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茶水(下)

這夜雨勢極微,細若遊絲,忽停忽下,綿延了三四日,如此細雨在深秋難得一見,宮人們都嘖嘖稱奇。隻是雨勢再小,也帶森寒之氣,沾衣即濕,冰冷得好似雪粉。明妃掛念女兒,又派了女官來接,玉城發起拗脾氣,和來人僵持了兩天,終於還是回宮了。

子虞對此稍稍放了心,平靜地等待。

沒有讓她等久,第六日的午後,秀蟬將子虞請到院後的小亭賞景,借機遣走了其他服侍的宮女,片刻之後,就有一個身著蓑衣,頭戴鬥笠的人走了進來。

等他走近,子虞站起身,又是驚喜又是失望地喚道:“哥哥?”

羅雲翦摘下鬥笠作揖,“娘娘。”秀蟬立刻知趣,悄悄走開,到院落的側門守候。子虞不再掩飾,歡喜道:“哥哥怎麽來了?”羅雲翦走上前,心疼地看了看子虞,聲音裏有一絲怒氣,“你怎麽如此憔悴,難道沒有人照顧你,還是寺裏冷待你?”

子虞,“沒有。”

羅雲翦見她不肯說,更是擔心,“你向相府傳話,是有什麽大事?相爺夫人也都牽掛你……”

子虞笑容斂起,不置一詞。

“我知道你心裏所想,這種虛情假意不值得理會,”羅雲翦道,“要是真這麽想就錯了。”

“錯在哪裏?”

“你太小看了殷相,他在官場沉浮這麽多年,明的暗的勢力不知凡幾,隻要他肯對你虛情假意,別人都會有所忌憚,不至於對你落井下石。”

子虞道:“哥哥說的道理我怎麽會不明白。當年他認我為義女,不過是想提前在晉王身邊伏下一棋,如今還肯對我用幾分心思,是看在我對他的價值還沒有完全用盡。可是他錯了,他很快就會發現,晉王並非他所想的那樣情深不移,比起他的付出,我能給予的回報不值一提。與其到時候像棄卒一般被他丟棄,不如我今日就習慣不再依靠他的勢力。”

羅雲翦皺起眉,歎道:“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如今也該讓你知道真相。你總以為,當年是晉王去求殷相收你為義女,其實並不是這樣。在他去之前,我就去找過殷相,希望他能幫助我們兄妹,當時他答應了。”

子虞吃了一驚,看著他道:“殷相怎麽會如此輕易答應?他可不是大慈大悲的菩薩。”

“無用的人,他當然不屑一顧,”羅雲翦淡淡道,“當時我對他說,若後宮無人,朝中的根基難以長久,我有一個妹妹在宮中,隻要他肯幫助出頭,有朝一日就能成為他後宮的強大助力。”

子虞霍然站起身,瞪著他,“哥哥!”

羅雲翦坦蕩地迎視她的目光,“哥哥到現在都不後悔這樣做。不然的話,到如今,你仍然在宮中看人眼色,我依然在巡視宮門。這世間就是如此,那些出入宮廷的高官何曾有德有才,滿腹才華的人,沒有根基靠山,還不如庸碌無為的貴族子弟。上天沒有那麽公平,我們又怎麽能甘於埋沒自己。子虞,你做人做事一向禮賢退讓,可如今落到什麽地步,連對手都未摸清,就一敗塗地。”

子虞麵色驟然煞白,慢慢坐了回去。羅雲翦覺得話說重了,心裏也不好受,輕輕扶住她的肩膀,“你不要怨,哥哥隻是希望你能堅強,在這裏,若是活得像隻兔子,總有一日被撕咬得體無完膚。”

子虞僵了一瞬,長長歎了口氣,“世上真心希望我好的,隻有哥哥了,我怎麽會怨你。隻是哥哥沒有和我說過這些,我竟不知道你為我的前途做了這麽多工夫。當年我總以為,在年華如花的時候,遇到一個翩翩公子,如此相守相知,便是一輩子了。現在想起來,這不過是每個十五歲的少女都會做的夢而已。”

羅雲翦見她麵露悲色,心下暗驚,擔憂道:“你是不是有什麽難言的苦衷?還是受了什麽天大的委屈?”

子虞深深透了口氣,忽然覺得臉上有些濕潤,用手一抹,原來是雨水從亭子的邊簷滴落到臉上,她輕輕擦去,轉而道:“晉王那年在這個寺院裏對我說過,人們都愛買未曾磨光的銅鏡,因為不願將事實看得太過清楚。哥哥,你去告訴晉王,即使這兩年的生活隻是鏡花水月,也要他親自帶著銅鏡過來,讓我看個清楚明白。”

羅雲翦張了張口,子虞不讓他插話,“就這樣原話告訴他。哥哥,我不告訴你,是不想你擔心,這件事隻有他能來做決定。”羅雲翦見她心意已決,隻好作罷。

——

子虞的口氣太過決絕,羅雲翦不敢耽擱,轉眼就有了消息,翌日清晨,晉王府的車馬來到東明寺的山腳。子虞梳洗畢,有宮女來報,“府中來人求見。”子虞問:“是什麽人?”宮女眼神躲躲閃閃,半晌才道:“是……側妃穆氏。”

