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從小鎮去工地的路上,我一直恍恍惚惚。

張勤開著車,徐橫舟坐在他身邊,我坐在後排。

十分鍾之前,在我終於把鴨翅膀從嘴裏拿出來之後,張勤叫我:“左晨,來認識一下徐老師。”

他的樣子也像是有點替我著急,我癡呆的時間太長了。

然後我終於用我二十四年的修為,讓自己鎮定了下來。

接下來的事情我做得有條不紊。我先把鴨翅膀丟進了放骨頭的塑料袋裏,再把透明手套從兩隻手上擼了下來,我盡量讓自己不學張勤,他那個雞飛狗跳的樣子實在太難看,我盡量讓自己的動作顯得正常一點。

底褲都輸沒了的時候,我也隻能這樣了。

然後我下車,趁著推開車門背對著徐橫舟的一兩秒,我飛快地擼了一下自己的嘴。周黑鴨之所以叫周黑鴨,就是因為它黑。我也隻能做到這樣了。

再然後我繞過車頭,走到徐橫舟身邊。

“徐老師好。”

他微微側身看著我。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認出我,我帶了眼鏡,我比八年前高了一點,我的容貌變化不大,唯一的區別是那時候我是青蘋果,現在我成熟了。

但也許他還能記得我。

很久以前,我曾經模擬過與他相逢的時候我該怎麽介紹自己。除了那句“我就是那個你在我外婆家裏見過的我外婆的外孫女”之外,我還準備了另一句。

這句話是這樣的:“我就是那個你在t大網球場邊上見過的啃著雞爪看你打網球的吳教授的外孫女。”

你看,我不是第一次在他麵前這樣出糗了。

那次給我外婆過完生日之後,有一段時間我特別喜歡往我外婆家裏跑。林教授和我外公家是樓上樓下。我通過各種旁敲側擊的手段打聽他的行蹤。

比如我和我外婆家的鍾點工聊天。

千萬不要小看鍾點工收集信息的能力。特別是像我外婆家這種做了很多年的鍾點工,她的雇主全是t大的老師,她還有和她類似的鍾點工朋友。然後說起誰家的孩子出國了,誰家的兒子離婚了,誰家的外孫喜歡打網球這種事,簡直是如數家珍。

反正是被我打聽到了,我知道他一般會在什麽時間出現在球場上。有一天我看見我爸鹵了雞爪,我就把雞爪一股腦打了包,我又找到了去我外婆家的理由。我爸拿著一瓶洋河大曲沒敢反對,隻要是關於我外公外婆的,他就不敢吱聲。

我是想把雞爪送給我外公外婆吃的,但是很不巧那天他們不在家,於是我就抱著一包雞爪直接去了網球場。

我在網球場的鐵絲籠子外麵找了個凳子坐了下來。我覺得我藏得很好,網球場的一邊靠著樹林,我藏在樹底下,一邊看他打球一邊啃雞爪。但很不巧的是一個網球飛到了我隱身的地方,而更不巧的是我當時正在看腳下的一群螞蟻,它們正在賣力地搬運我啃下的一根小雞骨頭,而且神奇的是它們把那根雞骨頭搬動了。

我正在嘖嘖稱奇的時候忽然覺得有點異樣。

然後我一抬頭,就看見他提著個網球拍隔著鐵絲籠子看著我。他臉上有晶晶亮的汗珠,但真tm帥呆了。可不幸的是,那時候我嘴裏也像今天一樣,含著個雞爪子。

所以有沒有一種愛情,是你隻敢在遠處觀望,卻不敢靠近的。

可即使你不敢靠近,你也會想在遇見那個人的時候,給他看你最美好的一麵,但結果卻往往事與願違。一個雞爪或是一個鴨翅膀就可以毀掉一切。

我的思緒繞過了千山萬水,徐橫舟也終於回答了我的那句老師好,他說:“你好。”

這兩個字蹦進我耳朵裏的時候,我突然就恍惚了一下,記憶裏似乎在那裏聽見過這個聲音。我使勁搜索了一下,把我和他說過的每句話都擼了一遍,但都沒有你好這兩個字。

也許是我記錯了,好聽的聲音都是有相似之處的。

接著張勤就給我們做互相介紹:“這是f大的徐橫舟老師。”又指著我,“這是我師妹,左晨,她今天剛來,也要參與發掘了。”

