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墮龍吟 炎梭織天繡
碩大的龍首從天空墜落,將要砸在淩波花界上時,被旁邊的黃金力士一把接住。趙歡趙喘著粗氣,渾身汗水血水一起往下淌,他一手提起龍角,將它拎起,然後看向天上的阮琉蘅。
焰方劍屠龍後,又慢慢變回原來大小,而阮琉蘅卻微微搖晃了下身形,她垂下頭,平息了很久,才向他們飛來。
他又想起劍廬祭典之前,她在靈端峰與他對戰時,曾經低喝過一聲“我劍屠龍”,卻沒想到一語成讖,竟然真的被她屠了龍。
手中的龍首不停散發著魔氣,但因為失去了身體,頭部的魔氣很快便散了個幹淨,露出這條龍本來的顏色。
那是如月光般的銀色。
他將龍首輕輕放在離南淮不遠的花海上,心想,它曾經,應該是一條美麗的銀龍。
……
魔龍被屠後,它所召喚出的三條小蛟龍也隨之不見,複寥召回了小花小樹小草,而鴻英也收了法相般若蛇,連同阮琉蘅一起,飛到了南淮身邊。
天地根從樹冠開始,緩緩散去,南淮收了和光同塵域,臉色才好了一些,重新坐了起來收回了丹靈,再取出一枚丹藥服下。
阮琉蘅走到龍首前,看著它微微動了動下頜,而目光卻異常柔和,仿佛在示意她過去。
她將手放在龍首的犄角處,隱約有一道彬彬有禮的聲音在對她說:“請予吾靈力。”她沒有猶豫,立刻將靈力灌注進去。
耳邊又聽到這道聲音,似乎是笑了笑,然後說道:“多謝”
這是……龍在說話?
“吾名,月刃。”
所有人神識中都響起了這句話,他們看向雖然麵無表情,不再散發戾氣的龍首,而它的眼睛卻不是看著他們,而是望向遙遠的天空。
“秘境為吾主所有,吾為守護者。”
“吾,死有餘辜。”
“但人類自作孽,亦不可活。”
“琉璃洞天每二百年開放,皆由吾守護秘境,然此次卻有魔修布下汙穢陣法,使秘境被魔氣侵蝕,吾亦被魔氣汙化,失去心智,方才與爾等交戰。”
“吾已無顏見吾主,死也必將魂飛魄散,惟願諸位修士,不計前嫌,幫吾減少罪孽。”
“琉璃洞天乃夜帝王之秘藏,其座下雙獸,被留在秘境中作守護之用。吾為其形,名月刃,另有一獸,名夜刃,為其核。當吾身死後,秘境便會分崩離析,旦核不損,便還有彌補之餘地。”
它雙眼看向阮琉蘅。
“那女子,到吾眼前來。”
月刃還能說話,全靠阮琉蘅的靈力撐著,她不敢將手離開月刃的頭顱,便緩緩用手撫過它的頭頂。入手是涼潤的硬殼,上麵覆蓋著銀色的熒光,果真像月色一樣美麗。
可她心裏知道,這條龍已經極其脆弱,它甚至吸取不了多少靈力,完全是憑著一口氣講述遺言。
在阮琉蘅撫摸過龍首的時候,月刃似乎想起了什麽,眯起了眼睛,仿佛在享受一般,直到阮琉蘅站在它眼前,月刃才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女子,眼裏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吾秘傳你修複秘境之法門。”月刃說道。
阮琉蘅輕輕皺眉,她立刻感覺到有紛繁複雜的神識信息從她碰觸月刃的手掌處傳來,而後在她識海中結成一道白色法訣。
阮琉蘅以神識去吸收那法訣,才發現這法訣竟然是遠古時期的法門,最早竟可以追溯到最早一代古神補天的傳奇。法訣中記載道,遠古時期,曾有過一次災難,當時支撐此界的天柱倒塌,時空動蕩,天道將崩。人間遂有古神從混沌而生,以一己之力為人間修補蒼穹,所使用的就是這道法訣,名為“補天闕”。
當阮琉蘅吸收了法訣後,月刃的雙眼突然滑下兩滴淚,那淚非水,亦非物,落下後便化為晶瑩的星光,飄入阮琉蘅的眉心,帶來一股清涼之意。
阮琉蘅不是初出茅廬的修士,在她的所見所聞裏,關於龍的一切都是天下最珍稀之寶藏,隻得一樣,如趙歡趙,便可以笑傲修真界。
龍之精華在龍首,龍首之精華在龍淚。
而如今她竟得了龍淚。
可她並沒有喜色,因為當龍淚入體,她才真正完全接收補天闕的傳承,在龍淚的信息裏,修士想要“補天”,則必須以領域之力為載體,以龍淚為媒介,用自己的靈力填補住漏洞,乃是最消耗心神的法門,饒是古神之軀,補天之後也因筋疲力盡而隕落。
她隻問道:“我能支撐多久?”
流下龍淚後,月刃慢慢闔上雙目,它沒有回答阮琉蘅的問題,而是用極輕緩的語氣說道:“吾主,吾來領罪了……”
從最堅硬的龍角開始,足有一人多高的龍首終於化為微塵般的粉末,隨著風消散得無影無蹤。
與此同時,上空的琉璃洞天發出劇烈的轟鳴聲,那扇被魔氣侵蝕,已然是漆黑色秘境大門,邊緣出現一道驚心動魄的巨大裂縫,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張著。
阮琉蘅轉過身,看著眼前已是傷痕累累的同伴,手握緊了劍。
她想說點什麽,但她的神經也已繃到極致。若幹條性命的壓力,使得她從未鬆懈過,哪怕是鐵打的人,也會有瀕臨崩潰的時候,此刻說出的任何一句話都可能讓她失控。
更何況,要說什麽呢?
