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處 Chapter 31

顧遠坐在寬大的房車後座,眯起眼睛,端詳著手裏這隻碧綠晶瑩的戒指。

它乍看上去隻是個平凡的翡翠戒,顏色雖然水翠,但因為有明顯瑕疵的原因,玉質並不能算太好。要說不常見的就是雕刻花紋確實精細,這段時間來顧遠一直把它帶在身邊,有事沒事就摸出來打量,但始終沒搞清那刻紋是什麽意思。

這是從哪來的?

方謹為什麽要把它扔到垃圾箱裏?

兩側保鏢沉默不語,後廂裏除了汽車在路麵行駛之外沒有任何聲音。

半晌一個女秘書從文件中抬起頭,似乎是想對顧遠匯報什麽,但突然瞥見戒指,愣了下又看看顧遠,麵上掠過欣羨的笑意。

顧遠眼角餘光敏銳地瞥見了,“——怎麽,你認得這個?”

女秘書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沒有很認得……您能給我看看嗎?”

顧遠遲疑片刻,還是把戒指遞了過去。女秘書小心翼翼接過來,捧在手心端詳了半天,才笑道:“這應該是對戒,一個戒指配一個扳指,可以套在一起。巧妙的是如果套在一起的話,對戒上雕刻的筆畫就能合起來形成‘二人平心’四個字——您從哪裏找到的?這東西現在不常見了。”

顧遠身體慢慢僵了,一動不動坐在寬大的真皮後座上。

“……顧總?”

顧遠目光倏而一動,似乎突然回過神來,但麵上還是不動聲色的:“哦,古董店裏淘來的。”

他從女秘書手裏拿回玉戒,再次端詳片刻後微笑著塞回口袋:“我隻琢磨著從哪能找到另一隻,好配成對。你也幫我注意下,要是在哪看見的話,記得一定要來告訴我。”

女秘書不疑有他,立刻殷勤點了點頭。

顧遠回家的時候方謹正站在廚房裏燒菜,精工紅木歐式豪裝的高級躍層公寓裏,裏裏外外充盈著糖醋魚那鮮美酸甜的熱香。

顧遠站在門口深吸一口氣,半晌提聲道:“我回來了!”

“怎麽這麽晚?”方謹從廚房裏探出頭:“洗手準備吃飯,魚起鍋了!”

顧遠脫下西裝外套掛在衣架上,一邊去餐桌巡視今晚的菜譜,一邊從鼻孔裏冷冷哼笑:“這才多久就開始管老公回家時間了,趕明兒是不是要沒收財政大權,每天隻給我發一百塊零花錢呐?你太心狠手辣了方助理……為什麽今天隻有一個肉?!”

方謹從廚房裏轉出來,雙手端著糖醋魚的大盤子:“香煎小牛肉啊,怎麽了?”

“家用不夠嗎?給你的買菜錢都拿去買衣服首飾了嗎?怎麽隻給吃一個肉?!”

“去洗手!”方謹用筷子在顧遠伸向小牛肉的手上輕輕敲了一下:“今天有糖醋魚所以隻做了牛肉,但有炒三鮮和上湯娃娃菜啊。還有今天時間不夠所以沒湯了,羊肉湯明天再給你煲吧。”

顧遠還是對隻有一個肉很不滿,悻悻去洗了手,回來盛了兩大碗飯。

方謹十分抗拒:“我吃不了那麽多。”

“必須吃,你飯量太少了,米飯能補充維生素b。”

方謹隻得接過來,趁顧遠對糖醋魚躍躍欲試的時候,偷偷往他碗裏撥了一大勺。

顧遠嘴上嫌棄,實際吃得還是很滿意。紅酒香煎出來的小牛肉肥嫩不膩,有股特殊的香味,一塊塊淋著紅酒醬汁在雪白的餐盤裏碼得整整齊齊;糖醋魚更不消說,糖醋汁浸透了雪白的魚肉,肥美得咬一口滿嘴流油,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氣光是聞著味道都能多下三碗飯。

顧遠迅速挖掉了上麵魚肚最嫩的肉,然後開始磨磨蹭蹭吃魚背,強行控製自己不去碰下麵那邊的魚肚。方謹倒沒注意到他竟然這麽嚴於律己,慢吞吞吃了半碗飯,擱下筷子說:“我飽了。”

顧遠迅速把他剩下來的小半塊魚肚夾到嘴裏吃了,麵無表情道:“碗放在那我來收。”

方謹一邊喝茶一邊問:“今天到底為什麽回來這麽晚?”

“去了趟碼頭。”

“去碼頭做什麽?”

