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燕綏之還是顧晏,都不是容易慌張的人。盡管心裏起了嘀咕,麵上依然八風不動。

在看到宣傳報上那行字的時候,燕綏之心裏已經閃過好幾個考量

那次的停電是意外麽?

林原醫生跟那些事究竟有沒有牽扯?

他的基因檢測數據已經被傳到雲端了麽?上傳的內容有哪些?詳實到什麽程度?

不過不管怎麽樣,至少眼下這個檢測得先擱置一會兒,沒道理明知有問題,還要毫無準備往前湊。

他想先弄清楚一件事上次的數據是不是真的傳出去了?

距離那次基因檢測到現在已經好些天了,如果那次的停電和數據上傳都是有預謀的,那他這幾天不可能過得這麽安靜平穩。總該發生點什麽。

林原醫生似乎在接某個病人家屬的通訊,正和和氣氣地對著通訊那頭好言安撫。

“對,那是正常反應。”

“您是指藥物依賴性?目前來說還沒有過這種反應,應該不會。”

“沒關係,如果您實在不放心,可以帶他再來做個檢查。”

“是是是,有些病人會因為……”

……

他說話間,還轉過頭來看了燕綏之和顧晏一眼,抱歉地衝他們又比了個手勢,示意稍等一下,馬上就好。

燕綏之手指搭在辦公桌上輕巧地彈了幾下,想起個主意。

他低頭調出智能機屏幕,先在備忘錄界麵飛快地輸入了幾句話,然後切換到通訊界麵,撥弄了兩下。

兩秒後,顧晏小指上的尾戒嗡嗡震動起來。

他原本正看著宣傳報思考,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有通訊請求。

屏幕打開的瞬間,通訊界麵就彈出來了,通訊請求人的備注名在他眼皮子底下一蹦一蹦的,三個大字清晰異常

實習生。

顧晏:“……”

他看了眼通訊,又默然無語地看著燕綏之,麵無表情地選擇了接通,摸出耳扣扣上,語調毫無起伏:“喂。”

關鍵時刻顧大律師總是靠得住的,招呼都不用打就這麽有默契。

最重要的是他慣來凍著臉,不管演什麽都跟真的一樣,因為根本用不著換表情。

燕大教授對此非常滿意。

他衝顧晏眨了一下眼,將備忘錄上那幾句話調出來給顧晏看。

備忘錄長這樣:

李小姐?

你快到了?

我還需要做一個測試,大概二十分鍾左右。

你很趕時間?

好的,我跟醫生說一聲,過會兒就下樓。

顧晏:“……”

哪來這麽多戲?李小姐又是哪位?

燕綏之又想起什麽來,在下麵飛快補了一句:

附近有個公證廳,李小姐是公證員。

顧晏:“……”

燕綏之眯了下眼睛,無聲催促他趕緊演。

顧影帝晏癱著他那張英俊的臉,垂著的眸光涼絲絲地落在全息屏上,說不上來是在抗議還是在譏嘲劇本。

林原醫生已經往辦公桌這邊走過來了,通訊儼然進入尾聲

“好的,那就這樣?”

“沒事,我應該的。”

“再見。”

林醫生過來的時候,顧晏動了一下手指,一臉淡定地把燕大導演的劇本給刪了。

他一手按著耳扣,淡淡地“嗯”了一聲。

等了片刻後,又道:“好,一會兒見。”

然後幹脆地按掉了通訊。

“……”

獨斷專行的燕大導演對於他歧視劇本的行為頗有微詞,但不得不承認,他自由發揮出來的好像是比劇本自然。

顧晏截斷通訊後,摘下耳扣對林原道:“抱歉,我需要下樓接個人,你一直在?”

林原愣了一下,“啊?哦對,我這會兒沒什麽事,都在這層。怎麽?檢測來不及做?”

顧晏瞥了一眼牆上的鍾,用一種公事公辦的平靜語氣道:“之前約了公證人,她趕時間,提前來了。”

林原對律師的工作倒有些了解,恍然大悟:“哦取證是吧?在咱們院?”

