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開的是等比例模式,所以智能機投出來的屏幕占據了大半客廳。

音畫出現的時候,他們就像是被拉進了當年的場景中一樣,以拍攝者的視角,看著數十年前某個午後的一幕。

喬愣了一下,神情有一瞬間的恍惚和感慨。

他昨晚觀看用的是小屏幕,注意力都在數人頭上,沒覺得怎麽樣。這會兒開了最還原的模式,一下子有種回到小時候的錯覺,心裏泛起一股說不上來的滋味。

影像裏的莊園建築就落在客廳另一端,像真的一樣。

雖說入鏡的隻有第一層以及二層窗戶的下沿,但依然可以感受到,完整的莊園應該精致又氣派。

樓前是搭好的花架,架在蔥鬱的草地上,有高大繁盛的果樹遮陰。

樹蔭下是一張張高腳桌,擱著豐盛的下午茶點。桌椅擺放得錯落有致,大體圍成了圈,一群穿著講究的人一邊享用下午茶,一邊聊笑,男女都有,氣氛乍一看還不錯,因為能聽見幾聲頗為爽朗的笑。

鏡頭近處,也就是燕綏之他們坐著沙發旁邊,有一片修剪別致的樹籬,還有秋千椅。可以看得出,拍攝的人就倚靠在秋千上。

“這是”喬伸手想介紹一下地點,卻卡了一下殼。

“曼森家的老莊園。”有人接了他的話。

“啊……對,曼森家的老莊園。”喬下意識轉頭,才反應過來接話的人是燕綏之。

“院長你認識?”喬有些驚訝。

關於曼森家族的各類報道時不時會在配圖裏放上他們家的幾處豪宅,這座老莊園是個例外,幾乎沒在任何報道裏出現過。就因為這座莊園會時不時搞一場聚會,所以曼森家看得很嚴。

除非是曼森家主動邀請過的客人,否則還真沒什麽人認識這裏。

“你去過?”喬問。

燕綏之搖頭:“恰好知道。”

他杯子裏的牛奶還剩一半,卻沒再喝,而是兩手鬆鬆地握著杯子,擱在膝蓋上。他上半身靠著椅背,看上去優雅而放鬆,目光落在稍遠處,掃過樹蔭下的客人們,臉上的神情很淡。

喬沒有在法學院掙紮求生過,不如顧晏、柯謹、勞拉他們那麽了解燕綏之的脾性。但他依然能感覺到,燕綏之的心情不至於很差,但也沒那麽好。

至少不如剛起床那陣子。

鏡頭穩定之後,客廳裏響起了一個女聲:“厄瑪公曆1227年5月22日,地點依然是曼森莊園,我又被親爸騙來參加這個見鬼的無聊聚會,裝了兩個半小時的假淑女,新買的高跟鞋不如試穿的時候合腳,兩隻腳跟都在流血,痛得要死我還得保持微笑。很懷疑剛才那半個小時裏,我笑得可能像要吃人……”

喬幹笑兩聲,趁著女聲說話的間隙,解釋道:“尤妮斯女士年輕時候酷愛拍這種動態日記,因為她堅持認為自己170歲以後會想要重溫過去的點點滴滴,誰沒個冒傻氣的時候呢。你們忍一忍。”

尤妮斯的聲音聽起來不像如今這樣幹脆利落。二十多年前,她剛參與家族事務沒幾年,語氣還有股從學校帶出來的活潑,有些抱怨的語句尾音還有點嬌。

“趁著剛才中場休息,我逃出來了,我在”鏡頭往回轉了一下,能看到大片的花園和兩根近處的秋千繩,“我在秋千這裏躲一會兒懶,希望花園裏滾來滾去的小鬼們不要靠近我,包括我的傻子弟弟。”

喬:“……”

