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元宵(下)

元宵節後又無聲無息地下了幾場雪,宮中的彩燈卻依舊高掛。那是皇後娘娘的意思,華欣公主嫁期不遠,宮中就留著元宵的擺設,增添喜氣。皇後既已發下話來,其他宮也不敢怠慢,各種禮物紛至遝來,來往的宮人將廣壽宮前的門檻踩得的。

宮裏的內侍和宮娥們忙著打點行裝,添置首飾衣物。子虞身為女官,也同樣忙得昏天黑地,抽不出閑暇去找文嫣,眼看日子越來越緊,心裏漸漸也有些焦急。

“興德宮夜明珠兩顆,羊脂白玉如意一對,昭儀娘娘為公主遠行添妝!”

聽到禮官高喊,子虞忙迎出前殿。殿前娉婷而立一位姑娘,鵝黃的一襲春衫,猶如迎春花一般嬌柔可人,正是文嫣,她看到子虞,高興地撲了過來,“姐姐!”

子虞也高興地笑了出來,“怎麽還這麽莽撞。”她拉過文嫣的手,細細打量,不過月餘不見,文嫣好像又高了些。

文嫣緊緊挨著子虞,一手扯著她的袖子,說道:“姐姐要走了,我隻能莽撞這最後一回了。”

子虞見殿前內侍來來往往,就領著文嫣到偏殿,那裏僻靜無人,隻放著幾口紅漆箱子,都是華欣公主遠嫁所帶的行裝。

“他們都說北國人凶悍得很,姐姐跟著公主去不會受苦吧?”文嫣坐在一個箱子上,握著子虞的手問。

這些日子以來子虞早已聽宮人們議論北國人的強悍,而宮裏也都把隨公主遠嫁視為苦差,仿佛這一去就是羊入虎口。她隨瑤姬學風俗典儀許久,對北國知道較為詳細,自然不擔心。她看著文嫣,柔聲道:“這裏的皇宮和北國的皇宮沒有什麽不同,北國還有大哥在,你不用擔心。”

文嫣撅起唇,“姐姐別哄我,宮裏讓我們一個留在這裏,一個去北國,我雖然年紀小,也猜得出是為了什麽,姐姐此去北國必然暗藏凶險。”

子虞想,真是不能把她當孩子了。她伸手攬住文嫣,說道:“我去北國有凶險,你留在這裏也同樣有凶險,曆來皇宮都是一樣的。”她停下想了一會,又道,“我走了以後,這裏隻留下你一個人,你更要處處小心。以前爹爹曾說過,不求榮華一世,但求平安一生。你要牢牢記住這句話,知道嗎?”

文嫣點了點頭,把頭偎在子虞的頸窩處,臉上有些笑容,又有些惆悵。

還是早春之際,窗紗如碧煙,日光照在上麵,隻不過朦朦朧朧的一團。子虞看著光線並不明亮的殿堂,不禁想到曾經在獄中的日子。那時候她和文嫣也是如此的相依相偎,等待著不知吉凶的未來。

現在雖然早已不在獄中,可她們所麵對的,卻好像絲毫未變。

這多日來她忙著廣壽宮內的事務,沒有空閑去回想這些。此刻麵對文嫣,不由想起過去種種,那些在家中無憂無慮的日子,那場仿如噩夢的牢獄之災,還有那些早已化成黃土的親人……

這些過去猶如五味雜陳的湯,她一口口地品嚐了遍,又苦又澀。可就這些苦澀的回憶,如今也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珍貴,在她心中沉澱如石,又沉又重。

她理了理文嫣的發,原本滿腹的話別最後隻留下一句,“文嫣,你要平平安安的。”

二月十四,是個黃道吉日,宜婚嫁。

皇城外,十裏紅氈,百官列於道旁,為華欣公主送行。

正午時分,侍衛吹起號角,低沉肅遠。皇帝和皇後的車鑾停在城門口,華蓋如雲,刺目的金黃為天地撐開一方雲天。華欣公主的車駕隨後而行,然後依次才是其他皇子公主。

為了這一天,廣壽宮整整準備了一月餘。華欣公主的茜紅嫁衣,十餘靈巧的宮人連趕半月才繡完衣裙上的紋飾,金線鑲爆絢麗得如五彩雲錦。此裙比平常的宮裙長了三超裙上繡著鳳凰,裙裾逶迤,豔麗如火,迎風蕩漾,如真鳳翱翔。

華欣公主梳著雲髻,頭上隻插著一支鳳釵,精工雕飾,栩栩如生,釵頭銜著明珠一枚,垂下瓔珞許許。上完妝後,華欣轉過臉來問:“我這樣可好?”

