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入秋,軒璟宮已經門窗緊閉點上了碳火。即便是褚安銘這樣畏寒的人一進屋也感覺身上瞬間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宜太後自從冬日裏病了之後身子就一直沒能好透,夏日裏偶爾倒還有一些精神,可以召她那個過去從未見過麵的孫兒進宮閑聊上幾句。

可是秋風一刮,她的病又如山倒而來,幾日就坐不起身下不了床了。

褚安銘這段日子都在王府陪著藍田養身子,陳太醫開的補藥一頓一頓給藍田喂著,希望這可憐的小人能早日從那日自己的“獸行”中恢複,然後盼著自己再能幹些別的什麽。

他就沒管太後是不是有召燕王那個二公子進宮的事情,不想陪他進宮,想那二公子再傻來京城那麽久了總該懂些規矩了的。

可是昨日,褚安銘突然得了宮裏頭傳出的消息,說太後吐血了。於是,他等到天一亮就心急火燎地進宮探望,進屋就瞧見宜太後麵容憔悴地仰麵躺在床榻上。

他未料到幾日未見太後竟然病成了這樣。

褚安銘詢問了伺候在屋子裏的宮女,得知太厚後昨夜又是咳了一夜,剛才睡下。

“老五來了嗎?”宜太後沒睡熟,大概是聽見褚安銘和宮女說話的聲音了,睜開眼撐起一隻胳膊想要起來。

褚安銘立刻來到床前:“母後別起來。”

可宜太後還是堅持撐起了半個身子,褚安銘隻得從一側找來軟墊為其枕在身後。

然後宜太後便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一樣倚靠在**閉目喘了好久在平靜下來。

“兒臣不孝,不知道母後竟然病得如此厲害。”

宜太後閉著眼微微搖頭:“是哀家不讓他們告訴你們的。哀家的身子哀家自己知道,就是歲數到了油盡燈枯,快要去找先皇了。”

“母後不要這樣說,兒臣府上有幾支千年人參,一會兒讓人送進宮來讓太醫入藥給母親用上,身子總能養好的。”

宜太後微微睜開眼,有些灰白了的眼眸看著床邊坐著的滿臉擔憂的兒子。

“哀家的身子太醫已經在悉心料理了,你不用太過操心。你那王府裏,應該還有別人需要你照料吧。”

褚安銘也不意外,他那日把藍田帶到孫秦兩家婚宴上,半個朝堂的人都瞧見了。

事情過了那麽多日,如今估計是皇帝和太後也早就知道了。

“母後都知道了。”他平靜道。

宜太後虛弱得已經無力點頭,隻是閉了閉眼:“哀家聽說了,你得了個新人,為了那人把原本別院裏養的那些都散了。”

褚安銘解釋道:“確實有個新人,但並非因為這人才散了原本那些人的。”

“那是為何……”

“兒臣突然覺得,過去某些事情好像是做錯了。”

“那你現在做的事情,是對的麽?”太後語氣平平地問。

褚安銘略沉默了一會兒:“不試試怎麽知道呢。”

太後輕歎一口氣:“是啊,試試吧。”

褚安銘試探道:“母後不責怪兒臣把人帶回王府麽?”

宜太後道:“其實自從你父皇駕崩後,哀家就已經早就不在乎這事情了。”

褚安銘有些意外。

隻見宜太後用力吸了口氣,又悠長地呼出,然後強行提起精神繼續說:

“哀家對你的期望總是在變。你小時候,哀家覺得你聰明早慧,希望你能成人中龍鳳。後來,你因為徐思遠的事情惹怒了先皇,哀家就隻盼你不要再觸怒先皇,所以才不讓你把人帶進王府的,希望你能平安不露鋒芒地活下去。你父皇走了那麽多年,哀家這麽許多年獨守空房十分清冷孤獨。好在哀家年紀大了,能在這世上的日子不多了。但想到你,還是如此年輕,人生還很長。就覺得還是盼著你能有一個人作伴。

哀家之前一直勸你找個女子娶進王府,就算是無情無愛隻是相互扶持做個伴也好,但你不答應。後來我就想,算了,你隻要能找到個人真心的人陪著你也好。隻是我知道你對原本院子裏的那些人並不真心……那如今這一個……”

