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離宮(下)

時間過得飛快,子虞陪著睿定在這小庭院裏走了一圈,已是過了午時。按祖製,晉王出宮還需卡著時辰。在傳令官的催促下,兩人逗留了片刻,依依惜別。

子虞回到自己的住所,已經是煥然一新,門前的雪掃得幹幹淨淨,露出青石磚的台階,連窗紗都換成了霞影紗,微微有些淡的紅,真如晚霞映照著一般。一個麵貌秀氣的宮女跑來說:“女史去了哪裏,不會連午膳都沒用吧?早上那幾個不打掃的懶奴才已經讓謝女史教訓過了,女史要是肚子餓,我現在就去給你弄一些吃的來。”

子虞微微一點頭,宮女就跑著去了。回到房裏,她換下披風,手慢慢撫過上麵繡著的暗花,慨然歎氣,這宮裏的人太伶俐了。

在宮裏朝夕得勢都不是什麽奇怪的事,可當子虞身處其中時才覺得感慨萬千。宮人們的變化不過體現在眼神和言語之間,而且轉變得自然,不讓人感到突兀。就像他們原本就是那麽貼心一般。

大概是從交泰宮傳出片言隻語,已足夠內官宮娥拚湊出一個模糊的事實。

往來子虞門前的人,比她深得欣妃信任時還要多,不少人借著年關將近的理由前來送禮討好,幾乎讓她疲於應付。

這日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子虞看到他,心裏微微打了個突。楊公公卻含笑看著她,如同上次一般,來告知她兄長相約的地點時間。

子虞依約前往,羅雲翦早已經等候在九華廊外,見到她的第一句就不由責怪,“這樣的大事,怎麽也不同我商量一下。”

子虞撇了下嘴道:“哪裏有機會和你商量。”

羅雲翦神色平靜下來,語氣也變得平和,“既然如此,這樁婚事還是想辦法推了吧。”

子虞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為……為什麽?”

“難道我上次說的,你都沒半點放在心上?”羅雲翦道,“你連晉王的脾氣秉性都不清楚,就要貿然嫁給他,就不怕出什麽紕漏嗎?”

“不怕,”子虞斷然道,“哥哥大概是不知道我現在的處境。以我的身份,若少了娘娘的恩寵,和一般的宮女又有什麽區別。晉王外冷內熱,性格堅毅,是托付終身的良人。哥哥說我看不清他的脾氣秉性,可我又何嚐能摸透別人的心,與其要去努力看清整個宮廷,我還不如隻對著晉王一人。”

羅雲翦被她說得一愣,靜靜地注視了妹妹片刻,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沉聲道:“現在就算受些冷落,那些宮人也傷害不了你幾分,可你若是跟隨晉王,稍有不慎就身不由己了。”

子虞和他對視,歎息道:“哥哥也曾對我說過,能一拚富貴總比默默無聞地老死宮中強。如今我已有了出頭之日,怎麽哥哥倒要阻止了?”

羅雲翦搖搖頭,“晉王行為蹊蹺,這個富貴來得時機不對,讓人不踏實,我怎麽能看你一頭陷進去?”

“不踏實的人是哥哥,”子虞蹙起眉,冷聲道,“在你的眼裏,晉王的唯一不好,就是他生而與皇位無緣。哥哥說了這麽多晉王的不好,可讓我瞧見的隻有這一點。”

羅雲翦鬆開手,子虞負氣地半轉過身,他見了連連苦笑,“難道在你心裏,我是這樣勢利?”子虞微張口,他卻不等她辯解,聲音低沉地說道,“也許在你心中,晉王千好萬好,可在我眼裏,晉王有一點最不合意,在這宮裏隨意抓一個人,都能說出晉王的好,卻沒有人能說出他的壞,世上真有這樣的十全十美的人嗎?”

子虞靜靜聽著,心裏不由一涼,忍不住道:“怎麽所有好處到了哥哥的眼裏都成了壞處?”

“那是因為我經曆過背叛,”羅雲翦眸光一黯,正色道,“在這世上沒有白拿的好處,通常華麗舒適的表象下都藏著凶險。聖人曾言,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子虞,你還不知眼前到底是什麽,難道就不怕一步走下去,會是萬丈深淵嗎?”

子虞無聲地喘了口氣,輕輕扶住臂膀,抵擋入骨的寒意,她直直地看向兄長道:“那哥哥希望我怎麽做?”

羅雲翦溫柔地笑笑,“我聽說欣妃自從落胎後脾氣不好,幾次惹聖上不快,可有此事?”

