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處 Chapter 33

正午的大街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方謹站在人行道邊,仰頭望著日空,眼睛被光線刺激得微微眯起。

行人匆匆而過,有些好奇回過頭,看向這個一身黑西裝、挺拔削瘦又俊秀,看上去就像高級白領般的年輕人,以及他手裏那束怒放的白菊花。

許久後方謹低下頭,目光望向麵前那棟居民樓。

很多年前這裏曾經是一個小胡同,後來胡同裏一戶人家起了火,燒了小半條巷子,就整片拆毀重建了居民樓。當時建起的樓房在附近一帶算高檔建築,但房市反響平平,因為都知道大火裏燒死了一對夫妻,這樓房是在凶宅的基礎上建起來的。

十多年過去,這棟居民樓漸漸老舊,周圍建起了更多、更高也更新潮的樓房,讓它看上去就格外的低矮和狹小了。以前人人路過都要注意的存在,現在卻隱沒在越來越繁忙和擁擠的都市裏,漸漸成了被人遺忘的角落。

方謹終於彎下腰,把白菊花束輕輕放在路邊的樹下。

幾個女學生在不遠處駐足,臉兒微紅張頭張腦,似乎在議論這個好看的年輕人,突然齊齊發出小聲驚呼。

方謹起身時突然一陣眩暈,當即扶住了樹幹。

他閉著眼睛等昏眩過去,片刻後聽到一個女生怯生生的聲音響起:“請……請問,你,你流鼻血了,沒事嗎?……”

方謹抬頭一看,隻見女生正舉著紙巾看向自己;順著女生的目光伸手一摸鼻子,果然滿手淋漓,看上去頗為嚇人。

這簡直是毫無預兆的,方謹眉梢刹那間一跳,立刻跟女生道謝後抽了紙來捂住鼻子,但很快能感覺到溫熱的**透過紙巾,漸漸滲透到手上。

女生擔心地看著他:“帥哥你真的沒事吧?好多血哎,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方謹勉強對她笑了笑,“沒事,謝謝你的紙。”

雖然因為鼻子被捂住,說話聲音甕聲甕氣的,但那笑容還是讓女生的臉瞬間紅了一下:

“沒事、沒事啦,最近天氣熱確實很容易流鼻血,不過你最好還是去醫院檢查下哎。帥哥你……在等人嗎?你的花是……”

女生眼睛不斷瞟向樹下那一大束新鮮的白菊,目光中充滿了難以掩飾的好奇。

“不等人,”方謹輕輕道,眼底流露出一絲疲憊:

“走了就再也等不來了。”

女生兀自懵懂,方謹向她點頭致謝,轉身沿著人行道走遠了。

前方是一個十字交叉路口,方謹在路邊站了會兒,等鼻血停下以後招了輛的士。

那張紙巾肯定不夠擦,他鼻腔下還是血跡尚存,以至於司機略顯好奇地看了好幾眼。方謹卻沒有搭理,坐進車裏淡淡道:“去中海路,省立第一醫院。”

那天晚上顧遠回到家時,方謹已經做好了四菜一湯,伏在餐桌邊睡著了。

這幾天方謹都起得比他遲,上班比他晚,下班比他早,但人卻總有種疲憊感。顧遠覺得他是做家務累著了,但仔細想想家務除了做飯其他都有鍾點工代勞,就覺得也許是天天做飯確實太累,因此一直想帶他出去吃,方謹卻總不願意,推說隻有吃家常菜才有胃口。

他這段時間確實變著花樣做飯給顧遠吃,幾大菜係輪了個遍,在公司午休的時候還看網上大廚教做菜的視頻。那如饑似渴學習的勁兒,甚至讓顧遠產生了一種他從此要改行當廚師,應聘五星級酒店主廚,從此打開人生新篇章的錯覺。

有一次顧遠吃飯時開方謹玩笑,說明明來日方長,他卻要一夜之間把所有菜係統統端上餐桌,難道是想把老板催肥了好殺?