他有點後悔昨天直接拉了快進,沒有審閱開頭這部分內容。

尤妮斯女士果然不說他好話。

鏡頭重新切回到客人方向,焦點對準了樹蔭下坐著的一個男人,那是略微年輕一些的德沃埃韋思。他手肘放鬆地擱在椅子扶手上,不緊不慢地擦拭著眼鏡。

在他左手邊,有一位圓臉男人正比劃著跟他說些什麽。

“從最右邊開始吧,這位是醫療艙生產商貝文先生,他今天一直企圖說服我們換掉春藤醫院所有的醫療艙,然而那批醫療艙去年剛換,就是從他那裏訂的。”鏡頭在圓臉男人臉上定了幾秒,尤妮斯調侃似的低聲道:“爸爸心裏肯定在說:去你媽的,別做夢了。不過貝文先生收獲也還行吧,畢竟剛才曼森兄弟倆又當場跟他訂了一批最新的醫療艙,放在各個住處,說是為了隨時隨地給他們的父親調養。剩下的送在場賓客一人一套。”

喬趁著鏡頭沒轉,接著尤妮斯的聲音說:“我之前不是說老狐狸給曼森帶了一些醫療、藥礦方麵的人麽?這位貝爾就是其中一位,我印象裏這個聚會他來過三次左右。他家醫療艙每年都升級換代,曼森兄弟也每年都當場定一批,送給老曼森和所有賓客。其實數量不算多,頂多40套。有一件事是尤妮斯後來發現的,她通過一些途徑,看到了當時的出貨單。單子上填寫的數量是沒什麽問題,40套,但是運送載具每次用的都是銀蛇。銀蛇你們知道的,那個載貨量裝200套醫療艙都沒問題。這些商人個頂個的精打細算,放著更合適的載具不用,是不是有點奇怪?”

他說著猶豫了一會兒,又道:“春藤的醫療艙也基本都用的他家,後來有一年老狐狸好像跟他鬧了些不愉快,我聽見老狐狸提過要終止他家的訂單,換成另一家,但沒什麽順理成章的理由。那之後沒多久……可能兩三個月?他就……死了。之後春藤醫院的醫療艙就換了。”

“死因?”顧晏問。

二十七八年前,他也才四五歲。聯盟每年死那麽多人,商人也不在少數。他對這些陳年的事情並沒有什麽印象。

喬說:“用藥過量,一種止疼藥。”

“止疼藥?”

“他一直有嚴重的神經痛病症。”

在他們交流的過程中,尤妮斯已經轉了幾次鏡頭,挨個提了幾位客人,這些都算是熟人。

“……克裏夫先生,不出意外,他又拽著我爸和肯曼森先生發表感言了。沒有二位,我起碼要多花六十年才能抓住這條飛梭機生產線,還有那幾條a級運輸軌道,巴拉巴拉,年年都是這個開場白,我都會背了。”

“啊坐在他旁邊的是他兒子,比我略大一點,叫什麽來著我忘了,姑且稱他小克裏夫。我不是很喜歡他的眼神,他看他爸後腦勺的眼神,活像在說什麽時候你們這幫老不死的才能退位讓賢,他看我爸的眼神更討厭。我覺得他不喜歡任何根基深厚的家族,可能是嫉妒?再等二十年他估計能繼承家業,提前為二十年後的我自己默哀,要跟這種人打交道真是見了鬼了。”

燕綏之表情依然很淡,眉尖卻挑了一下。

現在住在悍金酒店的,就是所謂的小克裏夫。二十多年過去,果然一代換一代,一家之主的位置已經換了人。

“他不喜歡家族?”燕綏之順口提了一句。

喬說:“我跟他打交道有限,尤妮斯更多,據她說是這樣。跟他聊久了,能從他的某些語氣和目光還有一些細節動作上感覺到,他不喜歡家族,尤其不喜歡我家。”

燕綏之點了點頭。

“怎麽了?”