“對,需要我那位當事人的一些檢測數據。”顧晏說著,拍了拍燕綏之的肩,示意他出門。

燕綏之原本還想提醒兩句,聽他說完這些,頓時放心地被請出了門。

“檢測數據?”林原聞言愣了一下,又點了點頭,道:“沒關係,去吧。單子擱在我這裏,等你們完事了再來。不過別太晚,病毒感染結果不明畢竟不讓人放心。”

他說到最後的時候,看著顧晏的眼神幽幽的,活像在看當代周扒皮。好像在說你那實習生感染沒感染還沒搞清楚呢,你居然還拽著他下樓工作。

又好像還有些別的什麽。

顧晏被看得特別冤。

老實說,關於燕綏之的感染結果,他比誰都在意。但偏偏現在的境況有些尷尬,林原落到了他們的懷疑名單上。很難說“把感染檢測暫緩一會兒去查數據上傳”和“把燕綏之單獨留在這邊做檢測”哪個更糟心一點。

他一隻腳都已經邁出辦公室大門了,聽了林原的話,腳步又是一頓。

在辦公室裏看不到的地方,燕綏之拉了一下他的手指,示意他放心,然後衝林原笑了一下,道:“要不了多少時間,況且真要感染了,這一時半刻也起不了什麽作用,我們過會兒上來。”

顧晏皺著眉看他。

林原半開玩笑半認真道:“呸,怎麽能這麽咒自己。”

他這種對自己不大上心的態度實在有點惱人,以至於進了電梯,顧晏的眉頭都沒鬆開。

燕綏之跟他並肩站著,就算不轉頭,也能感覺到顧晏正盯著他,可能還想訓人。他頂著那束目光熬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沒繃住,抬手捂住了顧晏的眼睛,“好了好了,別看了,吃不消了。”

他笑了一下,原本想再開個玩笑把話題帶過去,逗顧晏兩句。但臨到開口,又驀地想起以前那些小事,諸如那套被塞進櫃子的黑色被子,還有死活送不出手的白色安息花。

於是他又忽然覺得,如果真開玩笑,就有點太辜負眼前這個會為他擔心的人了。

好在這個時間段基因大樓不忙,電梯裏隻有他們兩個人,可以放心哄。

“下回不這麽說話了,別瞪我。”燕綏之溫和地笑了笑,又道,“不信的話,晚上回去我可以擬個保證協議。”

顧晏原本正要把他的手拿開,聞言握著他的手腕沒動。

燕綏之又道:“我也很怕感染,這病毒傳染性那麽強,我要是感染了,你也跑不掉。”

這話不知道那一句戳準了顧晏的脾氣,燕綏之感覺他的手指力道鬆了一些。

又過了片刻,顧晏薄而好看的嘴唇動了動,說:“我跑什麽。”

“重點放錯了。”燕綏之沒好氣道:“你既然沒感染,我天天跟你鬼混在一起,怎麽會有感染的可能?”

顧晏:“……”

這話就說很不講理了,鬼混在哪裏?

但燕綏之沒管,繼續安撫:“我倒覺得,有可能是之前的基因修正對結果起了幹擾。”

這種猜想聽起來倒是有幾分依據。

事實上,顧晏原本也是這樣猜想的,隻不過……關心則亂。

幾句話的功夫,電梯落到了底,叮地一聲,就要開門了。

“1樓了。”顧晏捏了捏燕綏之的手腕,示意他別捂著眼睛阻撓人走路。

收回手的時候,燕綏之終於還是沒忍住,半真不假地調笑了一句:“以前怎麽沒發現你睫毛這麽長,眨一下眼睛就撓我一下手心,是不是有點居心不良?”

“……”

張嘴就是汙蔑。顧大律師十分頭疼,直接推著肩膀把某人請出了電梯。

春藤醫院各棟樓的大廳裏都有數據查閱設備,跟雲端數據庫鏈接。當然,跟數據庫鏈接的其實不止春藤醫院,全聯盟的醫院都有這樣的設備,所有數據都是聯通的,方便轉院或是其他承接性行為。

理論上隻能在知曉身份序列號的前提下查閱相應的病患數據,但這也就針對針對普通人,真要是別有用心的,稍微動用一點手段就能把想查的人查個清清楚楚。

在出電梯的時候,燕綏之撥了一個通訊。

“真找公證員?”顧晏問。

“當然。”

做戲做全套。

燕綏之一臉坦然,“那位不討喜的當事人在醫院這些天都檢測了什麽,分別是什麽結果,確實是很重要的數據資料,找公證員很正常。”

在公證員來之前,他們已經站在數據查閱設備旁邊了。

設備旁一直有一位醫務人員笑盈盈地守著,活像個站崗的,有誰需要來查閱什麽,他就會幫忙操作。

“需要查什麽?哪個科室?”白褂子年輕人彬彬有禮地問道。

燕綏之瞥了眼不遠處的攝像頭,衝白褂子道:“來取證。”

“取證?”白褂子愣了一下。

顧晏給他看了律師證明。

這幾天因為賀拉斯季住在這邊,上麵下了通知,說過案件會有取證的需要,希望醫院各位工作人員積極配合,不過不論是警方還是律師都需要出示證明。

白褂子很快反應過來,依然很有禮貌:“好的,呃……需要我怎麽做?”