宮人們久久不得言語,片刻後拜地,齊聲道:“公主之豔光,我等不敢逼視。”

禮樂畢,禁衛軍領道,在紅氈毯前排成兩列。按禮製,公主遠嫁,應在帝後前三拜,以謝天恩。

華欣公主踏下馬車,身後跟著子虞、絳萼、穆雪三個女官。子虞手捧如意,絳萼和穆雪分別捧著金冊和玉蓮。三人今日也都盛妝以待。

子虞年後已是十五,正是及笄之年。今日綰起長發,青螺黛眉,額飾花鈿,一襲淺碧的宮裙,堪比那初春抽芽的柳葉。

皇城口百官齊列,還有百姓圍觀。在華欣公主下馬車後,爭相觀瞻,待看到那如朝霞而來的身影,雖觀者如山如海,全場卻瞬時寂靜無聲。

明黃的華蓋下,帝後和一眾顯赫貴胄看著徐徐走近的華欣公主。皇帝今年四十有五,麵容陰冷,他眯眼看著走到近處的幾個少女,一時也有些迷茫。

華欣公主自是傾國傾城不說,身後的女官也是一個個容顏如玉,神采奪人。就連車駕旁次一等的宮女也都是婷婷依依,在這早春之際,美人們姍姍前來,如夢如幻。

皇帝側頭輕輕問:“華欣身邊的人怎麽都是這麽年幼?為何不派個穩妥的老宮人?”

他問得輕聲,自然隻有並肩而立的皇後聽到,她回答,“北國不同我國,穩妥一點的去了也無用武之地,那幾個丫鬟雖然年幼,但據說都聰明伶俐,過去些日子都能磨煉出來,陛下不用憂心。”

皇帝點點頭,又問:“那羅家的餘孽呢?”

皇後稍抬顎,“就是華欣身後那個捧如意的。”

帝後說話間,華欣公主已經走到跟前,她神色沉穩,眼角處似乎含著淚,盈盈對著帝後拜倒,“兒臣拜別父皇母後。”長長的裙裾逶迤在地,如一朵牡丹盛開,又如烈焰焚燒,絢麗得叫人移不開眼。

子虞跟在公主的身後也拜倒在地,她匆匆朝帝後望了一眼,瞥到皇帝略顯蒼白的麵容,心騰地一下抽搐起來,她想,就是這個人,就是他下了旨,滅她滿門。她緊緊握著玉如意,手上一點點滲出了汗,幾乎要將如意滑出手,她隻能死死地緊握。

一拜,二拜,三拜……

子虞站起身,覺得五髒六腑都快糾結在一起了,那種又苦又澀的感覺湧到她的心頭,堵得她喘不過氣,明黃華蓋的右邊似乎有道視線注視著她。子虞抬頭看去,二皇子月白錦袍,蟠龍金冠束發,站在皇後的身旁,溫柔地注視著場中,不知是看著華欣公主,還是在看子虞。

皇後幾步上前扶起華欣公主,眼中幾乎要掉下淚來,“兒啊,這一去,真不知何時才能見了。”她滿麵悲傷,不知情的人見了,都要以為華欣是她的親生女兒了。

華欣公主心中冷笑不止,臉上卻垂下淚珠,嗚咽道:“兒臣也不願遠離父皇母後……”

皇帝沉聲道:“華欣為了我國與北國不興兵戎遠嫁北國之君,做萬民表率,你們莫作小女兒模樣,讓朕再好好看看華欣。”

皇後抹著淚回到原位。禮官上前兩步宣讀詔書,聲音又尖又細。

子虞聽著覺得刺耳,她長籲了口氣,高懸的心漸漸平複。仿佛不堪烈日的光芒,她稍稍側過臉,細密濃黑的眼睫如蝶翼輕闔,眸中映下陰影,越發如夜般深幽。

禮官讀完詔書,幾個近臣紛紛上前讚揚公主,有的說“公主賢良淑德,是天下女子的楷模”,有的說“公主大義,解我朝之難”,有的更說“公主當萬世流芳”。

華欣含笑一一點頭。百官的身後站著不少慕公主傾國之名而來一睹芳容的王孫公子。他們都認為,南國戰敗,隻損失一幹女子又有什麽關係,今日見到城下嫋嫋而立的公主和宮娥,心中震撼不已,這才知道南國損失的將是這麽多青春美麗的女子。

一會兒工夫,禮官前來報時,皇帝一歎,說道:“華欣,別誤了時辰。”

華欣又對帝後一拜,“兒臣去了。”

在禮樂聲中,公主領著女官上了馬車,四匹高大壯碩,四蹄踏雪的白馬開道。馬車緩緩駛離皇城,一旁圍觀的百姓紛紛湧上前,在紅氈道兩側歡送。

車內很寬敞,可容四個人端坐,還能放下一張矮幾。正值春意料峭的時分,車窗上厚重的帷簾遮住冷風,也同時擋住了那些窺視的目光。

華欣公主回到車內,眼角的淚光早已不在,她唇畔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本想伸手去掀開車簾,卻停住了手勢。

“子虞,這一去不知道還有沒有回來的時候,你還想回頭再看一眼嗎?”她轉過頭問。

子虞想了想,說道:“我想,但不會。”

坐在公主左側的穆雪不解,“為什麽?”

“我們沒有回去的路了,所以隻能看向前方的路。”她緩緩道。

華欣公主掀開車簾,碧空萬裏,漫漫長路直通遠方,似乎與天相接。絳萼和穆雪平日鎖在深宮,此刻看得出了神。

“這條路真好像是通向天邊的。”絳萼歎道。

穆雪道:“那我們可不是到天上去做神仙中人了?”

絳萼掃了她一眼,笑道:“不害臊,你可收了彎在誇自己呢!”

子虞和公主對視一眼,都笑出了聲。這一笑,把剛才肅穆的氣氛一掃而空。

轆轆的馬車駛過皇城前的官道一路北行,把豆蔻年華,歡笑如歌的她們帶向了另一個陌生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