他就笑了,說:“哦,挺好。”

其實我已經準備好說一聲“徐老師請多關照”了,但他的笑容漫出來的時候,我的話卻突然卡在了喉嚨裏。

我就想起我曾經的一個室友,她本科畢業以後去了很遠的地方。不久之前,她還在向我請教,她對我說:“左晨,你能不能教教我,怎麽樣才能在遇見你喜歡的那個人的時候不變成啞巴?”

我當時回答她:“把嘴張開,發聲就行了。”

她說:“我試過了,我張開了嘴,但還是發不出聲。”

我接著又給她出主意:“要不你試著喊他的名字。”

她說:“我也試過了,喊不出來。”

最後我給她說:“要不你試著唱一下,我記得你唱歌挺好聽的,而且唱歌還可以治療結巴。”

她說:“你才結巴,你全家結巴。”

然後她就拉黑了我,以至於我現在隻能用小號跟她說話了。

我想我至少不能像我這個室友一樣做個啞巴。不管徐橫舟有沒有認出我,我都要說一句什麽。於是我說出了那句“徐老師請多關照”。

他微微詫異了一下,因為我的話遲了幾秒,他已經準備和張勤說話了,聽了這話又轉過臉,對我說:“不客氣,大家互相照應。”

接著他就對張勤說:“那我們走吧。”

張勤答應了一聲就拉開了車門,這種時候我自然不能再坐在前排,沒有理由我坐在前麵,卻讓一個老師和我的水桶坐在一起。

於是我就坐在了後排。

於是我就一路恍恍惚惚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前麵說話的聲音忽然停了下來,然後徐橫舟轉過臉來,左手遞過來一個東西:“你的。”

我一看,是那包還沒吃完的周黑鴨。我趕緊去接,很不巧的是,車子這時候晃了晃,我跟著晃了晃才接住了那包周黑鴨。就這一耽誤,讓我們有了今天的第三次對視。

第一次是他看我含著鴨翅膀,第二次是我說徐老師請多關照的時候,第三次是他把周黑鴨遞給我的時候。

一瞬間我忽然心花怒放。我不知道為什麽,但我確實心花怒放了。

我想我值了。

我用一年半的努力讓自己變成了考古專業的學生。然後我用六年的努力換來了我外公的驕傲,說起他那個嫁給小混混的小女兒的時候,他不用再含糊其辭地帶過去了,他可以對別人說:“我那個小外孫女接了我的衣缽,也學了考古。”然後他能哈哈大笑。

然後我才能坐在這裏,又一次遇見徐橫舟。

一瞬間我的心情就開朗起來,鴨翅膀的陰影也不翼而飛。我想我又不是想嫁給他,我隻是想看看他而已。張勤這時候忽然轉過頭來,對我說:“左晨,你在笑什麽?”

我一眼瞥見後視鏡裏的自己,真的麵帶笑容。然後我還和一雙漆黑的眼睛撞上了,那眼睛裏分明是詫異的神情。

還好我很機智,我及時挽回了麵子,我說:“工地快到了吧?”

“就在前麵,沒多遠了。”張勤回答我。

直到這時候我才有心思注意窗外的風景。

我看見我們已經行駛在一條寬闊的江邊堤壩上,堤下是一排排整齊的防洪林,江灘向外延伸,遠處是一片翠綠色的蘆葦。四月,蘆葦正在生長,而到了六月,江水漫上來的時候,它們就會被淹沒,那時候就隻能在江中看見它們搖曳的身姿了。

我說了一句:“挺美的。”

張勤啊了一聲,隨後明白了過來,說:“是挺美的。”隻不過他不知道我說的挺美的還有另一層意思:遇見你,挺美的。

然後張勤像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對我說:“哦對了,左晨,剛好徐老師也在這裏,給你說一下,就是關於你住的問題。我們這邊女生的房間已經住不下了,薑莉她們四個人一間,你再住進去的話床都擺不開了。王老師就安排你住到徐老師他們那邊的女生寢室,她們那邊隻有兩個人。”