顧晏道:“不急,等公證員過來。”

“行。”白褂子。

顧晏打量了一眼設備,問道:“病人每回做檢測,數據都會實時上傳?會有遺漏麽?”

他問得很不經意,在白褂子聽來毫無異常,就像是擔心要查詢的病患數據不全而順口問一句。

白褂子道:“放心,不會有遺漏的。”

平日裏他在這邊可能不怎麽能跟人聊天,大多是公事公辦地講一些操作問題,反反複複就那麽幾個詞。這會兒左右要等人,他索性又多解釋了幾句,“其實也不是都實時上傳。一般來說,當天全院的所有檢測數據在檢測完都會被儀器設備自動備份,這個備份其實是備在各科室的數據庫裏,到晚上0點之後,才會按照不同科室門類傳到雲端。畢竟病人的情況醫生總要先看一眼的,儀器也不能保證完全不出錯。”

“這樣啊。”燕綏之點了點頭。

白褂子幹站著可能有點無聊,又問了一句:“除了取證,還有別的什麽要查的麽?這裏什麽都能查。”

燕綏之心說這位小年輕可真上道,剛要抬腳就給遞梯子。

他笑著說:“是麽?幾年十幾年前的也都有?”

“有啊。”

“那查查我自己吧。”燕綏之順著話說,“前幾天才來做過檢查。”

白褂子一點兒沒覺得有問題,幫忙操作了一下,然後把界麵留給他們:“填一下身份序列號,再選取日期區間,點查詢就行。”

燕綏之伸手點了一下光標,輸完兩個數字便頓住了。

白褂子納悶:“怎麽?界麵卡了?”

燕大教授心說不,我腦子卡了。

這個假身份他雖然適應得還不錯,但從來沒有刻意去記過身份序列號,之前每回辦事序列號都是跟身份驗證綁定的,也沒要他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填。

燕綏之扭頭看了眼顧晏,“老師,幫個忙?”

當著外人的麵,他也不方便亂喊。隻不過以前喊老師,要麽是隨口的,要麽是調侃的。這麽老老實實帶著點服軟的,還是頭一回。

顧晏默默消化了兩秒,一聲不吭開始翻智能機,很快就翻到了燕綏之當初的報到證,把屏幕給他看了一眼。

這回燕大教授總算上了心。

他上心的時候,記憶力向來很好,隻掃了一下,便把那串長得令人發指的數字記了下來。

白大褂這才明白他為什麽卡住,在旁邊哈哈笑了幾聲,道:“沒事,就這串序列號,我從初中背到大學,基本隔幾天忘一回。每到這種時候,我就很羨慕酒城啊、赫蘭星啊那些地方的人,據說那邊的序列號都特別短。”

“人少,正常。”燕綏之隨口應了一句,在輸完序列號後敲了查詢。

界麵緩衝了幾秒,接著跳出來一條記錄,突兀又清晰地列在屏幕中央

他那天的檢測結果,真的被傳上來了。

姓名:阮野項目:基因檢測瀏覽次數:6

再往後是時間和一些不相幹的簡略概述

燕綏之麵色未變,目光在那個“6”上停留了一會兒。

片刻之後,他才又抬手點了一下那條記錄,界麵一換,詳細的檢測結果頁麵彈了出來。

粗略一掃,比當初設備屏幕上顯示的還要再詳細一些,附有很多說明,下麵的頁碼顯示一共有六頁。單看這詳細程度,如果真有人來查過他的這份檢測結果,想知道的差不多都能知道。

燕綏之麵無表情地隨手翻到了末尾,又突然覺得不太對,往回退到了第5頁

那一頁上顯示的大多是關於基因狀況的,一大堆密密麻麻的數據活像天書。

隻在靠頁尾的地方,有一句順接著後一部分

是否進行過基因修正:

這句下麵就到了頁尾,是一片紅白,答案被分隔在了後一頁。

燕綏之手指一劃,頁麵輕輕一翻。

就見第六頁的開頭第一段簡潔至極,隻有一個字

否。

燕綏之一愣。

又把這兩頁來回翻了一遍。

清清楚楚,真的是“否”。

這回他沒再掩飾什麽,而是轉頭朝顧晏看了一眼,而後繼續順著那個“否”字往下看。

就見最後一頁的數據都極其簡單,雖然非專業人士看不太懂,但依然能從中摳出兩句零散卻有用的話。

基因修正延續期限:未檢測到修正痕跡。

基因修正存續狀態:無。

燕綏之看了一會兒,又默默切回到之前的界麵

是叫阮野,時間也對,序列號沒問題。

確實沒找錯。

那結果就顯而易見了,他的數據在上傳前被人改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