子虞做夢也沒有想到,兩人會以這樣的方式見麵。穆雪在廳堂前規規矩矩地行了大禮,臉上的笑容含蓄而謙和,就是教授禮儀的女官也難以找出錯處。她眼神明亮,站立的姿勢娉婷如柳。

重新審視她,子虞亦不由生出感慨,“你絲毫沒變。”穆雪宛然笑道:“王妃倒是較我當年相識時變了許多。”子虞一笑置之。穆雪道:“怕娘娘在山中孤寂,我帶了好茶來與娘娘品話。”

子虞吩咐下人備上茶粳穆雪熟練地將水舀入釜中,一邊輕斥宮女,“圍這麽多人做什麽,平白壞了茶香。”頃刻間,宮女們退了個幹淨。子虞知道她有話要講,默不作聲地看著。

穆雪低頭研碎了茶餅,擺置一旁,這才抬頭大方道:“王妃驚動了相府和王府,隻是王爺事忙脫不開身,我是個厚顏的人,就算王妃不喜歡,也隻好硬著頭皮來了。”子虞在見她的第一眼早已滿心冰寒,臉上卻浮起淺淺的一朵笑花,“哦?”

穆雪道:“其實王爺並不曉得內情,他以為王妃在寺中受了委屈,所以讓我帶了一些他認為娘娘所需要的用度來。”

“可是你並沒有帶來。”子虞略挑起眉。

“因為我想,王妃並不是受了委屈,也不是需要這些東西。”

子虞頷首道:“你是個極聰明的人,不如把你的猜測說出來。”

穆雪微垂下頭,說道:“我要說的真話不一定順耳,還請王妃恕我無禮。”

“你不是那麽拘謹膽小的人,何必惺惺作態,”子虞微笑道,“我已聽慣了虛話,現下無人,聽幾句真話又有什麽關係。”

炭火旺盛,在兩人寥寥幾句間,釜中的水已起了波紋,眼看就要沸騰起來,穆雪撇了些水,說道:“王妃大概忘記了,當年瑤姬教過我們,能讓女子做出反常舉動的,究其根本,通常三種原因,一為父兄,二為夫婿,三為孩子,”她抬頭看向子虞,“我猜王妃是為了這第三個。”

子虞心頭一震,神色平靜地看她,淡淡說道:“懷有這個想法讓你坐立不安,所以就迫不及待地想來驗證?”

“何須驗證呢,”穆雪悵然道,“我有時候忍不住想,上天對你真是特別……眷顧。”

“眷顧?”子虞輕蔑地笑。

穆雪緩緩道:“難道不是嗎?在南國時死裏逃生到了宮中,出現在公主的陪嫁名冊上,我們一起宮廷,同時遇到晉王……”她說到這裏,唇畔含笑,仿佛陷入了回憶,“有好幾次我看你都危機重重,偏偏都能逢凶化吉,還能得到晉王真心相待,我挖空心思都不能得到的,你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唾手可得。所有有時候我忍不住會有一些……羨慕你。”

釜中的水微微沸起,騰起的水汽阻隔在兩人之間,子虞見她發呆,取茶投入釜,葉芽遇水舒卷,徐徐在水中沉浮,她恍然憶起一些過去的片段,不覺輕聲歎息。

“你身在福中並不知福,”穆雪被她的歎聲驚醒,繼續說道,“我懷疑晉王,怎能看上當時的你,你自身都難以打理,如何去當一位王妃。真如預料一樣,你不善於宮中鑽營,也不懂得因勢利導,把該有的一片錦繡前程弄得七零八落,皇後幾乎一眼就看穿了你,等她要對晉王動手,立刻就選擇由你入手。我看著都替你可憐,你把感情全部寄托在婚姻上,卻全然忘記了其後的政治。讓人見了都會浮想聯翩,如果能取代你,如果是我是王妃,一定做得比你更加出色。”

子虞並沒有動怒,冷淡地說道:“你已經做到了。”

穆雪嘴角略沉,“可眼看著就要功虧一簣了。”

子虞冷冽地掃了她一眼,穆雪謙遜地低下頭。釜中水已是第二度沸起,她細心把茶沫杓出,柔婉地說道:“子虞,一個男人,這輩子能為你做件傻事已是難能可貴,你現在卻是要逼著他為你第二度犯傻。而犯傻的後果是,他要舍棄一切前景。將來還有可能被別人恥笑,心存惡意的人會問,這個孩子,是龍孫呢,還是龍子呢?”

子虞身子,死死攥緊拳頭,才忍住沒有抬手給她一巴掌。

不知從何處灌進一絲冷風,讓人驟覺寒冷。眼前沸水漣漣,熱氣又騰騰而起,子虞一時覺得冷一時又覺得熱,半晌後才露出一絲苦笑,“我從不奢望他能為我犯傻,可沒有想到,居然連聽他親口說的機會都沒有了。”

穆雪道:“他並不知詳情。”

“知與不知又有什麽不同,”子虞低頭看著釜中波滾浪湧,輕輕地說,“能讓你來,不正是說明了一切,我已糊塗過了這些年,最後一刻若再不清醒,豈不是讓人失望之極。”

水沸已經三度,漸起沫餑,翻然如堆雲砌雪,穆雪小心翼翼將茶沏入茶盞,端到子虞的麵前,說道:“已經三度了,再等,就過了火候了。”

子虞呷了一口,安然自若地讚道:“的確是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