“……”顧遠扒了口飯,片刻後才道:“我外公送了批貨,自己抽不開身,叫我幫忙去盯一眼。”

——事情不可能像他說的那麽簡單,甚至柯文龍都未必是真的抽不開身,更大的可能性是他想把顧遠培養起來,做自己的接班人。

方謹的手頓了頓,半晌才貌似無意道:“我聽說柯家在香港有些黑道產業,你貿然接觸的話會不會……”

顧遠笑了起來,輕輕鬆鬆反問:“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方謹當即一頓。

但他向來應對很快,立刻想好了說辭要解釋;隻是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見顧遠話鋒一轉,仿佛完全忘了剛才的問題:“柯家確實半黑半白,但老爺子一直想完全上岸——他對我舅舅柯榮最大的不滿並不是他沒孩子,而是他一心往黑道鑽,造成了現在家族不黑不白的尷尬狀態,跟外公的經營理念是相悖的。因此這批貨跟黑道也沒什麽關係,老爺子打死也不會讓我去淌這趟渾水。”

方謹幾不可見地微微鬆了口氣。

“柯榮一直看我不順眼也正是因為這點,他老覺得外公想把柯家傳給我,不過現在都是沒影子的事。哦對,今天老爺子電話裏還跟我問起你呢。”

方謹眉心輕輕跳了一下:“柯老問我做什麽?”

“問我‘那個俊俏後生仔為什麽不去,是不是你把人家炒了?’”顧遠略覺好笑地頓了頓:“我沒跟他提起咱倆的事,隻說你出差去了,他就沒再問。”

方謹仰頭喝茶,垂下眼睫盯著杯子裏微微蕩漾的茶水。

顧遠倒解釋了一句:“我現在不能跟他提起你。柯榮沒後代,是老爺子的一大心病,這當口提起你太敏感了。”

他頓了頓,似乎非常自然地轉折了一下,笑道:“說這個是想告訴你,咱倆現在都住一起了,理應互相拜見彼此家裏人的。既然我外公這邊不用費事了,你家令尊令堂現居何處?是不是我也該上門拜訪一下?”

方謹的態度卻非常從容,看不出任何遲疑的痕跡:

“不用,我留學那幾年父母都意外去世了。”

顧遠倒一愣。

“所以沒有經濟支援,在德國最後一年打工很辛苦,還去咖啡廳當過侍應生。”方謹笑著歎了口氣,說:“改天給你看我打工時拍的照片,我德語說得好,還被客人給過不少小費呢。”

顧遠若有所思,卻隻點點頭笑了一下。

半晌他慢慢撥拉著盤裏的剩菜,沒再接著父母的話題說下去。

結果第二天方謹還記得要煲瓦罐羊肉湯的事,下班前他叫顧遠繞路去超市買羊肉,顧遠卻把包一拎,笑道:“今晚不回家吃飯,帶你去個好地方。”

“醉雞在家裏醃了一天呢,你上哪兒去?”

“這麽惦記那隻雞幹嘛?想吃今晚給你吃個大的。”顧遠押著方謹往辦公室外推,蠻不講理地揪著他領子防止他跑走,結果被女助理隔著走廊看見,還以為老板又發瘋要折磨手下人為樂,嚇得當即退後了好幾步。

方謹哭笑不得又沒辦法,被顧遠一股腦塞進車裏,從公司開出去過了半天,才漸漸發現這條路通往顧遠平時經常去的那家射擊場。

“以前練過槍嗎?”顧遠隨意問。

不知為何聽到這話後,方謹大腦深處有根神經微微地繃緊,就像他以前無數次在危險來臨前感覺到的那樣。

然而這感覺是很無稽的,眼前這個人是顧遠。

如果這世上還有最後一個人會照顧他,這個人就是顧遠了。

“……沒有啊。”方謹視線往他臉上一瞥,小聲說:“正常人哪有機會跑去練槍呢?”

顧遠微笑起來,似乎對他的目光完全沒有覺察一般:

“——那今天就帶你去練練。”

顧遠毫不避諱,抵達射擊場後就當著方謹的麵,從車門暗格裏拿出那把勃朗寧k3,輕車熟路進去找了自己固定的射擊道。

他本意是要看方謹能打幾環,然而方謹表現得很生疏,站在顧遠旁邊的那個射擊道上拿著槍,連姿勢都不對,瞄準半天不敢扣動扳機。片刻後顧遠那邊槍聲一響,嚇得他差點把手裏的槍扔了,連連往邊上退了好幾步。

顧遠看著好笑,一把將他抓過來按住:“你這樣是不行的,又不是真彈你害怕什麽?”

方謹臉色煞白說不出話,明亮燈光下嘴唇抿得幾乎看不出血色,眼底薄薄浮著一層強撐出來的、一觸即碎的勇氣。

顧遠目光動了動,心說難道那天被動過了的槍,真的跟他沒關係?

又或者那隻是自己的錯覺,其實暗格裏的勃朗寧並沒有被移動過?

“比我想象得響……”方謹慢慢道,似乎也有點難為情:“我還以為會和電影裏演的一樣……”

“那是你沒戴耳套的原因,而且已經加了減音器了。”顧遠笑起來,從身後抱住他,拉著他持槍的手瞄準靶子。

這個姿勢讓方謹整個人都陷在了他懷裏,柔黑的發梢下耳梢雪白,就緊緊貼在顧遠側臉上,讓他不禁有些心猿意馬。而方謹則完全沒有任何覺察,他全副注意力都在靶子上,因為精神過分集中,被顧遠抓住的手指甚至都有點微微發抖,幾次按不下去扳機。

顧遠溫柔地張口咬住他耳垂,在方謹全身觸電般顫抖的那一瞬間,按住他食指壓了下去。

——砰!