方謹卻沒有笑,他靜靜地看著顧遠,目光中似乎有種難言的光。

半晌他舀了勺醬汁,在顧遠麵前的盤子裏隨意撒了兩道。顧遠低頭一看,隻見白瓷上緩緩流淌著一個深色的心。

顧遠悄悄走到方謹身邊,從包裏掏出一串戒環測量模型,仔細辨別了半天,才選出大概的幾個型號,輕輕提起方謹的手指套了進去。

結果第一個型號略鬆,方謹手指有點彈鋼琴那種細長的味道;顧遠往小裏再試了兩次,手指略微轉了轉,就不鬆不緊套上了。

顧遠記了型號,收起測量模型,那一串動靜和金屬碰撞聲終於驚醒了睡夢中的方謹。他抬起頭揉了揉眼睛,長長伸了個懶腰,睡眼惺忪看著顧遠:“你回來了?——哈欠……我剛剛隻想坐一會兒,怎麽就睡著了……”

顧遠笑起來,走去廚房盛了兩碗飯:“告訴你別做那麽多菜,上一天班了回來就叫外賣嘛。”

“還好,我做飯換換腦子。”

方謹接過飯碗,剛睡醒卻沒胃口,隻懨懨地用筷子調撥著雪白的米飯。顧遠看他一副吃不下去的樣子,就奪過他的碗,往裏盛了幾大勺糖醋排骨湯,甜酸濃鬱的醬汁把米飯拌得油香誘人,再硬塞回他手裏:

“拿著,必須要吃,你這兩天肯定瘦了,待會當著我麵去浴室裏稱一下。”

方謹立刻否認:“——沒有呀,”他頓了頓又問:“你今天怎麽又回來這麽晚?”

“外公給我打電話。”

方謹手指瞬間一頓。

“說我舅舅柯榮的事,”顧遠給自己也舀了勺奶白濃鬱的大骨頭湯,沒注意到方謹眼底瞬間掠過微微的森寒,“柯榮跟遲婉如合作要害我,老爺子聽到了風聲,打給我證實真偽……”

方謹垂下眼睫,“你怎麽就能確定是柯榮呢?”

“那司機醒了,我讓人問出來了口供。”

“但口供也有可能作偽啊,他畢竟是你舅舅……”

顧遠看了他一眼,似乎覺得很有意思:“正是因為有血緣關係,才有迫切想讓我死的理由啊。你以為血緣隻代表親情?錯了,血緣代表龐大的利益和錯綜複雜的關係網,要不然你當電視裏天天演豪門傾軋都是編劇拍腦門想出來的?”

方謹委婉道:“我隻是就覺得,沒有硬性證據的話,這麽說不大好……”

“當然有硬性證據了。我查到了那輛車的真實注冊信息,柯榮那蠢貨,竟然沒注意到它就注冊在速達運輸名下……”

“什麽運輸?”

“以前我外公名下的一家小公司,兩年前跟其他產業一起交給了柯榮。”顧遠懶洋洋道:“留了這麽大一破綻在那裏等著我去查,舅舅的本事這麽多年來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我估摸著他大概覺得萬一真被發現了,我看在外公的麵子上也不敢跟他翻臉吧。”

方謹點頭嗯了一聲,夾起燉雞裏的冬菇慢慢吃了,過了會起身道:“有點淡,我去廚房拿個鹽。”

他不等顧遠回答,就匆匆走進廚房,腳步踏進去的同一瞬間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打開網頁查詢速達運輸。

叫類似名字的運輸公司不少,方謹迅速翻過網頁,在心髒急劇的跳動下手指微微發抖,有那麽一瞬間甚至差點把手機摔到地上去。

然而很快他要找的東西就順著網頁跳到了眼前——

三道海浪線上,一隻黑色海鷗商標。

速達運輸,多年來在柯文龍手上,兩年前被交給柯榮的產業。

方謹背緊緊抵著冰箱門,心跳和脈搏都幾乎停止。

他就這麽靜靜站著,很久以後終於緩緩地吐出一口氣,隨著最後一絲懷疑都被最終確認,大腦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冷靜和清醒。

他把手機滑進褲兜,手指異乎尋常的穩定,然後拿起鹽罐神色如常地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顧遠本來覺得方謹累了,要讓他好好休息的。但方謹異乎尋常地主動,他跨坐在顧遠結實的腰上低頭吻他,從眉心到鼻梁,到堅毅的薄唇,仿佛在全心全意親吻一件隨時有可能失去的寶貝。

顧遠被他撩得幾乎不能自已,猛然翻身把他按在床上,嘶啞問:“你燒退了嗎?”

