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寺院(下)

那天以後,皇帝時常駕臨瑞祥宮,漸漸發現欣妃趣味高雅,才藝不俗,對欣妃的寵愛一日勝過一日,對瑞祥宮的賞賜也開始紛至遝來。欣妃自幼受南帝寵愛,對金器古玩並不在意,隻留下幾樣稀奇貴重的,其餘的都賞賜了宮人,尤其寬待子虞、絳萼、穆雪三人。

這日絳萼得了賞賜,謝恩之後,有意無意地提起,“聽說中澶、轂城和驪騚三城的**已經平息,戶帖也納入州府,改為北製了。”

穆雪笑道:“提這些做什麽?”

欣妃嘴角微微一沉,沉默地看著絳萼不語。

“娘娘這個月已經是第三次賞賜了,”絳萼神色平和,微笑道,“金玉的光芒太過璀璨,讓人看不清得失……”

啪——欣妃將茶盅重重放下,打斷她的話,神色間有些不悅,一擺手道,“我有些累了,你們退吧。”

三人退出殿外,穆雪嗤笑道:“有人自作聰明。”絳萼從容對道:“別忘了我們的本分,在娘娘失落時給予鼓勵,寵遇時給予警惕,陷於危難時給予出謀劃鉑而不是一味逢迎投機。”

穆雪悻悻然不答,等絳萼一個人走遠了,這才轉過頭對子虞道:“你看看,她那個樣子,哪裏是做奴婢的本分,簡直就像一個大臣,急於在君王麵前出力。”

——接連幾日,欣妃都沒有召絳萼進殿服侍,似乎對那日頗為介懷。到了八月末,皇帝接受了臣議,決定去東明寺齋戒祈福,皇後與四妃都將隨行。

當司儀問起瑞祥宮的隨行名冊時,欣妃隻點了子虞穆雪兩人。穆雪隻顧自己高興,絲毫沒有去勸解的意思,私下裏她還曾向子虞抱怨,“娘娘現在寵遇正濃,帶她去,指不定又要說些掃興的話,我可不去勸,你也別去,省得以後娘娘連你我都要怨了。”

絳萼似乎並沒有為這事受到半點影響,做事依舊不急不躁,把出行的一幹事務料理得井井有條。在離宮的前一晚,子虞看見她站在花園旁,月色正濃,清涼如水,將她的身影勾勒得落落分明。

“子虞,”絳萼上前來和她並肩賺“我有件事想求你。”

子虞微怔,旋即笑了笑,“你不是求我隨行的事吧,這也太遲了些。”

“娘娘現在不想見我,我若涎著臉去,更加落得她怨懟,”絳萼道,“可我這裏有個故事,你趁閑暇時說給娘娘聽,就算幫了我的大忙了。”

子虞好奇地聽她說完故事,眉頭微蹙,向她道:“隻怕娘娘聽了故事更生氣。”

絳萼眸光轉動,似乎把月光全掬在其中,眼眸格外清亮,“磐石任由風霜紋絲不動,楊柳隨風搖擺入秋便枯,宮裏作為楊柳一枯一榮的人已經太多,我隻是希望娘娘能如磐石一樣,能夠長長久久……”

她眼望遠方,麵色坦然道:“這不僅是為了娘娘,也是為了我們。”

——東明寺坐落城東,綿延三百裏,氣勢恢弘,被譽為“國中第一名刹”。這個寺院的由來極為不凡,北國的開國之君在落魄時曾受僧人恩惠,成為皇帝後修建了東明寺,並要求他的子孫尊崇佛家。經由四代之後,東明寺已成為皇家寺院,隻有皇親貴胄能入山拜佛。

皇帝帶著後宮諸妃和皇親貴戚,浩浩蕩蕩的千餘人駕臨東明寺,車馬粼粼如流水一般,從寺廟門口到山腳綿綿不絕。子虞趁著進廟時觀望,隻見廟宇,居高臨下,寺中花草眾多,排列有致,看久了就會發現,景色不但怡人,還別有一種幽深禪境。寺中沙彌似是見慣了達官貴人,神態自然,言談不俗。

欣妃見了都不住讚歎,覺得南國並沒有如此森嚴氣象的寺院。

入寺的頭兩日,寺院的僧人則在大佛殿內念經,遵照皇帝的吩咐,為金河之戰死去的將士超度亡魂。而皇帝帶著宗親在內殿誦經祈禱,聽寺中主事講解經文,皇帝篤信佛教,和僧人們相談甚契,倒是幾位後妃,每日聽經文吃素齋,精神上不免有些疲乏。

——-第三日的午後,子虞偶然在寺院的山後發現兩棵柿子樹,心想正好給欣妃嚐鮮,便叫來幾個宮女將柿子摘下。在回去的途中,她見景色優美,走走停停地多看了幾眼,沒幾步就落在了最後,等她發覺四周寂靜無聲,身邊已空無一人。

子虞環顧周圍,這裏遠離殿宇,花木茂盛,瞧起來十分眼生。她並沒有什麽緊要事,心裏也不著急,朝著殿宇的方向慢慢閑逛。可東明寺的構造精巧繁複,她走了沒一會兒,就發現自己離主殿宇越來越遠,連小沙彌都沒看見半個。子虞沒有辦法,心想隻有找個人問一問路。她路過一個小院子,依稀聽見裏麵有人說話的聲音,頓時一喜,往院子裏尋去。

“娘娘何必著急。”

子虞才靠近,就聽見這一句,腳步不由一滯,在院子門口站定,心裏撲通一聲。她想到這附近沒有寺中常見的小沙彌,難道是有人故意遣開,好方便說一些隱秘?