報靶杆上顯出鮮紅的數字:10環。

方謹如釋重負,顧遠放下槍大笑。

大概那笑聲中惡劣的嘲笑太毫不掩飾,方謹毫不留情翻了個白眼,揉了揉通紅的耳朵,扔下槍拔腿就走了。

之後方謹再也不肯上射擊道,抵死要在外麵的茶座等顧遠出來。

可能因為是真槍的原因,他那種畏懼和不習慣真不像是裝出來的,完全就是正常人第一次接觸槍支的反應。顧遠小時候剛開始練槍也是一樣,不過他膽子大,最終的恐懼和好奇很快就克服過去了,不像方謹這樣從內心裏膽氣就弱。

然而不知為何,方謹這種對槍支退避三舍的反應,讓顧遠內心深處極其隱秘地鬆了口氣——盡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一開始為什麽要把這口氣提起來。

他打滿了三百發子彈,洗完澡從射擊場出來,看方謹坐在茶座沙發上看平板電腦,就順手把毛巾扔到他身上一扔,嗤笑:“小姑娘。”

方謹一邊看公司合同一邊反駁:“暴力狂。”

顧遠濕漉漉的短發被毛巾呼嚕過,在頭頂一撮撮豎起,麵孔顯得格外英俊而桀驁不馴,猛然湊到方謹麵前齜了齜雪白的牙:

“今晚回去讓你看看什麽是暴力,給我等著。”

“……”方謹大概想反駁,然而盯著顧遠半晌不知道能反駁什麽,隻能憋屈地幹眨巴眼睛。

顧遠於是做了個鬼臉,得意洋洋去開車了。

他們從射擊場出來,又去附近吃了個晚飯,出來時天色全黑,時間已經很晚了。

射擊場的位置很偏僻,從這裏開回家起碼要一個小時。路上沒什麽車,顧遠讓方謹坐在副駕駛上睡覺,自己開了大燈駛上高速,突然從後視鏡裏看到小路上亮起車燈的亮光。

一開始他沒在意,車速放得比較平緩——畢竟方謹已經靠在他肩上,迷迷糊糊快睡著了。

然而緊接著,他後麵那輛車突然加速變道,換到他右側的車道上開始並排直行。

顧遠皺起眉,視線溜了一眼,隻見夜色中隻能隱約看見對方是輛uv,雖然距離很近但對方車窗都是單向的,完全看不清裏麵的情形。顧遠作為豪門財閥裏養大的繼承人,從小就接受過最全麵的安保教育,麵對這種情形幾乎是下意識的微微偏轉方向盤,想自己車道的左側更偏了些。

誰知幾秒鍾後,那輛uv也偏過來,幾乎壓線挨到了他車道邊上。

顧遠眉梢一跳,驟然踩油門加速。刹那間離心力讓方謹身體一滑,抬頭迷迷糊糊問:“怎麽了?”

顧遠來不及回答,那輛uv已經悍然撞了過來!

刺啦——

金屬摩擦刺耳的銳響震動耳膜,千分之一秒內,顧遠的邁巴赫加速逃過,但後車身仍然被撞得往裏一歪!

“抓緊!”顧遠喝道:“有人要撞我們!”

方謹猝然回頭,隻見他們的車在最左車道上開,邊上就是高速公路護欄;而右側那輛uv正緊緊跟上,第二次撞了過來!

對方車身體積起碼是邁巴赫的一點五倍,以現在的車速,絕對能把顧遠撞到護欄之下去。

來者是故意的。

顧遠換擋、踩油門、回檔、打方向盤幾乎一氣嗬成,電光石火間邁巴赫再次躲過了uv的撞擊,但後車門被劇烈擦刮的聲音伴隨著劇烈擺動一道響起;整個車身在擠壓下向護欄偏去,同時發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方謹厲聲道:“小心!”

——咣當一聲悶響,震蕩中顧遠頭狠狠砸到車窗。

刹那間他緊緊把住方向盤的手一鬆,邁巴赫如同脫了韁的野馬,後輪頓時失去了控製!

uv呼嘯著再次擠來,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方謹拉開副駕駛前的隔層,抓起了那把槍。

他什麽都沒想,大腦一片空白,心神卻是極其沉定的——

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這樣,生死關頭那一瞬間他總是很鎮靜,仿佛從小就伴隨在靈魂深處的、那如影隨形跗骨之蛆一般對死亡的恐懼,都完全被抽離了。

他拉下車窗,抬手舉槍,瞄準uv的車前輪。

——砰!

子彈劃破夜幕,uv前輪爆開,轉瞬映出明亮的火光。

下一秒整座車身平地掀起,在後輪恐怖的推力下九十度豎立,緊接著伴隨巨響落地、翻滾,瞬間滾到了幾十米外的公路上!

轟——!

路麵在巨震中顫抖,下一秒邁巴赫劇烈刹車,顧遠在車胎摩擦的尖響中死死把車停下來,驟然轉頭看向了方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