“原來哥哥還沒放棄,”子虞歎道,“現在四妃缺一,宮裏人心浮動,誰不盯著那個位置?不是沒嚐試過,我也見過聖顏,可是聖上是什麽樣的人,能把我放在眼裏,哥哥,也許在你的心中,妹妹是特別的,可在別人的眼裏,我也不過如此。”

“胡說!”羅雲翦輕斥,“你是我的妹妹,我還能不清楚嗎?你看看這宮裏的女人,雖然個個姿容美麗,可她們不約而同都有一點,工於心計,想從這皇宮中謀取好處。聖上是個沉穩有遠慮的人,自然看得透這一點。可是你與她們都不同,你命運多舛,楚楚動人,一笑一顰都出自天然,隻要日子長久,聖上怎會不注意到。”

子虞忽然打斷他,“聖上也很快就會發現,我與其他女人沒有什麽不同,同樣對他有所求,為富貴而來。哥哥,攀龍附鳳並不可恥,可要是沒有自知之明還妄圖攀附,那才是可恥。”

“子虞。”羅雲翦輕喚,口氣傷感。

子虞緩緩道:“憑哥哥的本領,以後要出人頭地,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你不是那些蒙蔭祖上的紈絝子弟,你有的是真才實學,文韜武略何曾輸過別人,是妹妹不才,沒能在宮裏謀出一席之地,不能幫襯你一把,若哥哥真是心疼我,就讓我任性這一回。至於前路是坦途還是歧路,總要試過才能知道。”

羅雲翦心一酸,輕輕攬住她的肩膀,“你聽哥哥一句話:晉王不可小覷。”

“我不會小覷他,”子虞軟聲道,“可聖上更加不可測,我在這宮裏若是還有一分希望,也會照著哥哥的願望拚死一搏。眼下我連這一搏的餘地都沒有了。哥哥就放我和晉王走吧。他在哥哥眼中有千般不是,可在我看來總算是真心實意的。除此之外,我還有什麽好求的呢。”

羅雲翦別開眼,歎了一口氣,“傻丫頭。”

——轉眼就到了年關,聖上在正清殿宴請百官,結束後按規矩留宿交泰宮。瑞祥宮的內官宮娥陪欣妃過年,子虞的位置甚至排在了絳萼的上麵。可子虞感覺,這一次遠不如去年,那時她們三人心無芥蒂說說笑笑,不像如今這麽正襟危坐,言辭避忌。

也許是想到了同樣的事,欣妃和絳萼臉上都露出了一刹那的迷茫,又很快消失在新年的歡笑中了。

臘月十一,交泰宮的司儀帶著一群宮女前來送禮,各式名貴的衣料,精巧的首飾堆滿了子虞的房間。聞得風聲,各宮裏都來了表示,有些麵熟的,不認識的宮人統統都來道喜。子虞這日正好不當值,就去交泰宮謝恩。

皇後笑著告知她,“瞧殿下心急成什麽樣子。今天外麵來消息了,殷相要收你做義女。你就準備準備,過些日子就該出宮了。”

殷相是朝堂中兩位宰相之一,除了德高望重兩朝為臣的倪相,就屬殷相最得聖上寵信,是朝廷重臣。子虞聽說他要收自己為義女,心咚咚地跳了兩下,幾乎不敢答話。

皇後親切地拍拍她的手,“聽說是殿下親自去求的。殷相的脾氣世人皆知,像石頭那麽硬。他為你做了這麽多,你記得,要好好對他,千萬別辜負了他的深情。”

子虞不由動容,心裏泛起一絲絲的甜,對皇後點點頭,應了下來。

——想到要離開皇宮,她心裏又喜又憂,喜的是以後再也不必揣摩欣妃的喜好和心思,憂的是她名義上是殷相的義女,要去他府中過一段時間,不知將會如何。

在宮中一年,她積累了不少東西,整理的時候頗費了一番工夫,絳萼聞訊也來陪她一起收拾。其中一大半倒是欣妃的賞賜。子虞隻留了幾件,其餘都分給了與自己常來往的宮女們。絳萼笑道:“要做王妃的人,到底不一樣了。”

“相處了這麽久,總要留些東西做個想念,”子虞說到這裏,忽然停了片刻,神色一黯道,“有件事我一直堵在心裏,要是今天不問出來,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絳萼道:“以後同你說話,就要稱回話了,你就趁著今天全問了吧。”

子虞挽住她的手,笑了笑,隨即正色道:“娘娘那件事,真的和穆雪有關嗎?”