方謹小小聲說:“隻是昨晚沒睡好才……”

顧遠根本聽不下去。他血流全數往下衝,下身硬漲得發疼,如同有一股火順著血管燒遍四肢百骸;方謹話沒說完就被他凶狠地吻了下去,隨即粗暴地將他睡衣扒了個精光。

性確實是最能撫慰人的東西,身體負距離的時候往往會產生一種錯覺,仿佛連心跳都融合在一起了,於黑夜中透過緊貼的胸腔化作一團。

方謹緊緊皺著眉,自虐般迎合,在痛苦中反而有種變態般的快感。

如果除此之外,一切都沒發生過就好了。

如果隻有這種痛苦能持續到永遠就好了。

第二天方謹果然又沒能在上班時間起來。

這倒不是他睡過了,而是顧遠早上醒來時第一時間按掉了他的鬧鈴,讓他再多睡一會兒。結果方謹醒來赫然已經是上午九點多,他在床上坐了一會兒,突然抽出紙巾捂住了鼻腔。

緊接著血流一湧而出,流速之快之急,連手指都洇透了溫熱黏膩的觸感。

——還好沒沾到被單,不然換洗起來太麻煩了。方謹內心幾乎是冷漠地掠過這個念頭,翻身下床去洗漱,走到流理台邊順手又扯了張紙擦擦鼻子,把血跡斑駁的紙團扔進馬桶裏衝了。

窗外陽光明媚,傳來聲聲鳥鳴,是個燦爛的好天氣。

浴室裏方謹看著自己蒼白的臉,想對自己笑一下。

然而他扯動嘴角時,卻隻透過眼睛看見了另一張臉——那個十一歲小男孩的臉。他在火場前撕心裂肺哭喊,他向前掙紮卻又被人一次次抓回,他在警車環繞和人聲鼎沸中冷冷的看著方謹,那目光充滿嘲弄與怨恨,像是諷刺他卑微的愚蠢和荒謬的愛情。

十一點,方謹開車出門,徑直來到第一醫院血液科,在主任醫生辦公室裏接過了血檢報告。

他拿到那張紙卻沒看,輕輕反手壓在桌麵上,直視醫生問:“還有多長時間?”

醫生大概沒見過這麽平靜的病人,可能有些意外,但眼神觸及方謹那年輕的麵孔時,又帶了點微微的憐憫:

“很難說,你之前經過的慢性期比大多數慢粒患者都長,相對而言加速期的出血現象就格外猛烈。現在的關鍵是要立刻開始靶向治療,絕不能再拖了,必須要遏止病情發展到最後的急變階段。否則一旦發展到骨髓移植的那一步,即使僥幸得以配型,稀有血型也很有可能引起致命的術後排異……”

方謹輕輕閉上了眼睛。

“年輕人,不要放棄希望。”醫生忍不住勸道:“現在立刻開始治療,控製病情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我們也有加速期病人拖過幾年的例子——”

“……謝謝您,”方謹沙啞道,“我會考慮的。”

醫生倒愣了愣,第一反應是沒錢治,但看看這個年輕人的裝束又不像貧寒的樣子:“——為什麽?靶向治療越快越好,加速期到急變期的時間是老天都說不準的,可能就在明年,下個月,甚至是下個星期!”

“我知道,”方謹輕輕說。

——我怎麽不知道呢?我知道啊。

刹那間他仿佛回到了那天晚上射擊場煞白耀眼的燈光裏,顧名宗低沉的聲音說,隻有你活著,我才不會對顧遠下手——緊接著是顧遠漫不經心的聲音,他說速達運輸兩年前才移交給柯榮,之前一直是我外公的產業。

方謹的呼吸微微變深。

他想起了火光中那隻與他冰冷對視的黑色海鷗,想起了一切顛沛流離的命運,在種種錯綜複雜的指引下,奇跡般在他麵前匯聚成一條路。

是的,隻剩下一條最終的路。

除了往前走,他連其他選擇都沒有。

“我還有……一些事情沒做,”方謹輕聲說,“我要把它們解決了,才能回來您這裏。”

醫生不由皺起眉:“是什麽——”

然而方謹站起來欠了欠身,打斷他道:“謝謝您,這張紙我就不拿了。”

他竟然真的就這麽推開椅子走出了辦公室。

而在他身後,那張血檢報告單在醫生錯愕的目光中,被靜靜留在了桌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