這些能把性命交給她的同伴,隻怕承受著與她不相上下的痛苦。
……
曾經在一個暖夜,她與還是少年的夏承玄剛探望完林畫師姐,那少年握著她的說,對她說:
“一直陪我,隻要你在,我便永遠不會有心魔。”
曾經在朱門界,南淮失望地看著她,說道:
“阿蘅,你去做女英雄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別人?可曾想過你的師長、師兄、徒兒、好友……他們的心情,你會懂嗎?”
曾經在心魔境中,孤身麵對魔修的長寧神君對她說:
“紫蘅,去你做該去的戰場吧……去守護這修真界最後的脊梁!”
曾經那從她心魔中衍生而出的阿園,對她叫囂道:
“怕因果,因為你軟弱;怕戰敗,因為你驕傲;怕壽限,因為你無能;怕連累宗門,因為你需要依托——甚至你不怕死,是因為你才是最恐懼失去的那一個!”
……這些,都是她最眷戀的人間情懷。
……這些,便是她的信念所在。
而如今,她又要去做那不怕死的女英雄,去舍棄那些關心著她的人。
真的,抱歉啊。
阮琉蘅後退兩步,她握住長劍的手反手正提劍柄,將長劍懸於額前,默默向他們執劍禮。
沉默如趙歡趙、複寥,雙目中湧出淚的鴻英,還有扭過頭不去看她的南淮,每個人都知道阮琉蘅就要去補那琉璃洞天,但即使連南淮,都沒辦法說出“不要去”三個字。
那琉璃秘境中,都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都是門派的希望……每個人到了這一步,都隻會做出與她相同的選擇。
阮琉蘅回身禦劍而起,一手張開劍域,另一手已凝聚了龍淚之力,一道純得不能再純的靈力之光向天空中最大的那條裂縫衝去,如一道輕紗,撫慰了天空的傷口。
南淮看著這一幕,終於再忍不住,一口血噴了出來,他的拳頭一下下捶在花界上,斑斑血痕觸目驚心。
……
阮琉蘅的心異常平靜,她認準了一樣事後,便不會再迷茫。
劍域之內,被龍淚淨化後的靈力被劍意帶向不斷崩潰的琉璃洞天,而那布滿整個天空的裂隙,像是永遠補不到盡頭漁網,嘲笑著世人的無力。
這時,她的神識裏才傳來一道小小的聲音。
“蘅娘,你要死了嗎?”那小小的聲音在靈獸袋裏,低聲問道。
她騙她:“不,嬌嬌不要怕,蘅娘在這兒。”
“蘅娘,不要去。”隻有嬌嬌,才能不顧一切地說出這句話。
阮琉蘅一邊凝聚著靈力,一邊繼續施展補天闕道:“好,我不去。”
“蘅娘是大騙子!”那聲音像是用力忍著什麽,語聲顫巍巍地說道。
阮琉蘅卻已經有些不想說話了,她覺得有些累,每說一個字都要費好大的力氣,但她卻覺得自己不能停,仿佛停止思考,或是停下動作,就會立刻睡去,可能再也醒不過來。
她便繼續哄著嬌嬌道:“我沒有騙你,嬌嬌,蘅娘給你講一個劍修的故事好不好?”
嬌嬌悶聲道:“好。”
阮琉蘅又補上一塊足有靈端峰大小的裂縫,她稍微喘息了一下,慢慢講道:
“從前,有一個叫阿阮的劍修,有一日,她奉宗門之令,帶了許多弟子下山。阿阮很高興,因為那些弟子啊,他們每一個人都那麽年輕,她曾經看著他們熬骨、鍛魂,看著他們拚搏、戰鬥……後來,她親手將那群弟子送入秘境,其中還有她自己的徒兒。”
“可是秘境卻出了問題,阿阮心急如焚,與同伴一起殺了作惡的壞龍,卻依然無法拯救那些弟子,阿阮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秘境一點點、一塊塊、一片片地崩潰,那些弟子全都葬身在秘境中,一個都沒有活著出來……”
嬌嬌立刻說:“蘅娘還要騙人,他們還沒死,你正在修補琉璃洞天!”
“是啊,嬌嬌,”阮琉蘅語速越來越慢,她的聲音越來越沙啞,“所以,我比阿阮幸福得多,我竟然還有幸能去救他們,我……何其有幸……何其……”
“蘅娘!”
……
一聲清唳,在阮琉蘅將要昏迷之時,在她耳邊響起。
一股柔和的靈力緩緩在她體內流動,她睜大雙眼,才發現竟是南淮的丹靈前來助陣。
那雪白的鶴輕輕啄了啄她的衣角,然後繼續環繞著她飛舞。
綿長的靈力源源不斷地支撐著她,阮琉蘅立刻運轉靈力,再次施展補天闕,而她正要向上方飛去,便一腳踏在突然飛上來的蛇首上。
鴻英在下方開口笑道:“我竟也有給蘅兒當腳力的一天,這份情,看你……怎麽還我……”她隻說了一句便喘得接不上氣。
阮琉蘅不再勉力支撐,她盤坐下來,輕輕拍了拍身下的般若蛇。
複寥在下方為南淮和鴻英護法,照顧受傷的靈獸們,而趙歡趙渾身衣著襤褸,堂堂貴公子,如今真正像一條流浪狗一般,默默跟在她身後,為她護法。
阮琉蘅心中再次升起一股豪氣,有摯友如此,夫複何求。
而對於他們來說,又怎麽會忍心眼睜睜看著她孤獨前行?
既然無法說“不要去”三個字,那麽,便陪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