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安銘派了葉叢峰去辦事,今日裏便隨意叫了一輛馬車獨自一人去了張府。

張府門口的小廝對這位客人有印象,數十日裏這位客人已經登門拜訪了好多次了,每回客人要走的時候,也是府內的徐夫人親自送到門口。徐夫人德高望重,卻對這位客人恭敬有加,想必這是一位不同尋常的貴客。

小廝不敢怠慢了貴客,客客氣氣地將其引進大院內,快跑著去通傳了徐夫人,的了裏頭應允之後又快跑著過來帶客人去到徐夫人的院子。

“老身覺得能同故人說說話聊聊家常已是極為高興的事情了,真是不必那麽破費。您每回來都提那麽些東西,實在是讓老身為難。”徐夫人將從褚安銘手裏接過的禮品遞給身邊丫頭,打發了屋裏其他人,轉而又畢恭畢敬地說道:“王爺此番前來若是還是要提出銀子資助張府的事情,實在是大可不必……”

“本王今次不是為了送銀子,而是有事相求。”褚安銘說。

徐夫人接話道:“王爺真是客氣了,若是有機會能幫得了王爺,那也是張府和老身的榮幸。隻是不知,王爺相求……所謂何事?”

褚安銘緩緩從袖中拿出一張紙遞到徐夫人麵前,徐夫人恭敬地雙手接過,定睛一看,瞧見那是一張地契。

她眼神中流露出些許困惑:“這是……?”

褚安銘端起一旁剛沏好的一杯茶,輕輕吹了吹,隨意說道:“本王撿了個便宜,買了這三千畝的地,就在應天城附近。尋思著想種些桑苗養蠶,隻是不知如何去經營這生意,想將此事委托給張府。”

褚安銘繼續說:“桑苗和農戶本王已經尋好,隻是等收成時候,想勞煩徐夫人代勞將蠶繭售賣,價格麽……本王也不懂這些,到時候您看著當年的市場價給定便是了。”

聽到此處,徐夫人有些渾濁的眸子裏閃過一瞬的光,她已猜到這王爺的心思了。

王爺說是將桑田給張府打理,其實到時候必定是不會尋他們要錢的,實際上就是想送張府已批絲綢原料。

若是來年織造局又多收絲綢,他們手頭的這筆原料剛好能用來生產補足那些今年違約了的訂單。若是來年織造局未增加自己的訂單,那手頭多餘的匹數,他們也不用著急低價出售變現,因為來年手裏原料可從王爺這幾片桑田來,是夠的,他們可以等市場價格穩定之後再慢慢售賣存貨。

確實是能幫上大忙,可是……

徐夫人搖了搖頭:“老身知王爺想做善事,可無功不受祿,老身實在是不能替張府接下這恩情來……”

褚安銘說:“徐夫人多慮了,本王也是想做善事,但不是對張府和徐夫人。”

徐夫人一愣:“那王爺是……”

褚安銘說:“本王來應天的途中,偶遇許多因水災而變賣田地流離失所的難民,瞧著實在是可憐。正巧有這機會,本王購得這些田地,便想著能雇傭他們返回家鄉,重新耕種謀生也是不錯。那片田地剛經水淹,如今尚無作物,剛好現下初春時節剛好是種下桑苗的時節,本王便自作主張買了桑苗供給他們種下,也是為了讓他們的日子能有個盼頭。”

“盼頭……”徐夫人聽到此處不禁喃喃道。

她是知道什麽是“盼頭”的。

盼頭之於父母,就是能看辛苦養育大兒女成家立業。

盼頭之於待字閨中的女子,就是有朝一日能覓得一個好郎婿,十裏紅妝嫁與心上人,從此舉案齊眉白首到老。

盼頭之於農戶,就是能見到親手種下的田間作物成熟。

人確實隻需有一口飯便能活下去,但若是沒有盼頭的活下去卻是比死還難受的。

徐夫人沒能見到兒子成家立業,也沒能等到同徐將軍白頭到老。她在生命中最黑暗的那段日子裏,隻覺得渾渾噩噩,不知每日活在這世上還能盼些什麽。直到堂兄將她接入府中,告訴她家裏生意忙不過來,需要她搭手幫忙。日常忙碌和被人需要的感覺讓她漸漸覺得似乎每日醒來又有了意義,看著城內一家家分店的開業,她也覺得自己有了盼頭。

如今王爺說,要給那些農民一個盼頭,她又如何能忍心回絕這事情呢。

徐夫人:“若是真能幫到那些農戶,倒是行善積德的好事。”

