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燈昏黃,小飛蟲繞著燈泡不停撲光,連帶著路燈下兩人黑影也搖搖晃晃,好似碧波輕**的水中影,破碎脆弱到不堪搖曳。

下午剛打過球,現在的葉迦瀾沒有戴眼鏡,少了鏡片的遮擋,他的眼神看起來便不再那般溫和,燈影沉夜,襯著他的眼睛有些不明的暗色。

葉迦瀾說:“我爸讓我照顧你——”

“我可記得清清楚楚,”許盼夏盯著葉迦瀾,打斷他,“之前,是你和我說的。”

燈光昏黃,靜靜淺淺。

葉迦瀾麵無表情。

“你和我說,這輩子,你都不會當我哥哥,”許盼夏說,“你還說——”

葉迦瀾還說——

“我永遠都不會承認她是我媽。”

她。

指的是許盼夏的母親,許顏女士。

許顏女士本名不叫許顏,這個名字是她給自己取的,沒有人知道她原來的名字是什麽。她出生在一個嚴重重男輕女的家庭中,幸運的是她沒有弟弟,不幸的是上頭有個哥哥。在那個年代,她父母隻想著讓女兒早點出去打工,好賺些錢出來補貼寶貝兒子。彼時福建工廠急需人手,許顏就這麽被送過去做了一名光榮的女工。沒日沒夜從十五歲做到十八歲,手裏一點錢沒攢下,倒是哥哥在家裏又是蓋房子又是娶老婆生孩子,喜氣洋洋。

過年回家,許顏女士睡在老房子的雜物間,費力地將舊報紙糊在漏風的窗戶縫上,寒風吹得她打噴嚏,也是這麽一個噴嚏,讓她幡然醒悟了。

醒悟的許顏繼續去工廠打工,不過不再往家中寄錢。攢了三個月工資後,她拿著這筆錢離開福建,去了浙江。她給自己取名叫許顏,想辦法搞到身份證明,也不小心搞大肚子,生下許盼夏。

這是許顏親口向許盼夏承認過的身世,其中究竟有多少水分,哪裏真,哪裏假,許盼夏一概不知。

她隻知自己顛簸的童年,跟隨母親從溫州到台州,又從台州到了杭州——許顏原本想帶女兒去蘇州,畢竟“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可惜許盼夏的戶籍在杭州,為了女兒的教育,許顏不得不留在杭州定居。一邊打工,一邊想辦法養女兒。

許顏長得很美,桃花眼瓜子臉,皮膚又白又好。哪怕用了十多年的大寶潤膚霜,皮膚狀態也好得賽過精心保養的貴婦。她常感慨,許盼夏沒有遺傳到她那聰明的腦子,倒是遺傳到了不錯的皮囊——

這可不是一件好事。

笨蛋美人,生在窮人家裏,相貌並不是什麽優勢。

饒是如此,許顏仍舊很疼愛許盼夏,疼愛這個縮小版的自己。倆人一塊兒上街,常常被誤認為姐妹,畢竟隻是十九年的差距。早早生子是許顏心底最深的痛,她發誓絕不讓女兒重蹈覆轍,因而拚了命地送許盼夏去好學校讀書。許顏早些年從男人那邊得到的錢早就花得七七八八,又不知許盼夏生父到底是誰,無法去索要那份撫養費,隻好多打幾份工,去商超做促銷員,或去做些銷售,這麽些年,賺過錢,也被人騙過錢,倒還是順順當當地將許盼夏養大。

不過,雖然衣食無憂,不至於受凍挨餓,也僅限於此了。

初中還好,統一購買校服,兩套校服輪換著穿,學校裏麵大家都穿得一模一樣。不過……

許盼夏四雙運動鞋穿一整年,兩雙厚的,兩雙透氣網麵的。網麵的洗洗刷刷久了,她個子長得也快,將網麵頂破,露出點怎麽洗都洗不了雪白的襪子——

囁嚅著將這件事告訴許顏,許顏一邊驚訝她腳長這麽快,一邊又悶頭將網麵鞋子重新刷幹淨、晾曬幹淨後,用白色針線給她縫好被頂破的位置。

“媽現在錢都攢著給你交學費了,沒法給你換新鞋,”許顏說,“你忍忍啊,先穿著,等有錢了媽再給你買。”

許盼夏很聽話,她默默地繼續穿這雙擠腳的運動鞋,一直穿到冬天降臨,許顏還沒給她買新鞋,倒是舊鞋也不行了,底子裏鑽了一根釘子,紮破廉價的塑料膠鞋底,沒紮到腳,倒是將鞋子紮破一個洞,冬天杭州罕見地下了一場雪,上學路上,許盼夏一路走,雪水一路往鞋裏灌,開始還凍得腳疼,後來沒感覺了。等晚上到家後,脫掉鞋子一看,整個襪子都是濕的,腳趾凍得發紫,腫了一圈,摸上去像摸別人的身體,鈍鈍地麻木的陌生。