絳萼微怔,臉色有些不大好看,淡淡說道:“大好日子,你提這個做什麽。”

“我隻想要一個答案,”子虞聲音平靜道,“離開了這裏,我就算有答案也沒有用處,求一個心安而已。”

絳萼沉默不語,低頭沉思了片刻,才喟然歎道:“沒有什麽答案。宮裏的是是非非,誰能理得清楚。我知道的並不比你多,之所以今天留在這裏的是你和我,無非就是我們比她更懂得明哲保身。你可以一走了之,我還要繼續留下去,要是真想心安,以後都不要提。”

子虞暗自感慨,明知道她沒有全部說實話,也不好再說下去。

——二月初七,是子虞離宮的日子,一早她就梳洗好,去正殿給欣妃拜別。欣妃今日也打扮得格外精神,溫柔地笑著對她道:“從南國到這裏,你是我最貼心的人了,要不是看到你有好的前程,我還真不舍得你走,以後要是有閑空,就來我這裏多走動。”子虞知道這都是場麵話,都一一應諾,陪著眾女官說笑了一會兒,就有官宦來催時辰到了。

子虞又給欣妃深深一拜,跟著送行宦官離開瑞祥宮。天色灰蒙蒙的,日頭似乎還藏在霧裏,稀淡的光透出來,琉璃宮闕如籠罩在煙霞中。子虞在宮中行走素來小心翼翼,第一次如此輕鬆地觀察,才發現這裏真是很美。

走過永福門時,那裏正開著幾株金鍾梅,花朵小小的,湊在枝頭上一簇簇,一看就叫人心生愛憐,一縷清雅的香氣隔著很遠就飄了過來,似有似無。

子虞多看了幾眼,宦官立刻領會,領著她靠向梅花一邊走。走近了,她才發現樹下有個人影,拿著一把小鏟子,看樣子正在翻土。二月的寒風依舊像是冰刀,子虞注意到她穿著單薄的灰色衣裙,分明是個末等的宮女,不知怎麽會被派到這種差事。

子虞輕輕一歎,驚動了樹下的宮女。她轉過臉來望了一眼,神情變得極為古怪。

子虞也吃了一驚,“穆雪?”

穆雪身子一僵,麵色又蒼白了幾分,她轉頭又去翻土,似乎並沒有聽見這一聲。子虞忙上前幾步,宦官攔住她,“唉,小姐別再上前了,小心弄髒了鞋裙。”子虞站在樹邊上,仔細地看穆雪,模樣清減了許多,像在寒風中處慣了,神色冷淡如冰。

見子虞久久不離開,穆雪出聲道:“這裏可不是給貴人待的地方,要是想離去,就趁早走吧。”

子虞問:“你在哪裏做差事?”穆雪抬起頭,眼神幽幽的,冷笑道:“知道了又如何,難道你還能救我嗎?”

“也許我……”

“算了吧,”穆雪笑了笑,眉梢盡是寒意,“你也不必對我這麽客套。憐憫毫無用處,我也不會對你感恩,還是把你的好意用在那些會報答你的人身上吧。”

子虞看著她,幾乎快要認不出這張臉來了。她從不知道,那個嬌俏的穆雪,也能笑得這樣寒冷,比冬風還凜冽幾分。

她看到宦官對她示意出宮,又回頭看了看盛放的梅花,用一種悠長的語調說道:“梅花香自苦寒來,這句話真是沒錯。你能在宮正司那裏脫得身來,就算吃了苦,也必然會有香來的日子,不是嗎?”

穆雪低頭笑了幾聲,兩手沾著凍土,如同握著雪,她也不甚在意,說道:“看來你是想知道我借助了什麽人才逃出生天的。你呀,命好,就快做王妃了,何必又來打聽我這卑微小人的秘密。鳳有鳳的飛騰,老鼠自然也有老鼠打地洞的方法。我若是連幾句話都守不住,早就把命給丟了,你還是走吧,陽關大道在那邊呢。”

子虞看著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已下了決心,對宦官使了個眼色後,緩緩離開。

快走到宮門口時,那個宦官試探地問:“小姐可是認識剛才那個宮女,隻有獲罪僥幸逃脫的宮人才會被發配到花木房,幹活累,又不討好,這麽冷的天出來做差事,隻怕是得罪了哪裏呢。不過小姐現在是什麽身份,如果真要出點力……”

子虞看了看他,微微一笑,披風上一圈狐毛襯著她皎皎凝白的膚色,笑容如花朵一般綻放。宦官正仔細瞧著她的臉色,不由一愣。

子虞已偏過臉去,漫然道:“和她以前曾在一個宮裏,說過些話,並不相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