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預謀(下)
穆雪趁眾人不注意,對著子虞使眼色,又指了指楓林,在宮人們賞景時故意落後幾步,她挽著子虞的手往溪邊走。
“你看,這裏又靜又雅,正適合我們說話。”穆雪指指麵前,幾片紅葉正漂浮在溪水上蜿蜒而過。
子虞笑問:“什麽話要避開人說?”
穆雪轉過身,神色肅然道:“你可不要瞞我,從寺裏回來,我看娘娘似乎有些不同,還讓那兩個粗使的宮女進出內殿,這裏頭怕是有什麽緣故吧?”
子虞心裏咯噔一響,“什麽緣故。”
“不是有句話叫‘事有反常必為妖’嘛,”穆雪輕蔑地撇撇嘴,“那兩個宮女看起來就不對勁,我不過問了兩句,看娘娘的意思還在庇護她們,這還不古怪?”
子虞看看她,不由歎息,“既然你知道古怪,又知道娘娘不想讓你我知道,還何必追根問底呢。”
穆雪微怔,隨即又扯起嘴角一笑,“唉,我也是犯傻了,忘記現在自己是個奴婢。”
她這一句雖是笑著說的,子虞聽了心裏不禁發酸,兩人沉默不語,耳邊隻聽見潺潺水聲。
過了半晌,穆雪又道:“本來我也無心打聽這件事,可今日娘娘說起了婚事,我總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子虞故作輕鬆地取笑她,“怕別人把你隨隨便便地嫁了?”
“我怕的就是被人深謀遠慮地嫁了。”穆雪咬著下唇迸出一句。
子虞心一沉,本來就心中懷疑,現在更是覺得疑慮重重。
穆雪也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歎了口氣道:“你我是誠心誠意服侍她,可她還當我們是外人呢。說什麽要為我們千挑萬選一個公卿貴胄,我看她心中早就謀算好了人選。”
噓!子虞製止她,柔聲道:“不要說了,再多說就惹禍了。”
穆雪神色一緩,“子虞,我知道你心裏清楚,我們來這裏不是一輩子做宮女的。可我也不願就這麽糊裏糊塗地嫁了,用做去拉攏別人的道具。”
子虞不是沒有這麽想過,被她勾起了心事,卻也隻好勸慰道:“你剛才不是說了,我們是奴婢。從南國開始到這裏,哪一件事是由自己意願決定的,說來說去,做人奴婢的,都是身不由己。”
穆雪神色一黯,焦躁地在溪邊來回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冷笑道:“做奴婢怎麽了,先朝的萬貴妃,南國的誌裕皇後,都屍人出身,難道她們可以我就不可以……”
子虞見她越說越激動,拉住她的手,溫柔地拍了下她的肩膀,想要安慰,卻又覺得無從說起。穆雪沉聲道:“我要自己選一個!這裏是最容易一步登天榮華富貴的地方,我不信我會一輩子做奴婢。”
——雖然大哥叮囑過不要輕易去找他,但子虞覺得最近憋了太多心事,這日正好輪到絳萼穆雪陪欣妃去茞若宮走動,她便趁空去了永延宮。
羅雲翦一瞧見她的臉色,就猜出她有重要的事講,心裏又是疼惜又是歎息,問道:“是不是又遇到為難事了?”
子虞原本準備說的滿肚子話,在見到大哥後不知該先說哪樁,微微歎了口氣,腦中驟然閃過一件事,問:“大哥可認識禁軍中的一個人,衣裳上繡有金色妝緞,年紀不到三十,右眼角有痣?”
羅雲翦一愣,想了想道:“的確有這麽個人,叫陳彬,聽說家中和皇後娘娘有姻親,前兩日調任去交泰宮做了衛尉。你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了?”
子虞聞言神色一緊,卻沒有逃過羅雲翦的眼睛,他問:“難道這人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子虞將當日偷聽到明妃與他所說的話,全部和盤托出。這涉及宮闈隱秘,即使這裏隻有他們兄妹兩人,她說時依然感到一陣緊張,最後道:“真不知他到底是幫皇後還是明妃。大哥在宮中行走千萬小心此人。”
羅雲翦記在心中,他與陳彬倒也相識,隻是並無深交,聽了這些心中暗驚,沉聲道:“這些你沒有和其他人提過吧?”
“我哪是那種不知輕重的人,”子虞低聲道,“隻是當日情況緊急,說給大……晉王殿下聽過。”
羅雲翦擰起眉,“授人以柄,這倒是個麻煩。”
聽他話音似乎對晉王極不以為然,子虞忍不住想辯解兩句,“晉王與一般皇家子弟不一樣,行事有君子之風。”
羅雲翦聽得直,“剛才你還提醒我要提防他人,怎麽到了自己身上就忘記了?”
