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傻子(下)
懷因思索了許久,才寫下藥方,其中還有塗塗改改,似乎很難定案。
子虞坐在案幾前,眼神遊離,怎麽也不敢再望向屏風。懷因寫完藥方,說道:“屍體應當盡早處理。”子虞,“先讓我想想。”
她有太多的顧忌,身份不明不白,身邊再出了這檔事,別人還正怕揪不到她的錯處呢。
這些她都不便明說,可懷因似乎都明白了,他將屏風移到屍體的麵前,完全地擋住。可即使如是,子虞仍是嚇得麵色慘白,從外廂取來一床被褥,懷因將臉色已經發青的屍體蓋住,這才覺得空氣裏納陰森的氣味消散了不少。
將染血的地方擦幹淨,再點上一爐香,子虞鬆了一口氣。懷因站在門旁向她施禮,“既然娘娘事已畢,我先告退了。”子虞看不見他的臉,想了半晌,隻能道謝,“今天多虧了大師。”懷因合十作揖,推門走了。
子虞將被子裹緊,身子又酸又麻,思維卻格外地清晰,短短一霎就已翻過許多的念頭。香爐裏一脈蘭花清雅的氣息,在夜裏尤為分明。她從中嗅出隱微的血氣,心底那血淋淋的驚悸便再也壓不住,冰冷的感覺浸入四肢。
她已料到今夜無法入睡,此刻就覺得分外難挨,黑夜沉沉幾欲將她壓垮。
轉過身,窗戶剛才被她開了一縫,透了些月色進來,朦朧而稀薄,可在這漆黑的夜裏也顯得柔和而珍貴。子虞往外望了一眼,綃紗上勾勒出一個高大人影,她驚道:“誰?”
“是我,娘娘。”懷因平靜溫和地應聲。
子虞心裏驟然一鬆,頓時覺得踏實起來,縱然房中有一具冰冷的屍體,也不覺得那麽害怕了。她不去細問他為何還不離去,忐忑地享受這片刻心安。在環伺著對她抱有各種目的的人裏,總算有這麽一個人,不帶功利,不問索取。
子虞輕聲對著窗戶說:“大師,和我說說話吧。”
大概她的聲音太輕,他半晌沒有回答,黑夜寂靜,子虞正有些失望地把頭埋進被褥,他說道:“娘娘想聽什麽?”
“什麽都好。”
“娘娘聽說過瀛洲這個地方嗎?”
子虞眨了眨眼,“是東海的仙山嗎?”
“我的故鄉就在瀛洲。”懷因說道。
這下子虞真感到驚奇了,“你出生在仙山上?”
懷因笑笑,話聲低柔,似乎沉入了回憶,“金河之西有個城鎮,正好處四戰之地,夾在南北國之中,極西又有羌族。地勢坦蕩,一馬平川,並無外力依靠,一旦戰起,那裏就是必爭之地,易攻難守,所以曆代的城主,向三方進貢,換取和平。後來商旅來往頻繁,人流交雜,倒也繁華熱鬧,久而久之,來往的客徒就將這個不染戰火的地方稱作瀛洲城,我就出生在那裏。”
原來他生在這偏遠荒蠻的地方,這倒叫子虞有些意外。
“後來呢?怎麽會到了東明寺?”她問。
懷因道:“我的父親是瀛洲城第五任城主,和叔父二人共同打理政務。父親嚴肅古板,叔父詼諧幽默,家中除了我,還有一雙弟妹。因為我自幼受父親嚴厲管教,不敢親近,倒是和叔父言笑無忌,相處和睦。”
他忽然就停了聲音,子虞也覺得慨然,一時四下無聲,過了片刻,他才又開始說道:“後來南北兩國多年交伐,兩國都大傷元氣,極西的羌族便蠢蠢欲動,修書一封給我父親,要我父開城相迎,作為進取中原的第一步。”
他說得雖然平淡,其中內容足叫人心驚,子虞聽得入神,說道:“應該向兩國國君求救。”
隔了窗紗,依然可以看見懷因輕輕,“父親立刻向兩國求助,可這時剛剛戰罷,兩國都不欲興兵,何況瀛洲陳懸在外,並不是兩國土地,南北隔金河各有守鎮,隻要派重兵把守,羌族也奈何不得,何必派兵來瀛洲相助。父親等了三日,兩國都不予相助,他自覺無望,便閉城練兵,一求死戰,以身殉城。”
子虞聽得身子一抖,囁嚅道:“何不開城求降?羌族目的隻在南北兩國,隻要攻伐無功,自會退兵。”
“羌族殘暴,進城之後必然搜刮擄掠,瀛洲城婦孺童叟極多,求降就是逼他們入死路。”
“那可如何是好?”