我哦了聲,看向徐橫舟,他側著臉,對我點了下頭,“你們王老師已經和我說好了。”

我趕緊說了聲謝謝,又說:“徐老師那麻煩你了。”

他在前麵,回頭說話比較吃力,還是側著臉,“不麻煩,隻是安排一下。”

其實一直到現在,我都沒辦法把他和徐老師這個身份聯係在一起。我還是暈的,特麽的,他是我心中的太陽啊,他怎麽就變成了徐老師,我還要這樣一板一眼地和他對話。

我心花怒放的同時,心裏也在咆哮。

轎車這時候一拐下了堤壩,向著不遠處的一個高地駛去。高地上有隱約的人影,還能看見更遠處正在施工的工地。人類自有文明以來,都是依水而居,所以才有了黃河長江的華夏文明、尼羅河的埃及文明、恒河和印度河的印度文明、還有兩河流域的古巴比倫文明。每個文明都創造了自己的文字,也都有幾千年的曆史。而考古隊來到這裏,一個靠近江邊的高地,就是為了揭開土壤的字典,讓那些有文字記載的、或者沒有文字記載的曆史能夠真實的還原。

我很想再一次告訴唐笛靈,考古不是盜墓,隻是那丫頭還是記不住的。

車子開到高地旁邊的低窪處,一個院子就出現在了眼前。一進院門,就看見左側一個兩層小樓,對麵是一排平房。之前我就已經知道,這裏是一個廢棄的水電站,那個小樓是以前的辦公樓,現在做了考古隊員的臨時宿舍,那一排平房是以前的倉庫,現在還是倉庫,但放的都是發掘出來的文物了。這裏就是這次考古發掘的大本營。

張勤把車停在小樓跟前,他和徐橫舟都都下了車,我也跟著下來了。整個院子都靜悄悄的,除了門衛,沒看見其他人,張勤指了指樓上,對我說:“你住那裏。”

我抬頭看了下那個樓,大概之前一直廢置著,樓很舊,牆麵斑斑駁駁,很多地方水泥都剝落了,露出了裏麵的紅磚。

但比我上次實習的地方強多了,上次是一個廢棄的貨倉,牆麵根本不能碰,一碰就簌簌地往下掉灰沙。那次我帶出去的鋪蓋,回家就被我媽扔掉了。

我轉過頭,徐橫舟正在看手表,抬起頭,他說:“稍微等一下,我沒鑰匙,馬上就收工了。”

我們從小鎮出發的時候差不多是十一點,路上走了大概半個小時,這時候正好是上午的收工時間。

說話的時間,就看見高地上有人在飛奔下來,遠遠地看著,就是一群縮小的人影在移動。

我把放在後排的水桶拿了出來,張勤也打開了後車蓋。他把我的箱子和鋪蓋卷拎出來,徐橫舟隨手就接過了一件,我趕緊走過去,“徐老師,我來。”一邊說,一邊心裏還是死也不能接受他是老師。

他轉頭看了我一眼,停了一秒說:“你拿盆。”

張勤已經把臉盤遞給了我。

於是我們三個人就列成了一隊向著樓梯走去。

張勤在最前麵,徐橫舟拎著我的鋪蓋卷走在中間,我一手盆,一手桶,走在最後麵。我望著他的背影,離我這麽近,隻有一米。

然後我想起我今天早上寄出去的那張賀卡。也許他從沒收到過,那些賀卡不知道在世界的那個角落裏落著灰塵,或者已經化成了紙漿。但是沒關係,我想,我知道它們曾經存在過。

到了給我安排的宿舍前,沒有鑰匙,隻能等那兩個女生收工回來。他們陪我一起等著,徐橫舟就站在我的身邊,他和張勤聊著天。我掏出手機給唐笛靈發了個信息:

在我眼睛明亮的時候

遇見你

多麽好

沒用十秒她就回了過來:“這是什麽?”

我說:“詩。”

她說:“p的詩,這要是詩,我也會寫。”

我說:“當然,你肯定會寫,每個人都是自己的詩人,這是我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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