“陳彬豈能和晉王相比?”子虞嘀咕。
羅雲翦神色一沉,本來閑聊的口氣驟然轉硬,“兩人的確不能比,連陳彬在宮裏都有這樣那樣的牽連,背景深厚,晉王出身皇家,身後的關係豈是你能看透的,宮廷是什麽樣的地方,能讓人有君子之風?想不到你居然會有這樣天真的想法。”
子虞張了張口,羅雲翦卻不讓她插口,繼續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晉王堂堂皇子,你隻是一個卑微女官,他幫你能有什麽圖謀?可是子虞,現在沒有跡象,不等於你沒有利用價值,等你能看穿他的圖謀的那天,你必定會後悔不已。”
子虞深吸了口氣,緩緩道:“哥哥會不會算計得太多了,也許他並不是哥哥所想的那種人。”
羅雲翦冷哼一聲,道:“我隻怕自己還不夠謹慎小心,還是低估了某些人。晉王是什麽樣的人,別說是你,就是整個宮廷,敢說了解他的人一個都沒有。論身世,他的生母是個宮女,比太子三皇子差了許多,可是他步步高升,到了今時封王,封地比三皇子多出幾乎一倍。三皇子年幼還情有可原,他早已成年,卻遲遲不去封地做藩王,反而能長留京中,陛下甚至將禁軍的羽林和驍騎兩營交給他。”
子虞道:“那說明聖上信任他。”
“這就是問題所在,”羅雲翦唇角噙著冷笑道,“陛下信任他,照理說皇後應該提防他,可偏偏皇後也待他很好,在封地一事上還曾出過力。對,這些看起來都不能說明什麽,可仔細想想,能同時應付這麽多麵,而又麵麵俱到的人,豈是個普通人。”
子虞聽到這裏,心裏發寒,歎息道:“哥哥說得是。可是在碧絲城和東明寺,晉王對我有兩次恩情,我總不能忘記。也許宮中真是風雲變幻莫測,我隻求平安立身,可要我忘恩負義,以怨報德,我也是做不出的。”
羅雲翦長長歎了一聲,對妹妹的頑固感到頭疼,可看她的神情又心生憐惜,伸手撫撫她的頭,柔聲道:“說到哪裏去了,誰讓你做些忘恩負義的事了,隻是讓你多多小心些。哥哥隻盼望,那些被你相信的人真正值得信任,你也不會因為輕信別人付出代價。”
子虞淺淺笑了一下,連忙結束這個話題。羅雲翦又陪她聊了一會兒,忽然問:“你今日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嗎?”子虞輕輕“啊”了一聲,臉上不由一紅,將欣妃的打算說了出來。
羅雲翦聽得皺眉,輕嗤道:“欣妃的算盤倒也打得不錯,”轉過臉來,又問子虞,“婚姻大事,你可有什麽想法?”
子虞別開臉,嗔道:“哪有哥哥這樣直接問妹妹的?”
羅雲翦笑道:“你不說,別人哪知道符合你要求的夫婿是什麽模樣,難道你真的兩手一甩,任由別人為你決定?”
這一說,倒勾起了子虞的回憶:那時家中安好,三姐到了適婚年齡,家中姨娘紛紛問她擇婿條件,三姐默而不答,最後被逼問得急了,把門一關,足不出戶。她被姨娘們遣去打探消息。三姐悄悄對她說,若有潘安貌,必然會被擲果盈車;若有相如才,難免會有白頭吟。隻求對方沉穩可靠,心誌堅定,有十分的真心,就算沒有大才,也無憾了。
子虞沉思不語,羅雲翦笑看著她,也不催促。過了好一會兒,子虞回過神來,心裏模模糊糊地有一團影子,輕聲說:“倘若他能看到我的美好,包容我的過失,沉穩給我依靠,一起白首偕老,能有這樣一個人就好了。”說到後麵,她已是滿麵緋紅。
羅雲翦似有些意外,“家世,樣貌都沒有要求了?”
子虞橫他一眼,“若是個樣貌英俊的世家公子就更好了。”話出口,才發現提的要求近乎完人,自知希望渺茫,掩唇笑了起來。羅雲翦也朗朗笑出聲。
“想不到我的妹妹還是有些貪心,”他眸中如蘊微光,顯得變幻莫測,聲音沉穩道,“放心吧,哥哥一定會為你物色一個無雙的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