“我父已存必死之心,隻求保存大義,青史留名。府中人都已絕望,每日聽到羌族調兵的消息就惶惶不安。到了封城的那一日,叔父忽然來找我,說我家香火不能斷,偷偷讓小廝放我出城逃跑。我出城後一直不舍得離去,隻在城外徘徊,三日後,羌族大軍進犯,把城池圍住,想到家人盡在城中,我更加不敢遠離。到了夜間,突然有兵士打開城門,說城主稱降。”
子虞心生不妥,問:“真的稱降?”
“確是稱降,”懷因的聲音略有些不穩,“我也覺得疑惑,父親剛毅,不是出爾反爾的人,隻因閉城一日,讓羌族的士兵阻在城外,領兵的又是個脾氣暴烈的親王,入城後非但不善待,還因一言不合,將我父打死。羌族人在城中肆意擄掠,**婦孺,但有反抗就一律滅殺。城中民眾都恨我父主動開城,我混入城中時被人發現。羌族親王看了我一眼,就說”原來是那個不識時務的城主兒子“,便把我扔入死牢。此時我才知府中上下都被屠戮,父母弟妹無一幸免。到了夜裏,牢裏突然有一群人闖入,殺傷了獄卒將我救出,一直送我到城外,帶頭的人是我叔父,又一次救了我。叔父讓我遠遁不要回去,但留一絲血脈。”
子虞聽著已含淚水,望著窗扉滿眼迷蒙,片刻之後,突然生起一個念頭,問道:“你離開之後,有沒有回去探聽過消息,後來誰當了城主。”
懷因愣了一下,“羌族久攻無果,隻好退兵。後來我打聽到,叔父重新整理政務,事必躬親,又善待城民,被尊為城主。”
子虞又問:“你呢?”
懷因道:“我怕身後有追兵,不辨方向一路逃亡,路中染上重病,幸好被當時遊方的方丈救了性命。”
子虞歎了口氣,緩緩說:“你叔父好狠的心。”
懷因的身影一下子在窗前僵硬,“什……什麽?”
“你父既已決定死守城門,怎麽會突然變卦?闔府皆屠,又為何唯獨你叔父無恙?”子虞冷笑道,“因為打開城門的不是你父親,而是你叔父,所以打開城門後,羌族人留下你叔父的性命。”
“不會,”懷因啞聲道,“他如此做,又何必多此一舉來救我性命?”
子虞道:“他將你從獄中救出,是不是沒有給你盤纏和幹糧,任你孤身逃命?”懷因沒有出聲,她知道說對了,又道,“如果要存心救你性命,怎麽會連這些小事都不注意,你當時不過是一個孩童,孤身逃竄,無錢無糧,路中夭折又有什麽稀奇。他是怕你在獄中察看出什麽端默到時清譽不保,城主之位豈不是與他無緣……”
“住口,”懷因怒喝,“你胡說。”
子虞不說話,夜裏清涼鬱鬱,隻能聽見懷因粗重的喘息聲,過了片刻終於平緩,又過一會兒,涼風習習,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了,他也許已經走了。
“娘娘眼中的世界與我看到的大不相同,”懷因的聲音又突然在窗前響起,“我所知道的叔父,待我極好。”
子虞不以為然,想要說“自欺欺人”,可轉念想到窗外站立的人,這樣冷酷的話怎麽也無法出口,隻好閉眼自己生了一趟悶氣。
“娘娘有沒有想過,一些看不透的事物,值得用一生去琢磨,而一旦看清了,就會置之腦後,棄若敝履,”懷因道,“我不願意將回憶變成一場逃脫不去的噩夢。千人眼中有千人的真相,為何我不能選擇這一種呢?娘娘不必為我可惜。”
子虞專心地聽,心裏酸澀無比,刹那間幾乎衍生出一絲羨慕,可轉瞬就被拋之腦後,她看向窗縫裏漏下的月光,輕喃道:“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