她在初中沒有一個朋友。

成績平平無奇,性格沉默,不愛和人聊天,不參加任何課外活動,許盼夏在班級裏就像一個影子。

與之相對應的,則是初中學校裏的“風雲人物”——是比她們高一級的學長,轉校生,聽說是破例進來學習的。北方人,個子特別高,又英俊又白,成績超級好。剛剛轉來一個周,恰逢月考,這個據說因病休學一年後的轉校生,名字排在第一位。

學校中慣有張貼光榮榜的傳統,每個年紀的前十名都會打印出照片和人生格言,張貼在主教學樓的宣傳欄前,供師生們看,以示激勵。葉迦瀾照片剛貼上去的時候,時常有學生圍過去仰臉看,明麵上是瞻仰學霸,實際上也窺一眼其相貌。許盼夏從來都不湊這熱鬧,隻有輪到她值日的時候,許盼夏和另外一個同學拎著垃圾桶往教室中走,路過宣傳欄,許盼夏側臉看了眼。

統一的藍色背景布,統一的相機,統一的照片大小,偏偏葉迦瀾的照片顯得皮膚格外白,眉眼如遠山,戴一幅細細金屬框的眼鏡,俊朗不凡。

下麵是他的格言,很簡單的一句。

“千裏之行,始於足下。”

許盼夏忽然想起,啊,這個人,是上周大教室裏給她讓座的那一個。

不單單是這些,許盼夏的媽媽現在弄了個小攤位,在夜市裏賣炸串,什麽金針菇、韭菜、炸燒餅、炸香腸……比之前在家樂福工作時賺的錢多,也更辛苦。

許盼夏放學後會過去幫忙,夜市裏人最多,也雜,她幫不了大忙,就幫忙裝袋打包找錢,也能緩解媽媽的壓力。

葉迦瀾是常客。

不過他經常來買炸燒餅,或者有時候自帶食材,請許盼夏的媽媽炸一炸,他依舊付錢,也挺大方,自帶食材也要付一半的價格。

有天晚上,生意不太好,許盼夏的成績單也下來,她名次比上次有所下滑,直戳戳地往下降了十名。許顏心情煩躁,指著她一通狠罵,罵到許盼夏眼睛紅腫,難堪到恨不得掉頭就走。

偏巧,葉迦瀾過來買東西。

他安靜地聽了許顏的教訓,忽然開口:“阿姨,英語也不難,主要是多聽多練……您要是放心我,以後我給盼夏同學補補課,怎麽樣?”

許盼夏噙著淚抬頭,隔著油煙騰騰的小吃車,她看到葉迦瀾沉靜地站立著。

明月光皎圓滿,他清清爽爽地穿著灰色運動上衣,漂亮的下頜線流暢幹淨,竟比她還要白。

白的這煙熏火燎、到處都是油膩的環境格格不入。

許顏喜不自勝。

她也得知了葉迦瀾時常來買炸串的原因。

葉迦瀾同樣是單親家庭,母親早早病逝,隻有他和父親。他父親葉光晨被調到杭州工作,他也跟著過來,不過就在杭州讀這兩年——等到讀高中時,父親工作結束,他還是會回北方。

來買炸串,也不過是許顏做的炸串,很像他故鄉某個小吃的味道。

許顏最喜歡別人誇她的手藝,她滔滔不絕地講:“我這炸串好吃,主要還是用料好。我這油啊,一周換一次,幹淨又衛生……”

許盼夏看了看母親,還是沉默了,咽下那油的真實壽命。

無論如何,許顏和葉迦瀾達成短暫的交易。她今後對葉迦瀾完全免費,葉迦瀾則是多多指點許盼夏的功課。有時候在學校,有時候在小攤旁邊支起的小桌子上,葉迦瀾教許盼夏數學英語,偶爾也會提前講一講物理……

這樣的補課互助,一直持續了兩年,風雨無阻。兩年後,葉迦瀾和父親一塊兒回了北方,許顏賣了自己的小推車,帶著女兒,也毅然決然地一塊兒去了北方。

許盼夏不明白母親為什麽這麽做。

山東的高考難度是出了名的,沒道理放棄浙江的學籍跑去那邊讀書。隻聽過從山東往四麵八方省份想方設法的“高考移民”,還真沒聽說誰會主動跑去山東經曆地獄模式的高中參加千軍萬馬獨木橋的競爭——

“以後你就懂了,”許顏租住了間小房子,轉身嚴肅地對許盼夏說,“你是我女兒,我當然要為你考慮未來。”

剛準備讀初三的許盼夏病懨懨:“你覺得我這成績在山東高考能有未來?”

“以後你就懂了,”許顏隻重複這句話,“我是為你好。”

以後——

什麽以後?

以後,就是一年之後。

許盼夏去見許顏的男友,跟著她一路進了葉迦瀾的家。

他的家比許盼夏設想中更寬敞、更大、更明亮。

葉迦瀾穿著白色衛衣,灰色運動褲,沉默地站在房間中,他個子高,因而那視線看起來有些厭惡,毫不掩飾的抗拒,第一次這樣直白地表現出。

無論葉光晨如何溫和地要求他說話,葉迦瀾始終一言不發,隻冷冷地睇著許盼夏和她母親。

許盼夏局促不安地將穿著新運動鞋的腳挪了挪。

低頭,暗淡了一雙眼。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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