“沒什麽。”燕綏之淡淡道,“想起他之前玩撲克的樣子,覺得有那麽點兒意思。”

“什麽樣?很拽很欠揍?”喬咕噥。

“黑桃和紅桃很隨意地丟在遠處,方片放在麵前,手裏把玩的是草花。”燕綏之記憶力很好,回想的時候甚至能複刻克裏夫當時的表情和小動作。

“所以呢?”喬茫然地看看他,又求助似地戳了顧晏一下,“幫幫忙,我感覺我又回到當年選修課的時候了。”

喬小少爺腦子進水選修法學院的課時就是這樣,全班大部分人都在燕綏之的提示下若有所思,唯獨他一竅不通,隻能左戳柯謹,右捅顧晏,求個更明白的解釋。

顧晏也被戳成習慣了,“撲克花色理論記得麽?草花代表地位、權利和聲望,指代像你家或是曼森那樣的家族,方片代表金錢和資源。”

“哦哦哦哦”喬少爺公雞打鳴似的連連點頭,道:“明白你們的意思了。”

擱在自己麵前的,總是最貼近自我意識的。方片代表克裏夫自己。

而他把玩草花則表明,他對那些家族並不心存敬重。甚至是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不屑和不服,也許是覺得他們在吃祖輩的老本,並不代表自身能力有多強。

喬:“但他跟曼森兄弟關係很好,還不是那種拉攏勢力的好,小時候就玩在一起了。”

燕綏之:“所以覺得有點兒意思。”

……

尤妮斯依次介紹了很多人,喬也挑著補充了一些。

“這位一字胡的周先生,是巴特利亞大學醫學院的教授,他很厲害,當時春藤醫院很多名醫和研究人員都是他的學生。曼森兄弟每次都會跟他聊很久,關於老曼森之前的病,包括今後的預防以及休養等等。這位也是……老狐狸後來突然開始不用他的學生了,後來三四年的時間裏,春藤醫院裏跟他有關的醫生和研究員被調走的調走,解雇的解雇。之後也是沒多久吧,這位教授突然得了鬧鍾症。”

這是現今聯盟內很難治療的大腦退化癡呆症,老人是高危人群。得了這種病症的人大部分事情都會遺忘,隻記得定時定點的一些習慣,每天不斷重複,而且對時刻極度敏感,差幾分鍾都會出現情緒失控的情況。

……

“這位盧斯女士很厲害,應該算這些人裏最年輕的一位了。據尤妮斯說拍攝的時候還不到40歲,活潑直爽,挺討人喜歡的,在場的人裏就有幾位男士在追求她,不過她一個也沒理,就這第二年,很任性地嫁了一位普通老師,默默無聞,姓什麽叫什麽都沒人記得的那種,據說生了個女兒?她手裏握著兩條藥礦線,當時市場內常見的一批藥劑原料都來自於她的藥礦,後來惹上了一次大麻煩。說是市麵上有一些藥被查出來有問題,導致不少服藥者精神失常。偏偏這批商界大佬們常用的助眠藥也在其中,最後追根溯源,把鍋給了藥礦。但這其中牽涉到很多利益,消息捂得很死,最終悄悄把那兩條藥礦線廢了,那位女士進了監獄,第二年自殺了。”

喬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有點巧的是,我剛才說的那位用藥過量去世的貝爾先生,他吃的止疼藥,也在這批有問題的藥裏。”

……

尤妮斯的動態日記不算短,前前後後拍了四節。他們花了半個多小時,終於看到了尾聲。

喬重點介紹了七八個人,每個人的事情單獨看來好像沒什麽,不算離奇。但湊在一起確實會讓人多想這些跟德沃埃韋思相識又被介紹給曼森家的人,各個都死得很匆忙。

“他們每一個出事之前,老狐狸都或多或少有些表示和舉動。”喬說,“查的東西越多,越證明他那些反應不是巧合。其實還不止這些,這次聚會上還有幾位,隻不過錄視頻的時候不在樹蔭下,尤妮斯說有的去了洗手間,還有一對夫妻因為有事耽擱來得晚”

說話間,尤妮斯的鏡頭裏突然傳來了嗒嗒嗒的腳步聲,聽上去像是什麽東西跑過來了。

喬倏然住了嘴。

一個小鬼的聲音傳進鏡頭,由遠及近,“姐姐!你!又!偷!拍!不是說這邊不準亂拍嗎!”

“噓噓噓噓”尤妮斯連噓幾聲,警告那個小鬼小聲一點,接著鏡頭一轉,無奈地說:“老天,傻子來找我了!”

