈的難過種驚醒過來,瞪著紅通通的眼睛在**躺了好一會兒,然後突然想去買一對珍珠耳環。

因為好幾年前,外祖母還沒過世的時候說過,她一直想要一對。

“為什麽翻上吉蒂·貝爾家的圍牆?”依然是燕綏之和顧晏輪番的提問。

“因為她坐在扶手椅裏,湊著燈光織圍巾的時候,跟外祖母很像……”約書亞道,“老花鏡很像,動作很像,側麵整個兒都很像。”

有時候他突然想外祖母了,就會蹲在圍牆上,借著夜色和窗戶上水汽的遮擋,一聲不吭地看上一會兒。

那天他一時衝動買完珍珠耳環,走回家門口才意識到,他這對耳環,沒有外祖母可送了。

於是他又借著夜色上了吉蒂·貝爾家的圍牆,這次不止是看著,而是悄悄跳進了院子裏。把裝著珍珠耳環的黑色天鵝絨小布兜掛在了門邊。

誰知道好死不死的,那天晚上吉蒂·貝爾家剛巧發生了搶劫,偏偏裝著耳環的絨布兜被風吹落在地。

沒有其他確鑿身份線索的前提下,那個絨布兜剛好成了重要罪證。巷子裏雜亂老舊,沒有可用的攝像頭,但警方追蹤到了賣珍珠耳環的商店,調出了商店的監控,約書亞買耳環的過程在監控中清清楚楚。

再後來,又通過約書亞鞋底殘存泥跡定他進過吉蒂·貝爾家……

總之,證據一道一道全部指向約書亞。

“我再確認一遍,你什麽時候出的院子?”顧晏道。

約書亞:“7點半不到。”

搶劫案發生的時間大約在7點50到8點10分之間,如果能證明這段時間差就好了。

這也是他們最好的突破口,隻要能證明約書亞提前出了院子。

然而糟糕的是,巷子裏沒有安裝攝像頭,當時也沒有人經過,同樣沒有人能給約書亞做那段時間的不在場證明。

“如果有攝像就好了。”燕綏之交握的手指一下一下點著指尖,有些微微的遺憾,“可惜……”

約書亞一臉絕望,“所以問了800遍你們也還是沒辦法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