“這一個是打算要真心相待的……”褚安銘說。

宜太後又閉了閉眼,又長長呼出一口氣:“那就好。看著你不在糾纏在以前的事情裏,哀家也安心了。”

褚安銘點了點頭,低頭不語。

他自從從徐夫人手中拿到思遠當年的那封信後,就已經覺得自己過去那麽多年所糾結的事情十分可笑。

思遠是知道他的心思,但顯然是並不打算給予任何的回應,甚至用隨軍出征來逃避這事情。

褚安銘甚至在想,若是徐思遠當年沒有死,他們之間也不會有什麽他所幻想的事情發生,或許反而會鬧出一場難看的戲碼。

然而徐思遠死了,沒能在當年就止住他的妄念。

他毫不知情地繼續將自己的幻想延續了那麽多年,自艾自憐,還間接傷害了許多無辜的人。

當夢即將醒來的時候,藍田出現在他麵前,那是一個同徐思遠完全不同的人,卻又一樣的讓他心動。

而當他知道這份心動並非單方麵,而是彼此相通的時候,這是此生頭一回,他如此安心。

像是一個從泥沼裏掙紮著爬出來的人看到了一汪清泉,就急不可耐地跳入那池水中希望能靠這清水洗去自己身上的泥濘。

褚安銘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他知道這麽做對那汪清泉不公平,清泉會因此變得渾濁,混入過去他身上的汙穢,變得不那麽純粹。

他隻是希望,隻要自己細心嗬護,在平靜安詳的歲月中,那些泥濘終將會沉澱入深不可測的池底,隻留下原本的一汪清泉和自願沉溺於其中的人。

褚安銘想到藍田那次和自己提起徐思遠的事情,心裏就十分慚愧。

他是知道自己過去的。

褚安銘當時用自嘲掩蓋了自己的羞愧,而藍田也沒有過多的追問,讓他也找不到一個契機去解釋自己如今打算放下過去重新開始的想法。

褚安銘心想,可能藍田不在意吧。

他畢竟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孩子,沒經曆過這些,不了解所謂刻骨銘心,也就不會嫉妒當年自己對徐思遠用過的情了。

宜太後慈愛地看著褚安銘,輕輕拍了拍他的手。

突然,她用力地咳嗽了起來,任憑褚安銘如何安撫她的背脊那咳嗽都無法停歇。

“快宣太醫來!”褚安銘轉頭身邊宮女吩咐道,待他轉回頭來的時候,發現明黃色的錦被上已經被沾染上從太後口中咳出的鮮紅的血水。

太醫院來人了,是趙中琰。

褚安銘對趙太醫的醫術有所了解,便也放心把太後交給他醫治。

褚安銘安靜地站在一旁看著趙中琰對太後用藥施針。

待到太後終於平息下來安靜入眠後,趙中琰收拾好了東西,囑咐了伺候的宮女幾句便要向褚安銘告辭。

褚安銘叫住了他。

“趙太醫,你實話同我說,太後到底得的是什麽病?”

趙中琰回:“原本隻是風寒。但太後年事已高,加之身子弱,一個夏天也沒養好,恐怕是傷了根本,如今這天又要涼了,情況不大好,就是靠藥吊著。”

褚安銘又問:“太後這情況皇上知道麽?”

趙中琰用力抿了抿嘴:“太後她不讓人說,皇上近些日子也沒問。”

褚安銘沉默片刻,擺了擺手:“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這種事情,太後不讓說,其實就是不讓身邊的人主動去告知通傳。

但若是如他一般,直接向太後身邊人詢問太後的近況,那些下人也不敢可以隱瞞,還是會老實說出太後病重的實情。

更何況,若是皇帝親自過問,哪一個敢冒著欺君之罪隱瞞呢?

但皇上沒有問。

褚安銘長歎一口氣,想起當年父皇在病榻上對他說過的那句話。

“帝王治國,最不需要的便是情深意重。”

看來這情不僅限於**之情,就連那兄弟情母子情也是能少則少的。

也怪不得最後父皇會立了皇兄當太子了。

父皇沒選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