“我才不著急,是有人著急了,我看就在這幾日,她肯定是要動手了。”

子虞悄悄深吸一口氣,這聲音太特殊,讓她立刻得知了裏麵的人的身份,粗啞如老婦,分明是明妃。

“她動手前還讓娘娘窺得一二,想必是想和娘娘通個氣,由著兩人相鬥,娘娘隻需看著就是。”男子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年紀不大。

明妃冷哼一聲道:“她可不隻通氣這麽簡單,是想我站在她這一爆她想得倒美,這種事於我有什麽好處,汙水倒要我替她擔一半。”

男子沉聲道:“誰讓她是皇後呢。她的兒子是太子,她的兄長立了功,是朝中的新寵,娘娘,她現在可不是在與你商量,這事也根本沒有容你拒絕的餘地。”

明妃沒有出聲,沉默了許久,這才又開口,“就算不能拒絕,也總不能完全如了她的願。”

男子笑了笑,忽然口氣緩和,話鋒一轉道:“文妃倒真讓人意外,竟暗中培養了這許多勢力,這到底用了幾年的工夫。”

“都是白費,”明妃冷聲道,“如果不是她心急去拉攏朝臣,皇後也不至於提前動手。文妃也是腦子糊塗了,以為自己的兒子聰明,就有了依靠。”

“三皇子得陛下寵愛,這是人盡皆知的。”

“他的寵愛有什麽用……”明妃的音調微微上揚,嘶啞得如同在人心上刺了一下,“讓他寵愛的人,沒幾個得了好下場,當年我也相信過他,可最後呢,我得到隻有一箭,差點劃破我的喉嚨。”

房中突然沉靜,明妃喘了兩口氣,男子則長長歎息一聲。

“娘娘,當年的事你還耿耿於懷?”

明妃道:“我說什麽也忘不了。那一箭,劃破的不隻是我的嗓音,還有我對這個宮廷的美好幻想。”

“既然是幻想,就該早早拋棄,”男子聲音柔和,似徐徐的春風,“糾纏過去對你半點好處也沒有,何況你連當年是誰主事的真相都不知道,就算被你知道了又如何,宮裏向來不重視真相,隻重視結果。娘娘既然有心有力,就該拋棄過去,多為將來謀劃謀劃。”

明妃淡淡一哂,“我還有什麽將來,文妃有一點比我強,她生了個兒子。可我的兒子在肚子裏的時候就沒保住,平安生下來隻是個女兒。將來……將來也許有一日,我們母女會無聲無息地死在宮裏,至於真相,根本沒有人想得知。”

“娘娘怎麽可以說出這樣的喪氣話。”男子的口氣中露出失望。

“在你看來,自然是喪氣了,其實我說的也不過是真話實話而已,”明妃似乎突然心情好了,笑著說道,“好了,該告訴你的,你已經知道了,去準備吧,省得皇後娘娘這兩日想唱戲時,沒有人給她拉琴調樂。”

子虞聽到這裏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突然後悔來到這裏,聽到的隱秘分量太沉,根本不是她所能負擔起的。她更害怕院子裏說完話的兩人會推開院門,然後看見她。

想到這,子虞心驚膽戰,她輕手輕腳地往旁邊的屋舍走過去,希望能找到躲避的地方。可等她走近,更加嚇了一跳:牆根處有個人,因為躲在沒有陽光的陰影處,所以根本讓人無法察覺。

那是一個穿著最初等的灰衣宦官,十多歲的年紀,他也看見了子虞。兩人麵麵相覷,都從對方的眼裏看到驚恐。子虞瞬間明白,他也聽見了所有。

小宦官的反應比子虞更要老練成熟,他手放在唇爆示意不要出聲,一邊用眼神告訴子虞離開的方向。院子裏的人沒有走出來,他們兩個迅速離開。

子虞和小宦官分開時挑了不同的方向,甚至沒有說過一句話。也許兩人明白,今日的事應該爛在肚子裏,最好將對方的臉都從記憶中抹幹淨。

子虞路上遇到僧人,問路回到欣妃所住的院舍,一直急跳的心才稍稍安定。她從鏡中看到自己,雙目無神,唇色發白。害怕的情緒一下子湧了出來,心底卻恍惚有一處平靜了:神秘宮廷的帷幕似乎掀起了一角,讓她稍稍窺視到其中的深幽。

子虞天真以為,這是她今後會深藏的一個秘密,並沒有料到,這件事不過才剛剛開始。

——穆雪陪著欣妃誦經回來,子虞正領著宮人煮茶,清淡帶著些許澀意的香氣飄出很遠。宮人們個個舉止閑適,隻有子虞心不在焉,還有幾次出了差錯。可穆雪沒有發現這些,因為她自己也心事重重。

趁欣妃換衣的空閑,穆雪拉著子虞說話,“我總覺得不對,好像要發生什麽大事。”

子虞怔住,以為是自己的事,“什……什麽大事?”

穆雪蹙著眉道:“我也不清楚,可我看得出,皇後那裏的人,調動得有些不太尋常。”

這已不能讓子虞驚奇,她隻是鬆了口氣,淡淡答道:“也不是什麽大事。”

穆雪微訝,“你的樣子,倒像是早就知道了。”

子虞張了張嘴,突然有種衝動,把自己所知的全部說出來,好讓沉重的擔子也分去一半,可她終於還是沒有說,隻提了些其他事將話題岔開。那一霎她突然警惕,眼前人離推心置腹的程度還差了些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