然而她轉的時機不太巧,剛巧被那發射過來的小鬼撞到了,鏡頭一陣天旋地轉,然後咣當一下,掉落在地上。

“草?還有這段?我昨天怎麽沒看見這段……”喬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我對這一幕真是印象深刻,我沒刹住車撞在她後膝蓋彎了,她腿一軟沒把住平衡直接跪下了。還好有樹籬擋著,沒有被那些人看見……但她可能從沒丟過那樣的臉吧,非常生氣。後來我被尤妮斯女士揍得很慘。”

“姐姐對不起。”

鏡頭裏迷你版的金發小少爺把臉懟到了鏡頭麵前,看起來嚇呆了,慌裏慌張要扶尤妮斯,又因為尤妮斯作勢要抽他,扭頭逃竄,沒跑幾步又硬著頭皮回來。

尤妮斯撿起了鏡頭,忙亂間忘了關。就那麽往領口一夾,一瘸一拐地穿過樹籬和花園,找了個水池清洗了一下手掌和膝蓋沾的灰。

洗幹淨後,她冷笑了一聲,轉頭就要去捉傻弟弟來揍。

“這就沒什麽了,我關了啊。”喬少爺捂著臉,打算把黑曆史關掉。

結果就在他要收起屏幕的時候,鏡頭裏,尤妮斯衝出一排樹籬,差點兒撞上一個人。

那是一位漂亮的女士,她被尤妮斯驚了一跳,為防撞上,下意識朝後退了兩步,被跟在身後的一個高個兒男人握著肩扶住了。

看他們走的方向,應該從曼森莊園正門過來的,是喬口中那對“有事耽擱姍姍來遲的夫妻”。

屏幕中,尤妮斯的聲音響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抱歉,我走得太急了,沒看到你們拐過來。”

差點兒被撞到的女士擺手笑了笑,將散落的一縷頭發挽到耳後,漂亮的雙眼彎起來,連眼角的一枚小痣都因此變得溫和又生動:“那我也該說抱歉,花園很漂亮,我一直在東張西望。”

那個扶著她的高個兒男人斯文英俊,衝著尤妮斯這邊點頭打了個招呼。

尤妮斯給兩人讓開路,匆匆去追樹籬間流竄的弟弟,隻是沒走出兩步,又轉頭看了一眼。

剛才那對夫妻又出現在了鏡頭中,隻不過這次是背影,走得遠了一些,不一會兒又停下了。

那位女士繞到了丈夫身後,輕推了推他的背說:“你走前麵,這樣萬一我再走神,倒黴的就不是別人了。”

男人個子很高,被推也沒動,轉頭看她,“嗯”了一聲表示讚同,“背後沒人抵著,撞完你就該坐地上了,倒黴的當然不是別人。”

女士:“……”

鏡頭外的尤妮斯笑了一聲。

沙發上的顧晏看著那對夫妻的臉,眉心慢慢蹙了起來。

尤妮斯終於意識到視頻還在拍,抬手關了鏡頭。

客廳內的全息屏幕驟然一暗,光影都消失了。

顧晏眉心還沒鬆,腦中正要冒出一些什麽念頭。

緊接著,身邊的燕綏之突然開了口,說:“喬,幫個忙。”

顧晏轉頭看向他,就見他目光依然落在剛才那對夫妻所站的地方,有些微微出神。

“嗯?”喬少爺愣了一下,“哦好的,什麽忙?”

“把剛才那段重放一遍。”燕綏之說。

“當然可以。”喬重新調出影像,一邊調整進度一邊說:“這段怎麽了?有什麽細節我沒注意到嗎?”

燕綏之有一會兒沒答話,直到全息影像在喬的拉動中快速前進,尤妮斯的背景音被拉得高而尖銳,他才回過神來,狀似平靜隨意地答了一句:“哦,沒什麽細節。隻是想再見一見那兩個人,讓顧晏也見一見。”

影像在話語間已經調到了末端,鏡頭再次抖晃起來。

那是尤妮斯在追竄進樹籬的弟弟。

然後又是拐角,又是一陣輕輕地驚呼,又是急刹的腳步聲……

那對夫妻距離鏡頭很近,也離沙發上坐著的三人很近。

也許隻有一步之遙。

他們站在那裏,衝著燕綏之的方向彎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