褚安銘看出徐夫人已經鬆了口,又說:“本王也隻是出些銀子,之後主要還是勞煩您和張府上下關照打理才行。”

徐夫人看著手中地契思索良久,最終還是點頭應允了下來。

“那老身便先收下這地契,抽空命人去看看。”徐夫人說著,起身往一旁屏風後的書房走去,大概是想要將地契先收起來。

褚安銘見事情如此順利便談妥,滿意地目送徐夫人離開,心中對那個給他出了這點子的話本先生生出了些許的佩服。

“確實是該好好獎賞那人一番的。”他端起茶盞輕抿一口心想。

不一會兒,徐夫人笑盈盈又從屏風後走了出來,手中卻憑空多了一個錦盒。

“老身的腦子確實不大好了,這東西想等王爺下回來的時候交給王爺就放在書案上,差點又忘了。”

褚安銘見狀以為是徐夫人客氣要送回禮給他,逐放下手中茶盞,起身迎上去,伸手接過那錦盒。

那是一個螺鈿雕花的漆器錦盒,做工細致考究。褚安銘平日裏也收集這些器具,一眼便瞧出這錦盒雖然烏黑發亮,但上頭用貝殼鑲嵌出的龍鳳圖案的工藝卻似乎不是近些年,整個器具應該是有些年份了,隻是包養得極好。

“老身自從見了王爺後,想起許多以前的事,前些日翻到了這東西,是當年思遠留下的。”

褚安銘拿著那錦盒的手微微一顫,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

徐夫人繼續說:“這是思遠那年出征前托老身,讓等王爺生辰的時候送給王爺當賀禮的。”

褚安銘覺得自己胸口悶悶的,卻又不想在徐夫人麵前失了態度,隻強穩著自己的呼吸,目光落在手中的錦盒上一刻不敢挪開。

他記得那一年,在他生辰前幾日,京城收到了北疆傳來的徐少將軍落入冰窟了的消息。

然後,他便根本就沒心思想什麽生辰的事情了。

夫人未察覺出褚安銘的一樣,繼續說著:“思遠出事之後,老身那段日子也不知是如何過來的……後來離了京,來到應天養身子,又發生了許多事情好不容易緩才過來。根本不記得這事情和這東西了。還是前幾日見了王爺後,想看看以前的舊物件才看到了想起來。如今雖然是時隔了許多年,但終歸還是交到王爺手裏了。”

褚安銘微微點頭,忍著哽咽艱難開口:“老夫人有心了。”

他自己也不記得那段日子是怎麽過來的了,隻知道那之後的好多年他都沒什麽心思過什麽節日生辰。

褚安銘在被過去的回憶和當時的情緒快要完全淹沒前同徐夫人告辭,一個人坐上回去的馬車。

車廂內,那雙原本隻是在微微顫抖的手愈發失控。

他艱難地打開錦盒上的鎖扣,映入眼簾的是裏麵躺著的一塊玉佩。那玉佩由一塊如脂的白玉雕刻而成,水潤光澤,無半點雜質。玉佩上頭用極其精巧的雕工雕刻出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蓮花,蓮花邊還襯著一支亭亭玉立的蓮蓬,其他便再無半點多餘的裝飾了。

錦盒內除了那枚玉佩外,還有一張書信,靜靜躺在盒底。

褚安銘想到這可能是思遠留給他的書信心口便狂跳不止,不知裏麵會說些什麽。

他想起當年自己年少氣盛騎著馬追出城在官道上攔著思遠不讓他去的那一幕,思遠身披鎧甲手持韁繩,騎在馬上在離他一丈遠的地方對著褚安銘說:“我必須要去。”

“我有話同你說。”當時的褚安銘輕輕拽了拽手中的韁繩,讓自己的馬兒能靠近對方一些。他當時早對眼前這人暗中悄悄流露出過心中情愫,隻是徐思遠一直都未有回應。褚安銘當時隻當是自己說得做得都過於隱晦,對方還不明白罷了。他這次追出城外攔馬,便是想要明明白白同此人說清。

徐思遠的馬沒有後腿,眼神也沒有絲毫的猶豫或者躲閃,他說:“等我回來的時候再說吧。”

“你什麽時候回來?”

“等我做完自己該做的事情,每個人都有該去做的事情。”

該去做的事情……褚安銘後來年歲大一些了就認為,徐思遠所說的“該去做的事情”大概就是繼承徐老將軍的衣缽為國效命。

“可是你最後連自己的命都沒保住……”想到此處褚安銘不禁苦笑了起來。

他展開那封書信,惶恐而又期待的地讀著上麵曾經因為日夜一起習文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跡。

作者有話說:

現在的虐是為了將來更好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